“谁还想常在外少在家,祖宗坟墓,――人终是有老家的!……”
杜英采了一把红紫的小野花,还弯着腰到草堆里找,她并不抬头,却说:
“家?要家干么?奚大哥,总是有些乡下气。”
“咦!怎么家都不要?不管是乡下与大地方的人谁没有家?”大有听见这小姑娘的话觉得太怪了。
“你在乡下的家难道还没受够罢?”她的答复。
大有总以为像她这么眼尖口辣的姑娘不是正派,他索性不再同她讨论,不说什么,仰头看了看那片晴暖的天空,他首先从小山顶上往下走。
杜英与她哥哥似乎也被这么暖的残春薰烘得有点倦意,懒懒地随着大有从满是枝披拂的山路上往下走,脚下有不少的虫蚁,石角上微微有些苔点。
他们经过半点钟的时间已经从市外的小村庄转到较为繁盛的T市的东区。这里虽然没有许多的大玻璃窗的百货店,与穿得很时髦的男女,然而长途汽车的经过,与放工的男女,小贩,杂耍,地摊,却也很多。虽然是二层楼与平房多,也显见出一个都市的较偏地带的情形。
他们都抹着额上的汗滴,呼吸着没有修好的马路上的飞尘。起初沿着海岸边种番薯的沙地,走向有矮房的街道。海面上的阳光眩耀着他们的眼睛。那淡蓝色安静的大海,远远的点缀上几只布帆的渔船,是一幅悦目的图画。大有对于这样美丽的景色还少见,自然在他的简单的心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慰悦。然而还有比乡村间更令人烦厌的是大道旁边多少光了背的小孩,逐着煤鬼的小车站路捡煤块。大有到T市以来,因为住处的关系,见的这种事特别多。不能算是偷盗,也不是乞求,他们是为的他们的家,他们的饭食。一样也有散学的学童,在这星期日的过午,有父母兄姊牵着手,领着小洋狗,花花绿绿的衣服,这边去,那边来的似乎到游戏场与电影院。这些有福的孩,白白的皮色,活泼的态度,有的看去像是些小绅士,小摩登小姐,在他们的身旁就是另一群乌黑的嘴唇,眉毛,赤脚,破裤,手上满是煤屑与泥垢的小流氓。惯见的现象,在这都会一点都不希奇。然而大有在刚刚远眺海天的风景之后,见到这些十字街头的孩们,他的质实的心也不由得想开去。把那令人悦目的景物压在这些各一个世界的孩们的情形下面了。
大广场的长途汽车已经停放了许多辆,来往在路上的还是不断。路旁正有一辆推煤车,车夫从黑口里露出两排白牙,瞪着眼同那些小流氓用劲吵闹。一个巡警走过来,手的短棍早已高高举起,那群十个多小流氓便争着向道旁跑。其有两个七八岁的孩,各人抓着一个小小的麻袋包,从广场的东角上窜,是想由小道上溜走的。他们小小的心只怕巡警的短棍,却没留心到道上的行人。即时撞倒了一个四五岁的红花衣服的小小姐,还把她那西装绅士的父亲的淡灰哔叽直缝裤用手抓上一个黑印。人声闹起来了,喊打,喊拿的包围,这两个小流氓终于被巡警一双手扣住了两个的脖颈。西装的绅士走过去赏了他们两记耳光,经过巡警的赔礼才算完事。他抱起啼哭的小小姐,用花手帕温和地擦了她受屈侮的眼泪,然后回头叱骂着,才甘认悔气似的走了。
从人丛巡警将这两个含着眼泪的小流氓带走,路旁看热闹的人却笑成一片。杜烈-着脚往前看,杜英却冷静着不说什么话。大有忍不住便回头问她道:
“这算什么!巡警还得拿孩!”
“小贼么,不会同大人一样办!”
大有不禁嘘了一口气。杜英哼一声道:
“瞧见了么?没钱的人家连孩也是贼!”
“他不应该再打他们两把掌!”大有只能从哀悯上着眼。
“你这个人,两把掌算得了什么!……”杜英对于他的话简直是在嗤笑了。
大有觉得这女孩怎么精明,却真不知人情!正在要同她辩论几句,忽然从路那边的人丛有人对他们喊:
“喂!……喂!”
“大有,……哈哈!真巧!”
大有一抬头,宋大傻的便服,面貌,恰好映现在路旁的林檎树底下。他身左边站住一个没戴帽的蓝大褂的青年,正是去年在警备队里认识的祝书记。
这一来连杜烈也从人丛退回来,久别与不意的相逢,使他们忘记了一切。
沿着宽广的汽车道,他们且走且谈。
在大有的惊讶疑问之,他才知道宋大傻与祝书记已经由城到这边五天了。没处找他们,却因为小流氓的滋闹遇在一起。大有问他们为什么不在城领队伍,跑出来干么。
“这话么,可不是三言两语交代得完的。――总之,咱都不干了!现在成了闲人呀。”大傻说。
“怪好好的事为什么丢了?又不像我,――大约你这个鬼灵精又有什么打算?”
“打算自然不是没有,在路上可不能谈。――再一说,你瞧这是什么时候,还混什么!”大傻颇有意思的答复。
“什么时候?你说的是鬼进兵,杀人,乱的没有法办?在大树底下说风凉话,咱就不信有那回事。一天不干活一天不吃饭!问问杜烈还不是怎么样?我更不用提了。像你们当小老总的,有闲手,任便如何好办事。”
“哈哈!大有这老实人到大地方来也学坏了。看,话多俏皮!我,大傻当了一年半的营混就剩下两身军服,不信问问祝先生。他什么都明白,话说回来,叫做‘人穷志不穷’。”
大有把青布鞋用力地踏着马路上的碎沙道:
“好!好个‘人穷志不穷’。怕你将来还有师长军长的运气?祝先生,你也信咱这乡亲说的不是吹大气?”
不多说话的祝书记,他的清疏的眉尖,老是微微的斗着,黄脸色上仿佛有一层明明的光辉,下垂的弯嘴角像包含着不少的智慧。他正在马路上眺望什么,听见大有的问话,转过脸来道:
“你们真是‘他乡遇故知’,谈得那么痛快。你别瞧不起宋队长,――宋大哥,真有他的!吹大气也不是坏事的,实讲,我在县里也待过一年,一切都明白,如今也应该出来看看!他是听我劝的。……”
“唉!还是祝先生劝他出来的,你们究竟要往那里去?”
“要走海道才上这里来,明后天有船就走。”祝书记答复得很简捷。
“到上海还是到烟台?另去投军?”杜烈来一个进一步的质问。
祝书记微微笑着,将杜烈兄妹估量了一回道:
“都不是外人,我听过宋队长说到杜老哥的为人,――投军么?也是的,可不是到上海,也不是北下。……”
“那么怎么说要坐船?”杜烈的疑问。
“怕是往海州吧?”杜英久没有说话的机会,她只好静听这四个男互相倾谈,这时她才得搀入这一句。
祝书记与大傻都不约而同的瞪了这活泼的女孩一眼。祝书记即时另换了一种话。
“管它哩,快到街里了,这边的路我很熟。往那去是向××公园,靠近机器场的那一个,到僻静地方歇歇脚不好?”
这显然是要把刚才说的话丢开,不愿意在行人的大道上续谈。大有很奇怪祝书记的神气,鬼鬼祟祟的事他平生没办过,更不知道为什么有怕人的话?这情形独有杜英明白,这伶俐的女她完全了解这两位客人要去干什么。她还猜得到这全是那学生样的祝书记的把戏。
忽然大有记起了一件要事,他赶在祝书记的身前问大傻道:
“怎么忘了!你该知道咱那村的事吧?”
“怎么不知道。前一个月我还到镇上去出过一次差,见了面却没对你们说一句。咱村里现在安静得多了,因为当地的匪人成总的都到南边去聚成几个大股,听说暗编成了游击队。”
“游击队?投降了么?”大有不相信的追问。
“有人说是南军,――革命军,派下人来招聚的。由这里暗去的连络,叫他们把实力聚合起来,不要乱干,等待着举事,――这是真的!我在城里知道的很详细。”
“好,那么一来有平安的日过了。”大有近乎祷祝的赞美。
杜烈摇摇头说:“到头看吧,过些日还不是一个样!”
“你这个人说话不听,土匪里头也有好的!”大有的反驳。
杜烈没答复,他妹妹将长辫梢一甩道:
“这不在人好不好呀!奚大哥看事还同在乡下种地一样,以为没有变化。……”
大有想不到自己质直的希望碰到他们兄妹的打兴头的话,便竭力争辩道:
“你们不想回乡下,自然不往好处想,横竖乡下人好坏与你们没有关系。烧人,发火,扯不到这里来?……”
祝书记听见这两方的议论,便将他的左臂向空隔一隔似的替他们解释。
“别吵嘴,都说的对!乡下的太平现在讲不到,可是说将来,……啊!……且等着看!”
“这都是后来的话,不忙,我还没说完村里的事。有两件一定得先说:陈老头如今成了废人了,几乎是天天吐几口血,事情也办不了。可是吴练长不许辞退!徐利,……”
“啊呀!徐利,――徐利究竟到那里去了?”
自从大有在冬天离开陈家村的时候,前七八天便不见这个年轻力壮向来不服强项的人的踪影。虽然他伯父还得在破团瓢里等候他这善良的侄给他买鸦片过瘾,谁知道他为什么走了哩!连大有这样朋友都没得个确信。这是个哑谜,大有一直闷到现在。一听见大傻提到他的消息,便喜得快要跳起来。
大傻放低了声音道:
“徐利这一辈不用回到故乡去了!――吴练长家烧房的一案轰动了全县,他有多大的势力!且不尽着量用?直到后来,去年年下才有了头绪。”
“唉!与徐利?……”杜烈猜测的话还没说完。
大傻点点头道:“一点不差!被镇上保卫团的侦探找到了门路,那大风的晚上爬过圩墙放火的说是他!――徐利!”
这突来的消息简直把大有听呆了,他停止了脚步大声问道:
“血口喷人不行啊!徐利不见能干的出?……”
“咦!你还不知道咱那练长的利害?没有证据他还不办,可是犯在他手里,没有别的,家破人亡,那才是一份哩!证据听说是挂在城墙上的绳,又有人早上看见徐利从镇上的大路到村里去。最利害的是吴练长的花园里捡得一个旱烟包。案从这些事情上破的,可是徐利也真是个家伙,不到年底他早就溜了。总是年轻,他没想到镇上的保卫团与县里的兵会与他家里算账!――全抄了!一条破裤也没剩。幸亏许多人求着情,没把那徐老师捆起来,只把他的两个叔伯兄弟全押在监里。但可怜那老烟鬼也毁在这一抄上!……”
杜烈瞪大了眼睛道:“怎么样,也吓死了?”
“徐老师也是个脚色,他倒没被兵士的抄抢吓倒。他硬挣着去给他侄抵罪,想放回那两个孩,――什么事不懂的廿岁的庄家孩。不行!他们说老头是好人,老念书的,单要年轻的男!这么一来许多人还得颂扬吴练长的宽厚,究竟对于老人有面!可是到底怎么来?白白地把那火性烈的老人家气死!――不简直是害死!抄家的第二天下午,他将积存的烟灰,――谁知道有多少!――全咽下去,这一回就过了瘾!”
“啊呀!这一家全完了不是?”杜烈问。
“不用往下说,到现在徐利的两个兄弟在监里,隔几天得挨刑,要逼着他们献出来。”
大有没说话,可是黧黑的脸都发了黄,手一伸一伸地仿佛得了痉挛的急症。突然他大声叫道:
“放火,放火,谁不知道乡下摊的兵款在那个东西手里有一小半!……”
他像是受气,又像是朱了心神,高声大胆的叫着,连轻易不肯说的难听的骂人话都说出来。
杜烈与大傻互相递了个眼色,一边一个把大有夹起来,急急地走去。杜英脸上很冷静,她听见这么惨酷的事如同刚才看见巡警捉小流氓似的,一样无动于。祝书记在后面与杜英慢慢地说着话,跟着杜烈一伙向××公园的偏道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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