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宝石小说>历史军事>山雨> 二十一
阅读设置(推荐配合 快捷键[F11] 进入全屏沉浸式阅读)

设置X

二十一(2 / 2)

一直没说话的老人这时摇摇头,意思是这句问话与实情不对。年轻的男将右臂一扬道:

“从前也有过荒年,那里的土地本来不好,收成在好年景的时候也有限,现在不止是年荒!……人荒!难道你们家里还好些?想起来差不多?一样的事,纳粮税,一回又一回,土匪更是那里都有,怎么干?不当兵,不抢人家,这是结果!……讨饭!也不比从前容易了。”

“现在要到那里去?”

“那里去?那里的人少说也走了一半。今年准保地亩贱了个没法办,不止是很穷的人家,那些小财主一样是有地不见粮食,也得同大家似的抛开地滚他妈的。一开春有许多人向县衙门里去缴地契,情愿都送给官家,以后别再问地要钱,不行!朝南的衙就是化银炉,要的是大洋元,钞票。地契不收!……人家有下关东的,往南省去的,也有向北来的,咱们这一路因为连盘费都凑不起,只好先到就近的县分里,――好点的地方逃难!……你要往关东去吗?”

“送人去,他这一家往,……”

“这一条路向南到黑澜坡……上船过海。”

“要过海。”

男对着大有与大有的妻,正在掘草根的聂看了一遍道:“一样的人不一样的命,你们好得多了。能够过海去发财,比着到各县里去叫化强得多!”

大有在车旁勉强笑了一笑,“发财”这两个神秘的字音,刚刚听萧达说过,现在路遇的这个不认识的男又向自己祝福,或者海那边有洋楼的大地方里,一片银地等待自己与老婆,孩一齐去发掘?银不到手谁也不会疑心自己是财主的。也许有说书词里的好命?一个人穷的没有饭吃,黑夜里在破床上看见墙角里发白光,掘起来,青石板底下是一坛白花花的银块。就那样,做买卖,置土地,盖起大人家的好房,事情说不定,这总不是坏兆?……大有在一瞬动了这个奇异的念头。他不禁对那个陌生的男道:

“那里好?咱都是一路人!上那边去也得混!――碰运气,不是实在过不下谁能够抛地舍土的向外跑?你就是有老,有少,格外的不好办。”

“老的老,小的小!……”抱着婴孩的女人说。

弯背的老人虽然不高兴说话,耳朵可不重听,媳妇的话很刺激地到他的耳膜里面。他将倚在身旁的木条摔了一下道:

“老!……哎!老不死!……这年头,就累,……哼!……累坏了年纪小的?……可惜我年小的……时……那时偏不逃难!有那……时候,把上一辈留下,……省事!……”

他扬着头直喘,声音像是劈破毛竹筒似的又哑又嘶。

“爹,你还生气?她心里也不好过呀!”男这时的脸上稍稍见出一点为难的神气。

“是呀,谁也不情愿,像我现在连老爹也没福担哩!”见景生情,大有笃厚的真情逼出了这句安慰人,而自己心是很凄楚的话。

女人没做声,又是两滴热泪滚在腮旁。

又憩了一会,他们这南北分头的同路人都各自用脚步踏着初春的日影向前边走去。大有虽然推动车,还不时从绊绳上回望那四个愈去愈远的背影。从矮小的没有大的树枝间可以回望的很远,一直到他们下了这片高沙岭的下坡,看不见了那向穷荒的地带里寻求命运的飘泊者,大有才用力将车向前推动。

这一晚他们宿了隔海口很近的黄花铺。

往海口去的逃荒的人家许多没有余钱到客店住宿,村头上,野外,勉强混过去就算了。大有因为手里的路费颇有赢余,再说还有萧达,便到这个小村的店里住下。

黄花铺是沿着一片高山的小村落,因为往海边的道路一定从这里经过,每当初春与十二月到海边与从海那边回故乡的人特别多,所以小客店却有三四家。不过稍微有点钱的人坐火车的多,凡是来回走这条路的除去是离家极近的客人,便是图着省钱冒险坐舢板渡海去的。开客店的也是种着山地的农民,并不专做这样的买卖。

大有一家人奔到店里已经是点上煤油灯的时候。在店公共住客的大火炕上作为卧处;幸而还有一层窝铺――是用高粱秸打成吊在火炕的上面,紧靠着屋梁,当仅可容开人卧得下,――大有的妻与聂便从木梯爬上去。大有与萧达同两个另一路来的孤身旅客占住了没有席的下炕。虽然是为客人开的店房,除掉面饼,大葱,萝卜咸菜之外,并没有预备什么疏菜。这边的土地很坏,青菜很难生长,至于肉类不是遇到近处有定日的市集便买不到。大有一定要给萧达酬劳,因为明天就得分手。找店主人出去跑了几家买到十个鸡,用花生油煎炒过作为酒菜,好在有自己带的白酒,这样他们便吃过一顿丰美的晚餐。

因为同在一个屋的关系,大有将白酒分与两个客人与店主喝。他们虽然不吃他的鸡,然而都很欢喜。

大有自从在家将剩余的二亩地全数典出之后,下余的钱项他也没有从前竭力保存着的那样心思了。横竖留不下多少,到那里去白吃几天,现拿来糊住口,所以这晚上他格外慷慨。虽是化了三角钱买来的鸡,他也要一顿吃下去,图个酒醉饭饱。

反是萧达觉得不对劲,在家谁也不肯这么吃家常饭。他一边抚着胸口渴酒,却嗫嚅着说:

“太贵了!太贵了!三角,差不多要两吊多钱,……吃一顿,你何苦呢!”

店主人是个有经验的年人,他点点头道:“就在这里一个样,谁那么傻,――实在也吃不起!三角钱!这近处的鸡比海那边还贵。”

“这不怪?”萧达不明白这是什么缘故。

“怪什么?年由各处贩卖多少去?你没听说那里有工场,专把鸡打破将鲜黄装成箱运往外洋去。还有那个地方消多少?我去过,谁能够算计出一天吃的数?……鸡还值得少,就是鸡,一天得宰他几千只。……也好,这几年乡下有这一笔入款,――卖鸡,所以贵么!从前几十个钱一把蛋,还当什么,如今,好!养鸡的人家都不肯吃。”

“唉!不止鸡,牛也是一个样。”一位穿着青布短衣,青裤,带圆呢灰帽的年轻人道:“每一年多少只牛?一火车一火车的载了去,洋人好吃。那里有屠牛场,简直天天杀个几百只不奇怪,乡间的牛贵得很,就是被他们买去的缘故。”

“那也好,虽然耽误事,卖钱多呀!”在炕下小矮凳上坐的一个乡下布贩说。

“不,不,这么说不对!贪图一时的现钱,等着用牛,卖了钱也化个净,用到耕地哩?再买牛,少了钱还能行?这是和乡间鸡比海那边还贵是一个道理。”店主人的话似乎很聪明。

“对呀,说来说去,还是当间的人发财。”模样似是工人的那一位的答复。

大有听他们谈话,知道这个工人与店主都是到过海那边的,不像自己与萧达的迂拙,不懂得码头地方的情形。他呷下一口冷酒,突然问那个工人道:

“你二哥往那边去做工?――什么地方?”

“火柴工厂,我才去第二年,见钱有限。”

“啊,火柴工厂里面也有外国鬼?”

“不,那是一家国人办的,比起东洋人的差得多。”

“知道有个杜烈?他是在东洋人开的弄棉花的工厂里做工。……”

“杜烈?……什么名字的工厂?”

“××?……是啊,真难记。我为他写信来告诉这个名字,记了少半天。”

“好大的工厂!是那里的天字第一号的绵纱厂。不过,杜烈――杜烈啊?这人名怪生,工人太多了,一个厂里几千个,不认得。你的亲戚么?”

“邻居啊,我觉得在一个地方,或是认得。……有几千个?一天工钱要上万的化岂不是?”大有真觉得惊奇。

“上万的化,对呀!就是那片房盖起来也得近二百万,――二百万块呀!”

“二百万块洋钱!”这个莫名其妙的数目,大有简直无从计算。究竟得算多少?平常以为千以外的数目就轻易不会有,万,还是百万,从那里来的这些洋钱?就是县衙门里的收钱也听不到百万的数。

萧达一碗酒举到唇边,又放下来,吐了吐舌尖。

“房净得二百万,人工每天上万块的支,他们干什么做这么大的事业?”

那个工人连店主人,布贩都一齐笑了。

“什么呀!有大钱才能赚大利!你想人家只图个一百八十?”

布贩为表示他的行贩的知识,夷然地对萧达这么说。

“真是穷的太穷,富的太富了。大有哥,你瞧见在路上碰着的那几个逃难的人比咱还差色,许是世界上就这个样?”

“是啊,少一般不成花花世界!”店主人老是好对过客们说这句惯熟的模棱话。

年轻的工人将盛酒的小黑碗用指头扣了一下道:

“照你这么说,叫化,花姑娘,拉土车的,都是命该如此?不要怨天,也不要有什么想头,总括一句,得挨受!”

“万般皆由命,我觉得差不多,你以为什么是强求得来的?”店主人黧黑的脸上得到酒力的润发,微微发红,他捻着不长的胡根对工人点点头。

工人哼了一声,没立刻答话,显然他是不赞同店主人的话。住了一会,他蹙蹙眉头道:

“一些事,你总不会明白的,――许多人都不明白!”

“什么呀?这么难懂。”萧达问。

“你更不会知道,在乡间就是-ィ犁爬,望着天爷吃碗粗饭。……”

“本来是谁不这么办?就是你,看不的每月能拿十几块大洋,难道不是吃的碗里的饭?”店主人报复似的插话。

“我也是吃的碗里的饭!”工人淡淡地说。

店主人与萧达,布贩,都不约而同的笑了。这工人的话他们听来真是取笑。谁不害饿,谁每天不要饭吃?

“真开玩笑。要问傻还对劲,管这些闲事!沾了这位客的光,来来,再喝两口。”店主人觉得酒还没足兴,他举起盛酒的大碗来对着大有。

独有大有没笑,他听这年轻工人的话头怎么与杜烈的议论有点相似,也许是一路?干他们这一行的总比不的安安稳稳守着土地的农人,不是一个派头。然而他知道这不是开玩笑的趣话,可是也不好意思再去追问其的道理。静静地用红木筷拨动盘的鸡。他说:

“好!咱这才是碗里的菜大家吃呢。”

于是他们在一时的欢笑之将大有的圆瓶里的白干喝去了大半。

返回首页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