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么!谁懂得这些道理?其实人家春天听说早缴了黑钱了。好在南山那边不比咱这里人好制,要结起群来,一个钱不交,怕也没有办法。可是究竟还是怕官差,春天下乡去的查烟酒税的人员,也使过种鸦片人家的黑钱不少。不过图省事,好在这东西利钱大。……然而葵园去,却几乎闯下大乱!”
魏二到底比陈庄长滑得多,说到这句,他突然坐下来,从大黑泥壶倒茶一口一口的尽着喝却没有下。
陈庄长虽然脸上还泛出微红的余怒未息的颜色,听到是葵园在南山里几乎闯出乱来,他的颜色却又变了过来。他素来知道南山那一带的情形,他们有大刀会,有联庄会,有许多会拳脚枪棒的青年,高兴不交税,不理会衙门的告示,公,动不动会闹乱,并不稀奇。因此他又将两条眉毛合拢起来,忧郁地叹了一口气。
魏二这才微笑了笑说:
“放心!到后来算完事,没动武,也没打架。小人儿吃点虚惊,说不了,自己去我的可不能怨人。我怕葵园他还不改,也许要得空去报复,那就糟!……我亲眼守着的事。也巧,还当过说事人,陈大爷,……啊!大哥,你还说我成心和你作对?真不敢,我救的他那一驾比犯烟土还要紧!他年轻,也是眼皮太高了,从城里出来到那些穷乡下,――怎么说也许比咱这里还好吧,――带上几个盒炮作护符。查学堂,这自然是名目,谁不知道几十个村庄有几个学堂?用得到查?咱可以一头午就查得完。其实是到那里先按着种烟的人名要钱,卖烟得交税,与春天是另一回事。多少也没个限数,看人家去,有的怕事的大约也交了一宗。可是到了举洪练的练头上,人家可不吃这一吓。问他要公事,没有,直接利落,人家不同他讲别的,种烟地的这里也没有,赶紧滚蛋,不必问第二句,……事情就这么挺下去。他硬要拴练长,打地保,过了一夜,聚集了几百人,一色的木棒,单刀,大杆,人家居心惹他,一杆快枪都不要。围起他住的那一家,要活捉。这一来那五个盒炮吓得都闭了音。我正在那里,替他找练长,找那些头目,找土,困了一天,好歹解了围。究竟还把他的皮袍剥了,钱不用提全留下充了公,只有盒炮人家偏不要。说给他们队上留面。又说那些笨家伙并不顶用,化钱买的本地造,放不了两排弹就得停使。……谁知道真假?还是居心开玩笑?头四天的事,……隔城略远的一定没听见说。……”
徐利有一般年轻人的高兴听说新闻的性格,立时截住魏二的话道:
“不管对不对,他总算够数,有胆量,惹乱。……”
“吓!别提胆量大小,被人家围起来诚心给他难看。我进去时葵园的脸一样黄得像蜡,拿盒炮的警备队碰到大阵仗还不是装不上儿。他也精灵,到那时候说什么都行,可有一手,好汉不吃眼前亏,来一个逃之夭夭回头见。”魏二任管说什么事,口头来得真爽利。
“所以庄稼汉是不行,奚大有头年冬前就吃过眼前亏!”
“经多见广,胆气不用,可会长心眼。依我看,葵园凡事做手不免狠一点,――这是守着老太爷说公道话。他本来是咱这村里最精灵的孩,只差这一点,对不对?――”他明明是对着陈庄长发问。
坐在旧竹圈椅穿得衣服很臃肿的陈庄长自从听明白魏二那段新闻的演述之后,他的头俯在胸上,右手的长竹烟管在土地上不知划什么。方顶黑绒旧帽在他顶上微微颤动,马褂前面的几络苍白胡随着左右飘拂。一个人沉思在自己的痛苦之,他内心的沸乱不容易向外表示。这晚上的陈庄长完全没落于他儿的行为之,仿佛自己也被许多不平的农民纠合起来,围困在里面,他们用许多咒骂的言辞,与鄙夷的眼光,以及较善良的慨叹,变成大家向自己示威的武器。他倒没有什么恐怖,然而良心上的颤栗使这位凡事小心平和的老办事人眼里溶着一层泪晕。
他要向谁使气呢?他想这末后生的男孩,因为生不几年后他的大哥死在镇上的铺里,二哥又因为夏天生急霍乱也没了,三分是顶不用,上去也跑走了,除去守寡的儿媳与两个小孙之外,葵园是他四十岁以后的宝物,十岁那年,他娘又先埋在土里,……以后是上私塾,入镇上的小学,出去入师范学堂。本来是辈辈守着田地过日的,随他愿意便好,自己也在那时对于聪明的小孩怀着一份奢望,也许“芝草无根”吧?说不上这么动人爱的孩会是将来的伟大人物。他可以一洗他的穷寒的宗族一无出息的古旧的沉落。所以这老人他一心一意经营着祖上传下来的不够二十亩的薄产,希望葵园从此以后,有更伟大更阔绰的一天。青年人有他的出路,不错,毕业后居然能混到县城里去站住脚。说起话来也似乎不下于镇上的吴练长,不管干那行,有出息就有未来的收获。头三年他是怀着多大的欢欣,在一切的人的前面永远觉得有一份特别的光耀。周围一概是爬土掘泥的农家邻居,然而在这些靠天生存的高粱谷之突然生发出一棵松树,他是年轻,有生机,高昂着向云霄的枝头尽往上长,谁敢说没有大荫凉的一天?他又可以给那些一年一度被人家刈割的可怜植物作伴侣,作荫蔽,何况还是自己一手种植的,培养的,这是多大的一件慰悦的事!……然而,然而这两年来对于这棵摇头作态的小松他不敢想到他的未来了!骄傲与恣横,那挺生的,可以成为未来的参天的大树的,现在不但看不起他生长在同一地方的小植物,并且借着自己的枝柯,欺骗他们,戏弄他们了!……光荣或是祸害?谁能断定。不过那小松树如今是成了恶鸟的窠巢,他的枝上滋生出不少的害虫来。……陈庄长在虚空似在作这样诗人般的感喟!实在他早已自悔从前他的培养爱护的多事!原来是过于奢大,后悔也是同顿脚一样的无用!……他的受打击过重的心听魏二说到那些话,连怒气也激发不起来。沉默在失望的悲哀之,他仿佛是没听见那些话。
魏二的问话没得到答复,他反而有点不安!想不到使人家的爹这么不高兴!又是主人家,老交情,他这位好打诨的老江湖,却觉得――了!幸亏坐在蒲团上的徐利提出了另一种问话:
“魏大爷,咱另说一点事,你这一趟约莫可以发多少财?”
“怎么?你打听下,――再一回想跟我当小伙?”魏二也觉得应该用几句快活话打破这一时的沉寂。
“过年春天后不忙,只要生意好,咱什么都行。”
“好!只要他们那里常种,这生意准干得成。我同你讲:今年烟土贱大发了,因为外头来的北口货太多,从铁路上下来的贩只就到县城到镇上去的多少批!所以本地土一定得贱卖,卖不到前两年的价钱。说,你许不曾留心,回家去问问师傅便记得,头十年不是到块十块一两?不用说本地土,是没处掏换,从外头来也难得很。现在可比不得了,只要在偏僻地方不逢大道就能种,……头年不是还要叫种吗?不知怎么,咱这里没办成。老百姓太老实了,种上怕惹祸,有些地方人家可不管,叫种自然是干,就是不准种那些话谁听?准有办法,到时候能以换得回钱来,比种高粱,――那就不用提。南山的土秋天两块钱一两,上好的本地土没搀假料。你想吧,在这里不是三块七一两,还说是不贵?这份利钱什么比得上?……话说回来,事没有一想就得手的。上山里去不熟可不成,准保带了钱也拿不回黑货来。行有行规,人有人面,……所以得谁去办!”
徐利也曾听说过魏胡往往到南山贩黑货,却没听他自己说的这么地道。他接着问:
“到镇上去怎么卖?”
“哈哈!你真是雏,有卖的就有买的,没有销路我自己还吸得下?”
“自然,吴练长家里是你的好主顾。”
“他么?”魏二将大眼睛闪一闪,笑道:“这些事问陈大爷他都明白。――你从实是庄稼孩,连这个不知道。吴二绅那份心思谁也比不上,他肯买土吃?那才傻!――”
“他自己种得很多么?”徐利奇异地说。
“种?他还用得到图这点小便宜。犯不上!人家干的什么,打猎的还没有鸟儿吃?每年到镇上做这份生意的谁不得去送上三五两,不止一个土贩,一个人三五两,你猜,他还有收的给人人办事的这样礼物,少说一年也有五几十两的,用到种还用到买?”
徐利回过头去用他的明锐的眼光对着陈庄长,似在考问这事的真假。陈老头沉浸在他自己的忧郁的思索里并没曾听清这两位客人谈的什么事,还是魏二为证明自己的话起见又向他重说了一
句:
“喂!你说是不是?咱那练长每年就有五几十两的进土。――我说的是用不到化钱的呀!”
陈老头如从梦里醒过来,将早已灭了火的旱烟管拄着土地,摇摇头,叹了一口气道:“自家的事还管不了,谈论人家干么!他愿意要,再有个五十两也许办得到!”
经这句无力的叹息话说过后,徐利才恍然明白了。一个在乡村间作头目的有这许多进益,这是他以前料不到的事。他平常认为那不过是有势力罢了,然而他不种烟,也不贩土,幸而用不到自己去向这位收现成税的乡官去进贡!
在玻璃罩的油灯之下他们又谈些修路与乡间收成的种种话,不久,徐利便回家去和他的怪伯父报告这段交涉的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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