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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2 / 2)

“他妈的!这些地方真不开眼!昨儿我拿了一包碎银首饰到一家杂货店里,只换它两头光洋。那个年轻的伙计死也不肯留下,一口咬定没有钱!混帐!管它的,我终竟问他要了两包点心。”

车旁的一个兵同别一个的谈话,引起了大有的注意。

“怯!老标,你真不行!如果是我,给他妈的两枪把,准保会弄出钱来。――你知道这些人多刁?他怕留下银,我们再去要,狠心的东西!全不想想我们弄点彩头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好歹这点便宜都不给,难道一包银首饰只值两块大洋?”这个粗声的汉的口音像是江北人,大有从前往南海贩鱼的时候曾听过这样口音的鱼贩说过话。

“老百姓也有老百姓的傻心眼,别净说人家的不是!前三天忘记是到了什么集镇,五十八团的一个兄弟牵了一头牡马向一家庄稼人家送,只要五块大洋。那个人贪便宜就照办,可是教别一位知道了,去过第二次,说是这是军队上的牲畜,他私自留下,非拉他去不可!……又是五块完事。你猜,住了一天,听说就去过四次人。末后,这个庄稼人一共化了二十多块才了结,……老百姓怎么不怕?”

这个黄脸的兵似乎还为老百姓争点理,大有不禁歪着头向他狠狠地看了一眼。

“猫哭耗般的话!亏你好意思说得出。横竖还不是那会事。我们从福建奔到这里,谁不是父母爹娘生养的?这份苦又谁不记得?――记他妈的一辈!拼了命为的什么?老实说,官,还有穷当兵往上升的?扛枪杆,站岗,掘战壕,永远是一个花样。碰运气不定多会挂了彩,半死不活的丢在荒野里,狗都可以一口咬死!兄弟,你说我们图的那一条?不打仗没活干,打起来却令人死也不明白为什么!自然,这根本上就不是我们应该问的。命令,命令!还有说得听的纪律!什么?就是终归得要你的命!……难道这份穷命一个大也不值?老百姓与我们弄到现在成了两路上的人,其实我们有几个不是老百姓出身?还有什么不知道?可是干什么说什么!我们连命都保不住,饷,他妈的没的发!衣服冷热这一套!打死还不及拍杀一个苍蝇!怎么我们光光的拿出好心眼来做善人?……人家都骂当兵的没有好东西,强抢,骗人,奸盗,……可没有给他们想!不错呀,人一样是血肉做成的,谁愿意做坏人!……自己连人也算不上,管它好坏!……”

初时高喊老标的这个大黑脸,楞眼睛的高个,他毫不顾忌地高声反驳着黄脸兵的话。在前面散开走的他的同连都回过头来瞧着笑,而那些推夫却毫无表情的静静地听。

“对呀!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那天咱得安安稳稳地当老百姓,也是那一派!”

“老黑真带劲,干就像干的,做一点好事也不能不入在死城!”

“饿着肚,拿着性命开玩笑,难道就只为那一月的几块钱?――人家得到好处的怎么尽力的搂咧!”

应和着这有力的反驳议论的人很多,那黄脸的兵带着凄惶的颜色慢慢地道:

“兄弟们只顾口快。前两个月我接到家里一封信,真见鬼!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幸亏在上海邮局的一个亲戚,他设了许多法方才递到。你们猜,我们老乡在这连里的并不少,好!我家还住在城里,被××军的×旅进去,又没曾开火,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个去年娶过门的小兄弟媳妇,被那些狗养的活活奸死!――这是什么事!”

“怪不得你说,敢保咱这里兄弟们不干这一出把戏?过了江的那种情形,无法无天,什么干不出来?――你太小气,干脆不管,权当咱是出了家!”另一个兵士苦笑着这样说,其实从他的居心强硬的口吻听来,他心里也有他自己的苦痛!

“你还算福气!――其实白费。不是出家,我们直截了当的是丢出了的人!家,连想也不必想,谁敢保人家不抢,不奸,不拴起家里的人来活受!想就当得了?怎么?修行吧?该死的还得死,罪一样受!”

黑脸高个虽是这么说,他的楞楞的眼睛里也有点晕痕。

大有的车正推在这几位高谈的兵士间,他们的话与种种神气都可以看得到听得清。他是头一次能够听到当兄弟们的心腹话,同时他对于平日很仇视的他们也明白了许多,知道他们也一样是在苦难乱踏着走的人们!

连接着没曾歇足的走了三天。每到一处照例是纷乱得不可形容,食物,牲畜,干草,用具,随在是争着抢拿。经过更穷苦的村庄住在农人们的黑黢黢的屋里,女人多数早已避去,连壮健的青年也不容易见到,都是一些老人,将瘦削的皮骨欢迎他们的马鞭,枪托的撞打。他们虽然强迫找牛,马,人夫,费尽了力气,没有什么效果。因为愈走愈是一带旱干很重的地方,农人们夏天的粮粒早已无存,更向那里去弄很多的食物,供给这群饿兵。因此从陈家村左近推来的许多车辆,――更远的有跟了他们从几百里外来的人夫,舍不了自己的生命与他们的牲畜,一天天的挨下去,出卖着筋力,甚至饭都没得吃。

兵士们的焦躁,暴怒,与推夫们的疲苦,忧愁,混合着在这段荒凉的大道之,形成互相敌视,而又是彼此没有方法可以解决的困难。那些骑马的高级军官尽管是在假充的威严发着种种命令,然而弟兄们的冷嘲,热骂,与抵抗的态度,他们装做不曾听见。兵士的愤怒无所发泄,却全向推夫们出劲。

冷饿,骂詈,与足踢,鞭打的滋味,渐渐的使他们每一个都尝到了。萧达本来是痨病鬼的一付骨架,虽是永远在车前头叱扶着那只缺少喂养的瘦牛,而三天的辛苦引起他的咳嗽,咯咯的痰涌在肺部的窒闷声音,与瘦牛的可以数得清的肋骨一起一伏的喘声互相和答。还不时被旁边的兵士瞪大了眼睛怒骂他不赶着牲畜快走。他的破了对襟的布夹短袄,对扣不住,黄豆大的汗珠由胸前滴到热土里去。他的光脚原来有很厚的皮层,可也经不起在石路与深深的泥辙的磨裂,第三天的下午,他简直一步有一步的一片血印。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包扎,只能忍着痛苦往前走,好在经过一段尘土多的道路,裂口的足皮便被细土盖住,直到走在干硬或难行的地上再透出血迹。与大有推一辆车的徐利是陈家村顶不服气的一个汉,年纪很小的时候与宋大傻是淘气的一对,上次与土匪作战,他在村里一个人放步枪打接应。平时可以抗得起三百斤重的粮袋,这几天来做了大有的前把,担负着差不多将近千斤重的弹箱与兵士们的行装,食物。他在前面挽起车把,纵然少吃一顿窝窝头,还能不吃力地往前拉。因此这力大的农人得到兄弟们的赞许,连带着后把的大有也少受他们的鞭打。不过大有却早已觉得跨骨的酸痛与臂膊上无力的颤动。

这一晚上他们宿在一个小小县城的东关外。

从这一路来的军队也有五千多人,当那些马蹄蹴踏着飞尘,炮车轮响着砰轰的声音冲入这县城。方圆不过三里地的城,即使搬出一半人家去还容纳不下,纷乱了两个钟头,究竟退出一千多人到东关露宿,大有与他的同伙便被分派到东关的空场。

一天的疲乏渐渐使许多推夫感到没有剩余的一分力量了!一天只吃了一顿粗米饭,空着肚腹直走了将近一百里地,他们的脊骨都似压折,而每个人的腿部如果不是被车的动力带起来,马上会委倒在田野里。所以一听说叫他们卸了绊绳休息,即时许多人横直的躺满了空场。

一点灯火看不见,平野的村庄与穷苦的人家都早已防备着兵士的进攻,一盏灯也不点。从暗可以隐约地辨出那倾斜的城门楼,与城墙下的一行大树。城的人声与调队的号声乱成一片,浮上空际,吹送到如被逐的丧家狗似的推夫耳朵里,他们这时什么都不能想,有食物也不能即时下咽,人人渴望着睡眠。风吹露冷的难过,他们并没想到,他们的身体也同载重的木车一样,被人推放到那里就是那里。监守着这一群二百多人的兵士们,只有值班的几十个人。谁愿意在这样清冷的夜里与牲畜一同受罪,况且兵士们的两条腿也一样是早已站立不稳。在星光下面,他们也是大多数倚着车望下来,由假寐以至酣眠。

约摸过了两个钟头,才由城送来了不多的高粱饼,几乎是用沙土做成的饼馅。连冷水都没处找,合起来每人可分半个。……谁都想不起吃,食欲像从大家的胃口滑走了一样。一会忽然从石街上跑来了两匹马,向监守兵传令,要三点钟就动身,明天晚上一定赶到城,是一百二十里的长路。

困卧的兵士们哼也不哼一声,只有他们的一个排长答应着,算是接了命令。

两匹马得得的蹄声又奔回城里去。

“妈的!没有心肝五脏的长官,只会发这样的鸟令!”

“走?他用不到腿,老可是没有马骑!”

“不知势头,多早晚也得把这些行行弄来尝尝咱的劲!”

没有完全睡浓的乒士们不管顾的乱骂,他们的小头领却逛到另一边去了。

大有与他的多少同伙没沉睡的与忍不住饥饿强咬着粗饼的人都听见了,谁也没有话说,然而谁的愤怒也在心向上高涨。沉默着,心意的反抗的连合,不用言语,似乎都体会得到。何况单独是他们在城外,机会,――这几天谁也来找着恢复自由的机会!现在是不可失去的!天晓得!将要把他们带到那里去!沿道上已经没有多少车辆可拿,即便拿得来,也未必放手!

极度的苦痛使他们忘记了车,牲畜的处置,他们蕴藏着的脱逃的心意正在从一个心粘合到别一个的心里。

恰好从晚上初吹起的西北风,将已经睡熟的人从沉重的压迫的梦惊醒。那些兵士们在车旁盖着毯,与夺来的种种棉被抵抗着大野的寒冷,没想到他们的奴隶能够趁这个时机要来争回自由!除掉倚着枯树算是守夜的两个之外,推夫很容易不用动手的走去。大有首先与徐利打着耳语,他并且从簸箩里摸出那把谁也不曾知道的尖刀。

互相推动的不须言说的方法,所有的奴隶都在朦胧等待着。

徐利与大有先立起来,守住了倚着树根在做梦的两个兵士,一个“走”字由大有的口低声喊出,一群黑影从四围向南去的小路上奔去,不用催促,他们用很快的脚步飞奔。两个兵在无意识转动身,即时大有与徐利将他们抱在胸前的步枪夺过来,将刺刀对准了他们的咽喉。

这两个疲倦过度的军人勉强睁开眼看见这个奇异的景象,还以为遇到了敌人的夜袭,黑暗两条明光锋利的尖刀在眼前逼近,习惯的威吓使他们很机伶地闭了口,瞪着眼,似在求饶。

约莫他们的同伙跑出了半里路后,大有与徐利每人一个,牵住这两个失了武器的兵的破衣领往前走!刺刀的尖锋仍然在他们的面前。

要报复的沉着的精神,与恐怖的心理相对照。这突来的袭击,两个兵士现在也成了这一群呆笨的农夫的俘虏了。

拖着走了一大段路,可怜的被俘的做梦者并不曾认清敌人的面貌。到一片深深的土沟的上面,大有哼了一声“走!”还是那个有力的口吻,由土崖上面用力一推,将他手的俘囚推下沟去,那一个刚刚“啊哟”着,前边的徐利照样办。

“叫吗?就格你几枪!”大有还向沟底下喊,其实他即时将手里夺来的步枪往那一面的沟里抛下去。

“怎么不带了去?”徐利似乎还不舍得这样精美的武器。

“去他妈的!丢到左面去,这两个小摸不到。”

徐利顺手也将武器从脚底下蹴去。

这来时的小路他们早早记清了,从满野吹啸的东北风他们加紧了脚力,赶上先行的同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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