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大爷,你那句话都对!日真不能过,说不上半空里会落下石块来打破头。我家的事你是知道的。这几年来已经不是从前了,然而卖地还债今春是头一回!我爹说:别家卖地总是自己不会过日,譬如他老人家谁不说是灰里想捏出火来的能手,现今却把北泊下的二亩半卖了!前天才由人言明,说是明儿成交写契,你猜多少价钱?”
“多少?……”魏二忘其所以地立住了脚步。
“多少?好算,歹算,合了十五块钱一亩。”大有的眼往前直看,仿佛要从虚空的前面把那片地亩收回来。
“哈!再便宜没有了。年光虽不好,也得合十块才是正数。”魏二这时方记起应该追着他呵叱的牲畜往前去,然而已经是几乎与大有并肩而行了。
“有什么法!”这个壮健的农人叹了口不常有的郁气,“左近村庄简直没人要得起,指地取钱,更没有这回事。找人四处卖,已有两个月了,不是照规矩过了清明节便不能置地?我爹又十二分小心,怕以后更办不了。只能让人卖到镇上去,――人家还说原不乐意要,再三的自己落价,后来人家便说看面才要!……”
“到底是镇上那一家?”
“人不说,到写契时给个名字填上就行。如今什么事值得这么鬼祟,魏大爷,人家的心眼真多!……”
“所以啦,庄稼人只是‘老实虫孽’,他教你自己上钩,跳圈,死也死不明白,你不能说看不的!我魏二可比你灵便,我准知道这份地是谁要的,别人不够疑,也不会玩这套把戏!……”
“是谁?你说出来。”小伙走的也慢了。
“不用明提,提出来干什么!总之你要不了,我没有钱,他,――大有干干脆脆得出卖,这就没得说了。……”他没说完又重新装烟。前面那个衰老的牝牛也同他的主人一样更迟缓了。四个分蹄左右摆着,任意往前踏着土地。细松的尾巴时时向身上挥舞。
暂时三个人都不做声,却也不像清晨时那样努力于工作,任着瘦骨的牛在犁前面拖动缰绳慢慢地拔掘地上的土块。他们几乎是跟着牛在后面走。太阳的光辉在这春天的郊原觉得分外温暖,它到处里散布着光与热,长养着无量的自然物。压服在酷冷积雪下的植物的根芽现在是争着挥发他们的潜在的力量。茫茫的野,弥望全是柔绿的浮光。春地上面三三五五充满着创造的活力。这真是个自由的发展的令人欣爱的春日,然而在一阵乱谈之后的这三个年龄不等的农人却共同沉默在一种难于言说的情感的窒闷之。
多年畜养的牲畜它对于主人的土地的熟悉并不少于主人家庭的一员。它的分蹄在滞重走到那段地的边界时,没曾受到叱呵自然的住下了。它抬起长圆的大眼向前看,摆动左右两只尖弯的黑角,大嗉似在微微喘动。
“咦!不觉的到了地边了。”大有首先开口。
“真是畜类也有灵,咱们还说不清,它倒不走了。”是小伙的惊异话。
“别瞧不起这些东西,比人好交得多,它就是一个心眼。”
小伙听着魏二的议论便提出了一个疑问,“依你说,人到底有多少心眼?”
“可说不定,――是多就对!比干大贤不是心有七窍,――就算七个心眼吧。越能干的人心眼越多,心眼多更坏。咱这老百姓大约连原来那一个心眼,――直心眼,现在都靠不住了!弄来弄去都像傻一样,还不是一个心眼也没有!”
“魏大爷,你说傻,你知道这村里的宋大傻?”大有放下了犁把。
“那小左近谁不认识他,可是有人说他跑走了,真么?”没等得魏二开口,那急性的小伙先问了。
“真啊!现在约摸个多月了。谁也不知道他是向那里逛去。有人说是去干了土匪,魏大爷你说可像?”
“照大傻的脾气说,谁不敢保他不去干‘黑活’,本来他是一身以外无所有,――也像我一样,那里不能去。年轻轻的乱干也好,――不过我断定他这回还不能去‘落草’,他也不能下关东。……”
“怪了,他还能以出去挨饿?”
“饿的着他!你别看轻那小比你能得多,穷能受,可是钱也能化。我猜他准保是往城里去了。这是有点苗芒的,不是我瞎猜。前些日我影影绰绰地老是看见他在镇上逛,他似乎同那些老总们很说得来。常听见人说他同他们称兄道弟的喝大碗茶,耍钱。镇上的人都知道他是个光棍,谁也不会打理他。然而过了些日便不见了。你想他是干什么去?”
“不成他敢去当兵?”大有似乎不相信。
“没准,我看倒有八成不差。”
这时虽然隔正午还不过几分钟,然而他们都会看看高悬在天空火亮的大时计的影,便不约而同的住了手。大有坐在地边上用手爬去毛腿上的湿泥,一边却细想魏二的话。记起正月初上在松树下大傻的不平,他渐渐承认这老人的猜测是近于事实。本来近几年由乡村跑出去找地方补名字的人并不少见,不用说像大傻是光光的一条身,就是有爹娘妻的许多人也偷逃出去,丢了锄头去扛枪杆。向来都说当兵的是混账行,谁也看不起,这可不是近几年的事了。土地的荒凉,吃食的不足,乡间一切活没法干,何况眼看见多少当兵的头目到一处吃一处,伸手拿钱,就像自己的容易。只要有一套灰色衣服,乡下人谁敢正眼去看一下,年轻的贫民一样也有被他人引诱的**,一批批地往外跑,至于生与死,危险与平安,这些问题在他们质朴的心是没有计较的。
大有从前没敢断定那个浪荡与好说大话的大傻究竟干什么去了,这时却明白了许多。不知怎的他对于这位朋友的行动不像以前对付别人似的瞧不起,而且在他的意识觉得如果大傻真的去当兵,他认为于他也颇有荣耀。而一种说不出的希望在他的未来的生活引动着。这时他无次序的寻思,却把定时的饥饿也忘了。
“多早咱也干去!比作短工好得多。”那年轻的黑脸小伙抚着牛项欢乐地说。
“没受过蝎螫,不懂螫的利害。当兵好,我还干去!你知道他们容易?现在这时候我看什么都一样。”
“魏大爷,你会说现成话,你是老了,就想去人家会把你撵出来。干这个么,一辈没点出息头。”
好大的口气!不瞧瞧你自己的脸面,讲出息;正经说能够积点钱,说上份老婆,小伙,这出息大了!……你想当兵几年就可以做兵官,真是作梦!官鬼也轮不到你身上来,你得预备着身挨揍,吃枪!”魏二的议论与大有的理想,小伙的希望完全分在两边。
小伙听见这滑稽的老人的丧气话,马上便给了他一个白眼,两片腮帮鼓起来不再置辩。然而忘了饥饿的大有却将粗重的左手一挥道:
“这个年代不见得坐在家里就是平安!”他意识地记起了去年自己的事,“也不见得个个当兵的一定吃枪!枪是有眼的,该死的谁也脱不过。魏大爷,咱们庄稼人谁不想攒点钱弄几亩地,说个媳妇,安分本等的过日。现在怪谁!咳!别提了,越少微吃的起饭日越没得过,就连咱们这等身分也成了土匪的票。自然喽,咱可以干,但是夜夜防贼,怎么防的了,贼去了还有,……”
“是啊,说来说去你能说补名字的都是好东西!”魏二将铜烟斗向土地上重重地扣了一下。
大有并没再反驳,然而总觉得魏大爷的话说的过分。对于兵的诅咒,他有亲身的经验应当比魏利害得多,可是不知怎的,自己总也不会完全赞同这样的议论。什么理由呢?说不出。他楞着眼向这片宽阔的土地上尽力看去,是一片虚空,辽远,广大,也如同自己的心意一样,虽是觉得比起这老人的心宽广,却是虚荡荡的没有个着落。
再向前看,从东北的斜方有个浅蓝衣服的女人挑着两个筐向这边来。
食物的**在当前,将他们各自寻求的心全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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