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噩梦了吗?喝口水, 屋里干。上京的秋冬总是这样,对需要保护嗓子的歌手很不友好。”
谈致北睁开眼,神色淡漠清明, 像是完全没有睡过去。他无声坐起身,身上披着的外套滑落, 他看了一眼,面色平静地重新穿上。
温聆把水杯放到他面前的茶几上,人照旧坐在他对面,笑着询问:“这还是你第一次在我这里睡着, 很大的进步, 是不是?下次可以睡得再久一点,应该能让你更加放松。”
“没什么用。”谈致北摇了下头, 神色平淡, “睡得不深, 你在厨房发出老鼠一样窸窸窣窣动静时我也有感觉, 后来你走过来时就醒了。”
温聆:“好吧, 可以没用, 但说我像老鼠也大可不必,我下次注意。”
这人说话真是不中听, 好在她最近已经习惯了。温聆稍稍一哂, 直接问他答案:“没睡着的话,那就是没休息好了?你现在脸色很差。”
谈致北扫她一眼,语气淡淡:“做噩梦了。”
温聆稍稍抬眉。
“知道是在做梦,但也没有特别强烈想醒的念头。以上帝视角旁观发生过的事, 没那么愉快, 但也不怎么抗拒,习惯了。”
温聆听着他的描述, 若有所思,指尖思索地摩挲着下巴。
“好吧,极度缺乏安全感的表现,对外界相当不信任。”她说,“做这种梦大概从几岁开始,频率多久一次?一直以来都经常做梦吗?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谈致北皱了下眉:“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温聆朝他无辜地耸肩:“我是个心理医生,又不是个算命的。你总不能指望我根据你的面相对症下药吧?我对这方面没有研究,你要是不想答的话就去另请高明。”
在和谈致北的数次接触中,温聆逐渐察觉到了和谈致北的正确相处方式——就不能太顺着他说话,适当的不客气和直白的表达更有利于和他进行交流。
这显然是个讳疾忌医的病人,如果不是面临的情况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掌控范畴,他可能永远不会承认自己的问题。温聆心里有数,这一次在和他的交流中,不动声色地改变了相处方式,效果不错。
谈致北果然不再继续饱含敌意地抬杠,沉默片刻,僵硬地一板一眼,有问有答。
“五岁开始。”
这么早。温聆动作微顿,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短暂怔忡遮掩过去,抬手将他面前的茶杯倒满。
“早发性噩梦,受过极大刺激的童年。”她的动作愈发轻缓,语气也柔和下来,不带有刻意的诊疗意味,仿佛只是在和朋友进行交心的闲聊。
茶杯和茶壶都是当着他的面清洗消毒的,泡了壶安神的红茶,里面加了少量蜂蜜,热水冲泡过后,满屋子都充盈着温暖甜蜜的气息,让人的情绪无意识地放松镇静。
倒茶时潺潺的水流声响持续了一会儿,温聆将茶壶放下,拿起自己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睛。
再开口时,闲聊般地轻声问:“在你五岁那年,发生了什么事?”
谈致北手捧着暖融融的蜂蜜红茶,眼神有片刻放空。温聆没有催促,自顾自地喝茶,过了很久,才听见谈致北平静开口,仿佛在陈述一件别人的事情,事不关己,语气淡漠。
“我妈妈在那一年持刀砍向她的丈夫,用自己的方式给予他应有的惩罚。那之后她受到的刺激过重,精神失常,带着我回到外祖家。在那一年,她第一次试图给她自己和我喂食过量的安眠药,想要带着我一起去死。”
温聆稍稍一惊。
她之前给谈致北做过一些业内通行的心理测试,对他的心理状况心中有数,清楚能造成他现在这么严重的情况,必定承受过极其严重的精神创伤。但是有所预料和亲耳听到是两回事,她是走沉浸式治疗方式的医生,一定程度上会去试图体会病人承受过的一切,谈致北的陈述让她感到心惊。
温聆再度将语气放柔,声音仿佛来自梦境中的呓语。
“你当时是怎么脱困的?”
谈致北眼眸乌沉,唇角淡淡一勾。
“住我隔壁的人拦了一下,据此断定我妈妈精神状态不适合继续待在家里,想要将人送到疗养院。不过谈家门户高,老爷子不想被外界得知自己的女儿精神失常,家丑不可外扬。所以最后我妈妈还是一直住在家里,到现在依然如此。”
温聆一怔,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情况这么严重的病人,一直住在家里?那你……”
她顿了一下,突然若有所悟。
“……你一直和你妈妈住在一起。”
谈致北没有否认,温聆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她放下手中的茶杯,斟酌了一下,语气平静地描述:“这样的虐待贯穿你的童年,不止一次,也不止安眠药这一种方式。你的噩梦诱因不光源于对五岁时经历的潜意识恐惧,还有着对现状的极度不安定。长此以往,最终导致了你的噩梦频发。我是不是可以合理推测,你的睡眠质量也很差?”
谈致北看了她一眼,嗤笑一声。
“我记得你是心理医生,不是陪聊。”他坐姿随意地交叠着双腿,动作并不如何大刀阔斧,气场却很游刃有余,坐在她对面时不像个寻求帮助的病人,更像是拿自己的病历在考她,“不要总说这种没什么意义的废话,你要是从小睁眼时都发现有人阴冷地盯着你看,你也不可能睡得好。”
态度稍微软和一点,这人都会立刻冷嘲热讽,实打实的软硬不吃,相当难缠。
温聆笑笑,没有计较他的出言不逊,继续着自己的询问:“做噩梦的频率一直很高吗?成年之后有没有好转一些?”
谈致北忽地沉默。
这种沉默和他刚才不想回答时的停顿并不相同,温聆一顿,仔细阅读着他的表情。
“从某个时期开始有所好转。”她得出自己的结论,“但不是以成年为分界线,是这样吗?”
谈致北没有说话,温聆唇角一弯。
她露出个笑来:“不是生理上的成熟,就是心理上的成熟了。一个男孩突然间变成熟,往往是因为自己喜欢的女孩,看来方舒雁很大程度上,给你带来了积极的正面影响。”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阅读着谈致北的微表情,饶有兴致:“治愈系女孩,你命中注定的另一半,用她的温柔善良很好地抚慰了你内心的创伤。她是怎么做到的,方便分享一下吗?既可以对我秀个恩爱,也可以让我有一个治疗上的参考。”
谈致北抬了下眼,又朝她勾了下唇角。
他每次做这个动作时都很嘲讽,意味着她又一次说了什么让人发笑的蠢话。温聆稍稍扬起一边眉毛,看着谈致北稍稍垂眸,动作随意地摇晃着手里的茶杯,琥珀色的红茶在透明的杯子里晃晃荡荡。
“她做噩梦也很严重。”他唇角弯着,说出了一个让温聆很意外的答案。
从方舒雁的影像资料上完全看不出来,和谈致北外显明确的心理问题不同,方舒雁看起来一切正常,言行举止都条理清楚,合乎逻辑,没想到原来也有自己的问题。
温聆没见过方舒雁,心里一时对她升起了不小的探知兴趣。不过她很快意会了谈致北话里的意思,面露惊讶,而后笑了起来。
“有了想要保护的人之后,哪怕自己也困于噩梦,依然想为恋人撑起一片避风的港湾。”她唇角噙着笑,眉眼间带出浅浅的暖意,“这种强烈的保护欲有效地压制了你自己的问题,让你长期的应激症状大幅度减轻,爱情的力量真是奇妙。”
谈致北没有否认,温聆表情柔和,将桌上放着的小点心朝他推了推。
“我新烤的茶杯蛋糕,这次要不要尝尝?”
谈致北看都不看她推过来的漂亮盘子,眉头不耐烦地一皱:“吃你自己的。”
耐心真差。温聆适时打了个岔,习以为常地收到了他不配合的反馈。偏不如他愿继续聊正事,自己拿起一个茶杯蛋糕,咬了一口,开始和他东拉西扯地闲话家常。
“来了好几回,你硬是一次都没吃。”温聆遗憾地说,“可惜了,我烘焙的手艺真的很棒,你吃到就是赚到。”
谈致北不接话,冷眼旁观她一个人独自表演。
温聆咬了口蛋糕,拉过一旁的纸笔,在上面沙沙书写,边写边道:“这样不是坏事,对恋人的保护欲让你的内心也变得坚强,通常情况来讲,这也是人类需要融入社交和找寻陪伴的意义,并不丢人。但奇怪的是,明明你这么需要她,却又一直不肯全心全意信任她。”
就连自己心理上经年日久的问题,宁愿和心理医生坦言倾诉,却从未和自己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女朋友说过只言片语。
这种不坦诚是亲密关系中的致命剧毒,带着隔阂的两颗心,怎么可能真正心意相通。
她困扰地用笔尖点着纸页,问他:“你对方舒雁到底是什么感觉?”
谈致北沉默了很久,语气很淡地说:“害怕吧。”
“……”温聆抬头看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谈致北抬手,点了点自己的心口。
“我也只是个凡夫俗子,肉体凡胎而已。被刀刺进这里会疼,会流血,会死。”他平静地说,稍稍敛眸,掌心覆盖在自己的心口上,像身体自发做出的本能保护。
“我忌惮每一个距离近到能伤害我的人,能离远的就绕路另走,躲不开的就小心提防。我分辨不出谁会突然想要杀了我,我只能无差别的防护,这是让我能平安活到现在的优秀本能。”
“你觉得方舒雁也总有一天会伤害你?”温聆轻声问他。
短暂的安静。
“我不知道。”他说。
“……我只知道如果是她要选择提刀走向我,我无法反抗。”
这个假设本身似乎也让他很难承受,他应激性猛地瑟缩,无声地向沙发里退了一下,极没安全感地整个人向后蜷,手臂抱着腿,将脸埋了进去。
“很可怕不是吗?”他喃喃地说,“我也想好好活着,所以我很怕她。”
温聆长久地凝视着他,表情冷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潜意识里觉得,和你最亲近的人,被你最信赖的人,也会伤害到你。”她直白而尖锐地说,步步紧逼,继续追问,带着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为什么你会有这种潜意识,你母亲究竟对你做过什么?你五岁那年父母婚姻破裂,你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说出来,谈致北!”
谈致北被她问得指尖都在痉挛,他剧烈地颤抖了一会儿,整个人突然平静下来。
再抬头时眼神重归冷淡。谈致北双腿着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简单地说:“今天就到这里。”
温聆叹了口气。
“你不能总是这样。”她无奈地说,“一到关键时刻,什么都不想透露。你想让我猜你到底经历过什么吗?我不是神仙,没有上帝视角,猜不出来。谈致北,我直说了,依你现在对亲近之人的恐惧,对爱情和家庭的恐惧,对方舒雁的恐惧,你根本不适合结婚,我建议你取消婚礼、”
谈致北低眸看她,声音沉冷:“你开玩笑么。”
“你这个样子要去结婚,才是在开玩笑。”温聆严肃地说,半点不让地站起身与他对视,斩钉截铁地说,“在你恐惧会不会被伤害的时候,先去想想现在的自己会不会伤害到她——至少在结婚之前,你一定要做好准备,过来和我坦诚地剖析一切。这是你挽回一切最后的机会,你懂我的意思。”
谈致北没说话,温聆顿了顿,声音放轻。
“如果你自己过不了心里的槛。你下次过来时,我会对你进行催眠。”
谈致北蓦然看向她,温聆表情平静。
“这不是商量,是通知。”她说,“下次你走进我这里时,我就默认你已经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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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舒雁起床的时候,天光大亮,阳光透过窗帘映进卧室,将卧室蒙上一层融融的暖光。
整个房间都特别暖和。方舒雁卷着被子不愿起身,闭着眼睛又躺了一会儿,这才从被窝里探出一条胳膊,摸过手机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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