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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网(2 / 2)

“这是不应该的……”

“你不滚我喊人抓你!”

“狗不死的,赶快走呀,留在这里讨打吗?”账房里另外的人也跟着骂起来。

“滚,我滚到什么地方去?我到这里做了两年工,没有错处,为什么要赶我?我偏要在这里!”顾美泉心一横便也凶了起来。

“叫人来!”账房又在眼镜底下望了望他,不屑地便把头扭开了。

他跳了开来,发狂似的,只想打人,院子里还有几个后到的工人,围住了他。他就大声申诉。他只想找着那东家来打一场,他又冲到铜匠间去找阿小,但是两个巡捕走来了,两只大手抓住了他。

“出去!以后再看见了你进来闹事,就得给牢给你坐坐,狗×的!”

他们抓着他,推着他提出了大门,还在屁股上踢了一脚。

他站在街当心,头有点晕,一大片黑暗压了下来。他能够向什么地方走去呢?他是不能离开工厂的,他的生命,他的老婆都靠在这上面。两年来了,他刚刚可以生活下去,以后……找工做……有什么希望呢……十二元半……

“那账房,混账东西,……于阿小这杂种,他怎么能不替我去请假呢?哼!还是同乡!我看他就不见我了!”

千百根无头的思绪,都来到脑中,没有解决,更加了愤恨。厂里无理的开除,阿小的昧良,失业的恐慌,揉成了一片,揉成了巨大的痛苦,吞着他的肉体。怎么能够有一个铁拳,打碎了这突来的遭遇,在这时,时间成了残酷的东西了。他站了半天,眼望着厂里。街上过往的人都看他。有一条无家的狗,也跑来在他的脏的裤上嗅着。一个警察走过来,骂他。他看了看举着的警棍,才惶惶无目的地走开去了。

“喂!老弟!厂里回来吗?”

张宗荣踉跄着跳在他面前,手搭在他肩上,嘻着嘴,望着他笑。他一下心酸,几乎掉下眼泪来,他一把抓着他,哽着说:

“张大哥!”

张宗荣更笑着推他走,边说:

“没见你,男子汉,老婆小产了,有什么希奇,睡几天就好了。儿子这么去了,还好些,一些冤鬼,养不大呢,半路上卖给别人,不如这么不成器,就死去。你有好些家产,也来望后?就愁得这么似的……”

“张大哥……”

张宗荣不理他,把他拉到一个茶馆去,不三不四的瞎扯着。

茶馆里有好些人,街坊上的流氓,也有一些是失业,找不到地方,花两个铜子来坐半天的。他们都你一句我一句东拉西扯,顾美泉也气愤愤地告诉了他的不幸。

“哼,这阿小不是东西,揍死他,都是他害了你,怎么会忘记关照账房呢?你们还是同乡,两个老婆好得姐妹似的,下江人就这末不重义气!揍死他吧,只要你动手,我总帮忙,看那小子怎么样……”

张宗荣好像比顾美泉还气愤不过,红着脸,喷着吐沫,把顾美泉说动了,也捶着桌子说:

“好的,打这杂种一顿也好,出一口鸟气。不是他,我总不会歇生意……散工的时候,我们就在这里等他吧。”

决定了计划,心倒松了些,家也不回,在外边东荡西游了一天。

刚点上煤油灯,一点点亮光,房子里显得有点凄凉,阿翠还靠在床上,已经觉得好多了。小玉子也还陪着她。弄里忽然传来一阵哄闹,接着好些人就朝她家拥来。好些人同时大声说话,听不清楚,跟着几个人拥着顾美泉走进来了,从头上有一股鲜血流下来。他一看见小玉子,就凶横地扑了过来,骂道:

“什么**!不准在这边!老子喊你滚,×那娘……”

小玉子骇得连躲。

“关她女人什么事……”有人把他按住了。

“还不回去,你老公也打伤了……”不知什么人这样大声说。

于是小玉子飞也似地跑走了。

“唉……”阿翠骇得这末叫着。

房子里挤满了人。顾美泉完全失去了理性,失去了平日的安静,有点病似的夹七夹八地骂着:

“这杂种没良心,我非揍死他不可。忘记了?哼,我看他就拿得牢这碗饭,我放过他不是好汉……”

“现在找个事几多难,阿小真不是人……”有人附和着。

“不是有心的,悔也悔不过来了,饶了他算了。大家和和气气,百事都是命……”也有人这样劝解。

“怪阿小?为什么不怪东家,又不是阿小开除的……”

“唉,他老婆刚小产,怎么得了,找工做的太多了……”

阿翠躺在床上,虽不说话,也明白了大半。她又悄悄流着泪,她看见丈夫气的那样子,从来不是那末的,她骇怕得很,又不知应该怎样安慰他。

“还不止住血,找点灰按上吧!”有女人这样叫着。

有人烧了些稻草灰来。

顾美泉把血用冷水洗了,衣服脱下,英雄似地又骂起来。

新挤进来一些人,好奇地望着。又有人从这边退到间壁楼梯口去瞧看。有些女人在喊人回家吃晚饭。人慢慢走光了,只剩几个小孩时时跑来瞄一下。

弄里弥漫着煤烟,柴烟,劣等的油味;浮着嚣闹。房里是弱小的灯光,灰色黯淡。女人孱弱地蜷在脏的床铺里。顾美泉一人坐着肚子饿起来了,空虚。

阿翠又发烧,不止地哭着,顾美泉讨厌起这女人来了,但是他还是忍耐着安慰她:

“不要急吧,也许找得到事的,天下哪里有饿死的人?汉口纵不行,我和你到上海去。师兄师弟都在那儿呢。”

第二天他倒又英雄般的出去了。

小玉子没有再过来。

王婆婆又成天在后门口洗衣服,那曾经是她包洗的一些衣服,棕板刷,擦在脏布片上,水被搅着,这些声音都只变成了一些难堪。没有人来理她。狗牙崽没有人管,像无家的小狗,不知道什么地方玩去了,很少到她房里来。有时来了,看看她,便又走了。她留也没有留住。

顾美泉没有找到工做。他又跑到厂里一次,要事做,不准,又要剩下的半个月工钱,因为他们是按月算的,却挨了打,被赶出来了。

没有事做,日子太长,家里简直耽不住,于是他和着张宗荣,和另外几个失了业的,成天游荡,也开始吃酒。天黑了,才回到家里,望老婆,一点生气也没有,于是就发气了,想想不是她小产,他这碗饭也就不会掉了,现在还要来养她,成天瘫在床上,死又不死。他起始是骂她,接着就打,一动惯了手,有时也就很厉害地打起来了。

阿翠一点抵抗能力也没有,只有哭,但是哭又只更触怒他,于是只好忍着。浑身还是发热,酸痛得很,却只好起身,操劳,丈夫成了暴君,家里又不知怎么样了。日用伙食成了问题,自己也无从找事来做。每个想象都成了鞭子,日夜鞭挞着她已经枯瘦了的皮肉。

十二元半很快就用光了。积下的八元也花了,洗衣服的二元三角也交把了他,他也不问这钱从什么地方来的就拿走了。天气冷了起来,他还是找不到事做。她也问了几个地方,没有地方要女工。又跑了几处荐头行,那里坐的人又太多了。钱用完了,只好拿衣服出去,都是单衣,又旧了,值不了几个钱,于是又完了。

顾美泉同于阿小又打了架。他向他借路费回家乡去,他不肯。于阿小被打在家里睡了一天。倒是小玉子趁两个男人不在家时,跑过来了。

两个人好久没有说过话,见面时又伤心了,埋在心里的互相怨恨,也就消了大半,阿翠颤着声说道:

“阿小没有良心,害得我们这样,你不该都不过来看看我……”

“怪不得他,他是失错。你们老顾像只疯狗,见不得他,腿还没有全好,昨天睡了一天……”

“唉,他近来的脾气是坏了,我……狗牙崽的娘比我也好些,我有时想,能够死也好,……”

眼泪又挂在阿翠脸上了。小玉子也觉得非常难过。

“是不是他常常打你,王婆婆告诉我的,王婆婆说她也可怜你,她不恨你了……”

“嗡嗡嗡……”阿翠哭了起来,“他怎么能不打我呢?我们是这样无路可走,吃尽,当光,求人,等短工,没有用,饿死就在眼前了,一向来我都不敢吃饱……他自然不耐烦啊!他只好找我出气。我怕他,我恨他,但是我也懂得他,他从前不是这样。我也只想打人呢,我找不到出气的地方,只好一个人哭了……”

小玉子看见她伏在桌子上,两手抱着头,不住地抽咽,手臂已经瘦了好些,人显得那末软弱,同秋天的枯叶一样,她觉得非常难过,生活真凄惨,她半天不知应该怎样说,直到手又触到了口袋里的东西,才掏出两块钱来,放在桌子上说:

“你们的日子不好过,我也晓得。我在上海,歇了生意时候,还不是凄惶得很。也许还是可以找到事的,不要急。你们想到上海去吗?我看去了也不见就找得到事,那里找事的人更多呢。老顾要阿小凑十块二十来块钱给他,阿小实在没有,我一来,我妈一去,已经拉了许多亏空,手边头真的没有,不是不借给他。他不信,就动手,真蛮得怕死人。不过我们原来是好姐妹,现在你没有饭吃了,苦得要死,我就没有钱,心里也总是过不去的。所以我……这是我妈走的时候悄悄给我的两块光洋,我因为它是新的,舍不得用,就老收着,也没有告诉阿小。这个我给你,我们姐妹一场,你收着好了。”

阿翠从手膀上投过眼光,对洋钱望了一望,又哭了起来:

“我不要,我不要,你还是拿走好了……”

小玉子安慰了她一回才走,没有收回那洋钱,而且留下许多温暖在这可怜女人的心上。

这两只洋她把它换了一些粮食。顾美泉看见有吃的也不做声。还是常常同张宗荣在外边喝茶喝酒。狗牙崽也还是常伴着她。狗牙崽的娘待她是非常亲切的。她回来后总要先到她房里看看她。她也偶尔去看一看小玉子,王婆婆也同她谈话了。她刚刚过得好一点,然而又发生了意外。

这天顾美泉又走到厂门口,想看看有短工做没有,不管什么事,打包也好,搬运也好。因为她虽不说,他已经知道家里的米又只剩一点点了。他和一些人站了半天,得来的仍是失望,这时候,他正预备走了,旁边一个缺了嘴唇的小伙子却扳了他一下,闪着眼睛说道:

“你的事,我晓得,唉,你被别人卖了。你知道吗,补上了,补上你的那个缺的,就是阿小老表……”

“真的吗?”他用力抓着他。

缺了唇的嘴,连连吐着不清晰的音波:

“是真的,已经一个礼拜了。我看见他们在一块走……”

“你若骗我,我要打死你的……”顾美泉为这突来的负义的,被欺的新闻所震惊了,满脸泛着激怒的绯红,便跳开了。

他四处打听,有人摇摇头说不知道,有人说是的,老早就进厂了的。也有人说,那与阿小有什么相关,别人自己找的门路,他工钱一个月少了五块钱……

他在晚边又找到张宗荣那酒鬼了。两个人把阿小臭哭了一顿,弄到夜深才回去。

劣等烧酒在肚子里作怪,他浑身醉得摇摆不定,头昏得很,阿翠扶他躺下,他又骂起于阿小来了。这个东西简直是阴谋陷害他,他假若不报这一个仇,真枉生人世了。他跑到厨房里找菜刀,吼着要杀人。阿翠吓得要死,拼命拉住他,推着他,他跌下去了,她才把他拖回房里来。他躺上床,就又熟睡了。

阿翠不敢睡,守着他,看看天亮了起来。弄里有了声音,倒马桶的车推进来了,她就走去倒马桶。

顾美泉糊糊涂涂也醒了过来,好些记忆模模糊糊显出来了。于阿小,他卖了他,饥饿,枯瘦了的老婆,眼泪,死,复仇……但是他难道真的去杀死他吗?杀人抵命……于是他又踌躇了。然而仇愤却咬着他,他就饶了他吗?不行,人都会笑顾美泉是孱头,饿死也活该……然而……他想吓吓他也是好的,硬逼着拿出几十只洋来,他就远走高飞,到上海去吧……他以为这样很好,他得意地笑着。

阿翠正走进房来,看见他脸色苍白,凶狠的露着狞笑。她心里打了一个抖战,她想他一定又在转那怕人的念头了。

“呀,他一定要惹出大祸来的……”

她茫茫走了出来。支配着她全身的只有一个意念,就是害怕。她在后门口站了一站,心里明白了一点,于是便冲进间壁家去了,急急忙忙踏上楼梯,一下推开了于阿小的房门。

小玉子还睡眼惺忪的蜷在被窝里。阿小刚刚下床在披一件短棉袄。她冒冒失失地说道:

“阿小!你赶快走吧!躲一躲,我们那疯子他又要来找你打架了……”

她一说完,便赶紧跑了回去。

“打架?我怕他?他今天要来,我就揍他,这王八也太凶了!”

但是小玉子却恳求他。他脸也没洗走了。

阿翠在后门里看见他走了出去,才放下了这颗心。

小玉子把丈夫送走了,自己也不安心,心里想这样闹下去总不是事,她想最好搬一个家……她慢慢的,有点焦愁的从被窝里坐了起来,正伸手去拿衣裳,却从门边伸进一颗脑袋来,把她吓痴了。

顾美泉挟了一把菜刀,躲过老婆的视线,偷到他们的房里来了,想惩治于阿小吓出几十块钱来。他一冲就冲到了他们的床前。

然而于阿小没有在。

他有好久没有剃头了,蓬着乱发,脸苍白得怕人,青的筋暴在那上面,一下一下跳着。瘦下去的大眼,带着淡红,瞪着,放出凶狠的光,菜刀擎在他手里……

小玉子看见了,看见摆在眼前的凶兆,猛又回复了知觉。她做了一个极怕人的姿势,大叫起来。但是她还没有叫出声,菜刀便砍在她咽喉上了。她不能叫,却还望着他,痉挛着。于是第二刀又中在额上,她的眼便不得不闭下了。而第三刀,第四刀……连续在她身上划着。

顾美泉并不是受意志的支配,像在梦中似的,糊里糊涂地砍了半天,一下从疯狂中惊醒了。本能叫醒了他,“逃吧!”于是他扔下刀,擦了擦手跑了。

小玉子晕过去了好久,却又慢慢醒来,只有一丝的气,好些处伤口的血流得不止。她拼命挣着,把自己移到窗口。她伸头出去,用力打着窗门。

首先看见的是一个小孩,他骇得叫起来了。这个披散着头发,流满了红色的血,挂在窗户上的头,好些人都看见了,潮涌似地拥到她房里来,都为这奇异的事吓着。一下,全个弄里都知道了。有人把于阿小推着跑回来了,有人跑去告警察。翻了天似的,这弄里惊人地沸腾着。

于阿小一见老婆那样子,心里就明白了大半,把她那血染了的身子抱过来,小玉子已经要咽气了,翻着眼望了望他,嘴里咕哝着:

“顾……美……泉……”

警察也来了,好些人又拥到间壁去,只把阿翠捉了。阿翠低着头,无一句话好说,不断流着泪。

尸首放在房子中不动,等检验官来。斑斑点点,全是血迹。

人心都紧缩一团,不知应该怎么样才好。有些人互相争先的报告着,有些人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悲惨烙在他们的心上了。

于阿小伤心痛哭着,咬着牙,顿脚发誓,一定要报这个仇。他要顾美泉抵命。他告下他了。他愿出赏格,尽他的所有,用他一生的苦力做报酬,也要把顾美泉捉到。

上工的一些人虽说已经上工去了,弄里的人却不愿离开这房子。街上过身的一些人,一些小贩,也都要拥进来看。

验尸的验过了一趟,在簿子记了一些什么就走了。

于阿小没有上工去,工厂里大半都晓得这事了。

下午才买了一口白木薄棺材,抬在义地上葬下了。

阿翠被捉到牢里去。

第三天衙门里把于阿小,王婆婆,张宗荣传审了一次,又从土里把棺木掀开验了一次,但是凶犯没有到,没有结果。于阿小几个人放了回去,阿翠仍旧关在牢里。

顾美泉同恐怖斗争,同饥饿斗争,同自己犯罪的苦痛斗争,辗转逃到了上海,找到他的一个师兄。师兄在闸北一个铁铺里当伙计,看见顾美泉比乞儿还不如的褴褛样子,只好将他留下。顾美泉虽有住处,却仍旧找不到工做。有时跟着师兄到铺子里帮忙,做了一天事,并不拿工钿,只图吃饭,也不能得老板欢心。他心里挂牵他所犯的事,又挂牵老婆,不晓得事情弄得怎样了。只觉得后悔,常常恨自己,睡也睡不好,忍不住时时叹气。人一天比一天不像人样了,成天不是看见阿翠泪眼巴腮的,就是看见小玉子那副怕人的样子,再不就是于阿小了。他不懂得自己怎么会把那女人砍了的,他从来没有仇恨过她。他想那时一定是有鬼在捉弄他。唉,她为什么骇得那样子,她为什么叫起来呢?他有时怪自己,有时又怪别人。有时怕有人来捉他,有时又怕小玉子的魂来追他,他总是不安得很。他师兄先前没有疑惑他,后来也觉得奇怪。他问过他几次,他不说,但是有一次他却忍不住,把什么都说出来了,他觉得这样心里可以好过一点。师兄没有因为这事就赶他走,反答应拜托到汉口去的人,顺便为他打听一下这件事。没有好久回信来了。他晓得的是于阿小告了他,文书还到了上海。阿翠关在牢里,王婆婆去看过一次,说病得快死了。王婆婆她们都说,要把她丈夫捉住,才能放她,否则,她的命没有救了。他听了这些,心像被刀戳着。他老婆确是没有罪,然而因为他在吃苦了。他只想从牢里把阿翠救出来,她是那末可怜,那末无辜,但是他没有勇气自己去投案。他想了许多方法,都行不通,后来才决意给阿小去了一封信。那信这末写着:

阿小!算我对你不起,过去我太糊涂了。不过我不是有心的。我原来只想去吓吓你,不晓得怎么却真的动手了。我后悔也悔不来了。你恨我,是应该的。你若把我捉去,要我抵命我也没有话说。只是这个关我老婆什么事呢?听说她在牢里病得很厉害,我不能去看她,汉口又没有一个亲人。我们相熟一场,她同你老婆又那末要好,我求你开恩说一句话,把她放走吧。她无锡还有一个老子,她或许可以活下去的。你救了她,她会感你的恩。我也感恩。我总记得你的好处,我要报答你的……

顾美泉

信去了好久,没有什么消息。顾美泉仍是找不到事做,常常饿着,天气又冷,衣服又单薄,心里又有事,日夜不安,这时他也认识了几个上海失业的铁匠,才晓得上海要找事更是难上加难,老板贪图新工便宜,任意开除老工人,简直是大批开除,遣散,好些厂就关门了。几千工人彷徨于街头。百物昂贵,然而厂里还要扣工资,加班,延长做工时间。上海的失业工人,就有好几十万。顾美泉常同他们一块,跟着跑了许多地方,虽说人仍挨饿,然而却仿佛又清醒些了。从前还只是因为犯罪,觉得自己是一个杀人犯而恐惧,纵有时后悔,只是后悔因为一时的仇愤而反害了自己。现在呢,根本对阿小的仇恨也没有了。关阿小什么事呢?他那里有权力来开除他,陷害他,这完全是那些剥削他们的有钱有势的人呀!他和阿小原来是兄弟,是站在一块的,应该一块去打敌人,然而他不懂,却把阿小当做敌人了。他明白了这些,就更难过起来,他又给阿小去了一信:

阿小!你一定还在恨我吧,想吃我的肉,可是我对你一点仇恨也没有了。我不知道你近来怎么样,我真是很可怜你,你的老婆是被人砍死了,你一定伤心得很。我很后悔,然而我也明白了,所以我不恨你了。你也不必恨我,因为杀你的老婆的不是我,同使我失业的不是你一样。你虽说忘记了替我请假,但是开除我的是剥削我们的老板。杀死你老婆的虽说是顾美泉,但是顾美泉是因为失了业,找不到饭吃才失错干出来的。我错恨了你,才干出那糊涂的事,现在一想起这些,我就更恨那个使我们这样悲惨的势力!你一定还不明白这些,还是恨我。我希望你不要一眼只认定我是你的仇人,我们原来是弟兄,都是贫苦的弟兄啊!

我的老婆怎末样了?死了没有?她真是冤枉。你能救她就救救她吧。这样冬天,把她关在牢里,于你有什么用呢?

顾美泉

信去了,自然没有回信来,他虽说还是不安得很,却慢慢忘记些了。并且上海打起仗来了,他们住的地方是战区,第一个晚上就被炮轰了。接着是火烧残杀,日本兵来了。他和着师兄逃了出来;因为无处可走,在闸北的一队义勇军里他们投了进去,成天在火线上救护伤兵。飞机在头顶上飞;机关枪,迫击炮,小钢炮,步枪,不停止的在耳边,像年三十的炮仗;炸弹,大炮在邻近的地方轰炸。“呜”的一声,一颗子弹从耳边飞走了。他开始有点怕。但是,那些英勇的士兵,违背了命令,抵死的拦住那要踏过来的坦克车,那到处烧杀**的日本帝国主义,为的什么呢,为的是这些劳苦无救的民众呀!他们使他胆壮了。他看见那些战区的难民被抓去,被刺了,被杀了,却不死去;小孩从母亲怀里被用刺刀戳死了,母亲在几十个日本兵的奸淫之下也死去了。顾美泉从来没有遭遇过这样大的事变,从来没有思索过,现在也为这些而激奋起来。他的同伴,那些在一个队中的义勇军们,那些指挥者们,那些从租界跑来的慰劳队,那些热烈拥护抗日士兵的老幼百姓,那些几十万工人的罢工,整个的反对帝国主义的惊人的情绪,把顾美泉卷在里面去了。他和他的师兄都成天忙碌着。全身都破烂得不堪,肮脏得不堪,比在厂里做工的时候还缺乏休息,可是他倒渐渐快乐起来,充实起来,终竟把那杀人的事,犯罪的事也忘去了。

于阿小呢,因了老婆的事,有几次没有到厂里去,也忘了请假,而被开除了。他每天四处寻访,只想找到顾美泉,没有找到,自己的衣食也成问题了,于是不得不四处找工做。同乡的地方都去过,同乡不是不愿意帮忙,实在也找不到事,只好借几角钱给他。无锡会馆也去过,那里看门的竟把他赶走。他有时整天跑着,找不到一点事,有时为几个铜板替街上几家相熟的铺子去跑腿。想去拖黄包车,汉口的路不熟,而且车行要押金。几家小铜匠铺,也去问了,都用不起新工。他房子租不起了,就在王婆婆家的楼梯下,和王婆婆的地铺排在一起睡了。王婆婆看他可怜,就留下他,并不要他一个钱。而衙门里的侦缉队员,常常还要勒索他。他只好请他们喝茶。为这些勒索反而讨厌这“官司”了。他到底也把顾美泉忘记些了,从前只想抓着他,吃他的肉,现在也把这事看淡了好些,纵是把顾美泉杀了,于自己有什么好处呢!但是他总还是想能报仇也是好的,因为他现在的失业,无家可归,老婆的惨死,都是他,顾美泉一手造成的啊!

阿翠带过几次信出来,问问她丈夫的下落。她常常因为自己的吃苦,而恨他,却并不想把他抓到,因为,那是偿命的事啊!然而她想想自己的一生,都得在暗无天日,蚤虫丛集的牢狱中老去,死去,吃的是比糠不如的粗粝,睡的是冰冷的土地,要挨看守人的鞭打,要忍受一些恼人的轻薄,她现在还才十九岁,十年,二十年,知道有多少时日,将在这里度过呀!她一想起来就怕。她怀念她的家,怀念所有相熟的人,怀念一线阳光,一口新鲜空气。她有时也想,假若把顾美泉捉到,她也许就可以放出牢了吧,但是,……那他得偿命呀!他死了,那她呢,……于是她瘦了,病了。王婆婆来看过一次,狗牙崽的娘带起狗牙崽也来过一次。她看见她们更忍不住伤心。她们所能给她的,也只有几颗女人的眼泪。天气冷了,牢里虽说没有风和雪,可是却有挡不住的冷气,她病更厉害了。

第一封信收到了。弄里好些人都跑来要看看。这是新闻呀,那个顾美泉自己写信来了。于阿小刚接到时,却更生气,引起他许多仇恨,但是王婆婆却说道:

“这是真的呀!同他老婆有什么关系呢,她若还不出来,她一定得死在牢里的……”

阿小也想到那天早晨阿翠跑来叫他躲开,阿翠还是同他们很要好的……

也有别人说:

“顾美泉说的也是老实话,他未必立心要杀你老婆,他自然晓得自己是错了,可是现在出不得头了啥。衙门里有案子,一出头就得死啥。只害了他老婆。他老婆又没有犯罪。我看阿小你去求求情,把那女人放出来算了。”

附和的人很多,都说不应该把那女人活活关死。

阿小就照着好些人的意见,同衙门里的人说了一点,可是衙门里的人却骂起他来了。骂他不懂事,犯人也好随便进出的吗?除非把凶犯捉到,审判过,的确这女人无罪,才能放。说病,病的人多得很。他还说犯人就爱装病的。

大家都觉得这女人无辜受罪,然而大家没有能力,只怨恨这无理的法律。王婆婆又带了一件破棉袄去了一次。告诉顾美泉来过信,于阿小救过她,她又哭了一场。

顾美泉还是没有捉到,阿小却更难生活了。也混在失业者的群里。酒鬼张宗荣也在他们一块,他现在很少吃酒了。大家都找不到事做,大家的肚皮都逼着他们,在一块的人多,就想出一些办法了。他们大家一伙,谁也不准跑开,大家跑到社会局,市党部,要求安置,要求米贴。起先是用一些警察把他们骇跑,但是他们第二次又来,人更多,警察已经没有用,于是只好骗他们,给一点儿东西,但是欺骗是不久的,于是又来了……于阿小也明白一些了,对于顾美泉的行踪也就不关心了。

可是顾美泉的第二封信来了。这封信写得很明白,于阿小很懂得。他把这朋友完全原谅了。他同好些人谈过,他们也劝他把这“官司”撤消算了。何必要他老婆关死,而他自己一生也不能出头。于阿小觉得有道理,纵是顾美泉对不住他,他也饶了他吧,于是请人在衙门里上了呈子,愿意取消。但是衙门回示不准,因为是杀人重犯,不能轻易撤消。阿翠仍旧不能释放。于阿小只有后悔不该“告”他的了。

事实既然完全证明他们无一点力量,于阿小只好把这事丢开。也许顾美泉不会捉到,也许阿翠可以慢慢好起来……他倒热心同那一伙人成天商量大伙的生计办法去了。

这件事,他们虽说忘去,虽说不愿意想到,然而却有人不愿忘去。上海侦缉处从接到通告后便留心了。又因为奉了命要防止反日的活动,解散了一些义勇军,又怕这些队员们还暗中活动,便更加紧暗地监视。因为对被解散的义勇军的侦察,顾美泉被他们打听清楚了。在一个晚上,十几个人的枪头对准他,捆着抓去了,像抓一个大强盗似的。因为案情重大,决定就在上海开审,而且火速把于阿小,阿翠,王婆婆等等都提来。

阿翠很伤心。她想到可以看见丈夫了,丈夫说不定要偿命了。她本来病得很厉害,一焦急就更病倒了。王婆婆不愿来上海,躲起来了。于阿小也想躲,却被抓着了,被押到上海。开审的那天,和仇人顾美泉见了面。

两个人都瘦了许多,肮脏了许多,都互相望着,有许多话要说,但是不准说。

小玉子的娘也来了,她一看见阿小就哭了,她是恨这凶犯的。

顾美泉一切都照实供了。旁听的人有些也不免摇着头,判不准他的是非。

法官又问于阿小。他也照实说了,并且最后他补足说:

“我收回我的状子。我不愿顾美泉抵命,我想饶了他算了。他犯了罪,他不能完全负这个责任。我后悔来打这场‘官司’的。我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

法官听了他的话,一点表示也没有,只说一切自有法律来解决。

第二天宣布判决了。

顾美泉被押到曹河泾枪决。

阿翠也正在这几天病死在汉口的牢里。

而于阿小却被侦缉队告下了。因为他答应出的赏格,一个也拿不出来。侦缉队员并没有替他捉人的义务,于是他也被抓去了,关在牢里,不知什么时候才得释放。

一九三二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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