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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事之秋(未完稿)(1 / 2)

电车轰隆轰隆,夹着铁轮轧在铁轨上吱呀吱呀的声音,和着不断的铃声,在喧闹的市声中,从静安寺路驶过卡德路,跑马厅,停在更嘈杂,百万种闹声汇合在一处的大马路先施公司门前了。

“嘘……”口笛在叫,于是马路上横的流,街市的流,人和车马,全停住了,而直的马路上,挤塞的人和车同时汹涌的奔去。笛声是从马路当中指挥台上发出的。那里昂然挺立着一个印度巡捕,厚厚的红布堆在头上,浓的短须抹在下颏上,闪烁发光的纽扣在那雄伟的身躯上,那大英帝国巡捕房的制服上。

车子停在马路不动,后面又有车加紧塞来。马路两边公司八层楼的洋房高高的遮着,路上没有太阳光,风从外滩那边飕飕吹来。商品大拍卖的旗子在空中叫啸,震耳的车声,以及人的,机器的,铁的,木的远远近近的各种嚣闹凑成一个巨大的紧张的声音的浪潮。

人们在这里兴奋着,紧张着。

电车站的月台上,从等车的人群里,挤出数不清的人,伸着,挥舞着瘦黑的手,叫着,喊着一些听不清的话,声音从那干裂的喉中吐出,又在喧嚣的声海中被打散。他们手上的新闻纸、号外、五色的传单纷纷飞散了,飞到一些站着的人的手里,又从这些手上飞到另外人的手上。正在行驶的电车的窗里也伸出手来,纸片又在电车里翻飞。前面车子刚过去,后面车又停在这里。一些人走远了,另一些人又停在这里。

传单、号外在无数人的手中打开,于是沈阳日本帝国主义的飞机和炮弹,以及在炮火残杀之下的东北同胞的哭声都摆在眼前而沉入心中了。沉入心中的这消息,又爆炸了人们的心,四处都蔓延着这骇人的新闻,和为这新闻所引起的惊异、愤怒和抗议。

“知道么,日本军占领了沈阳?”

“怎么不知道,就在昨天晚上呀,先用大炮轰击北大营……”

“东北有那末多军队,就一下也不能抵抗么?”

“早就传开了的,抱的不抵抗主义呀,存心让给日本……”

“军队都缴械,他们想抵抗,可是长官不准,说是奉了上级命令呀!”

“中国真是快要亡了,他妈的!……”

“政府对这事怎么样,也许要打仗了……”

“同日本打么,不会的,中国政府里的伟人军阀只会自己人打自己人,屠杀自己的民众,哪里敢同日本打呢?”

“你对于这事的观察呢,以后会怎样?”

“没有怎样,占据就占据了,还会退回去么?”

“这又是瓜分中国的先声呀,英美法帝国主义就要跟着来了!”

“这是破坏国际和约,一定会有说公道话的人出来的。”

“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先声,帝国主义进攻苏联的第一炮……”

“不,这是日本和美国的冲突呢。”

消息从市中心传遍市区,传到贫民窟工人区,那些吃不饱肚子不识字的人群都昂起了头,内心沸腾着不安和愤慨,谈论着:

“沈阳既是中国的地方,为什么日本要打进来呢?”

“我们还怕他们么,中国有四万万人,东北有这么多军队呀……”

“长官都跑了,兵士呢?”

“兵士被日本兵杀了,俘虏了!……”

“像我们这样的工人呢,穷人呢?……”

“那还不是被烧、杀、抢、掠,被日本兵当牛当马,当亡国奴吗!……”

“唉,我不敢想在那里的同胞乡亲,……”

“我们应该怎样去帮助那比我们还苦的大众呢?”

“他妈的长官们全跑了,政府把中国的土地送给别人,不管自己的人民,他们存的什么狗良心!……”

消息从都市传遍都市,从城镇传遍城镇,所有的都市城镇,都为日军在沈阳的大炮轰醒了,全中国的民众都要起来收复失地,解救在日本帝国主义铁蹄下的民众,要砸碎缚在自己身上的锁链,然而这第一天便这么过去了。

“喂!张光人,你到哪里去了?演讲也不来听?”

胡俊生一把抓住从走廊上跑来的红脸、短发、满头是汗的班长。班长同他差不多大,都只十六七岁,穿着蓝色单袍,黄球鞋。班长说道:

“我从学联来,眼下要赶紧召开全体学生大会,组织演讲队。王世杰在哪儿?”

“他们都在大礼堂,赶快去吧!”

两人拔脚朝礼堂跑去。

礼堂里传出一阵无节奏、疯狂了似的掌声。

“什么事?”两人心里都想着,急速跑了进去。

脚蹬着地,手拍着手,口里喊着,蓝布衫的海,黑的头,臂膀,在人群里摇晃、挥舞。白色的窗,灰的梁柱,都吐着鲜明的颜色,凝视这一团沸腾了的心。高高的讲台上,平日显得有点空漠的台上,现在站了好些因兴奋而红了脸的人。吴继勋站在那儿,在当中,发怒似的望着台下的群众,鼓着嘴唇,显出他的坚强。后进来的这两人,同时心里想:

“好小子,这乒乓选手,你也懂得乒乓比赛以外的事了!”

掌声慢慢低下来,叫嚣声也安静了一点,吴继勋又走向台前。这时,张光人跳到他面前,小声讲了几句,于是吴继勋大声向台下说道:

“现在,我们参加学联的代表回来了,他有报告。”

“什么事?……”

“张光人!……”

“赶快报告!……”

张光人便报告了最近学联开会的情形,决定要各个学校组织演讲队,分散到四郊去演讲,唤起群众。

“对,我们拥护即刻执行!学生会的负责人给各班规定人数,指定地方!”底下有同学这样建议。

“演讲队明天就出发!”

“罢课了没有事做,最难过,出去演讲,好极了!”

“我看演讲没有用,五卅演过讲,五三也演过讲,横竖一会儿又忘了!五分钟热度!”

“放屁!他反对!嘘!……”

许多人都说了自己的意见,闹了半天,事情决定了。第二天早晨九点钟,演讲队齐集在操场,预备出发。

每一班分四组,共有二十四个组。每组有一纛大旗,白竹布上用黑墨写着第二中学几个大字;每人手上一面小纸旗,用各色墨水写了各种口号:

“督促政府出兵!”

“收复东北失地!”

“对日经济绝交!”

“反对日本出兵东北!”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一切都预备好了,各组有组长指挥行动,有会计管理乘车、午饭。大家都焦急地等着号令。

有人从人堆中挤出来,反复问:

“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

“各组记清自己的路线,演讲员记清演讲的要点,要有纪律,要有组织……”

“知道,知道,快出发吧!”

“我们先走吧……”

“好,出发,不要挤!”

口笛清彻地叫着,脚步声杂沓地响着,各小组潮水似地朝校门口涌去。

“喂,小张,你们到什么地方?”

“徐家汇。你们呢?”

“曹家渡。我这是第一次呢。好,我们走了。”

出了学校,人散在马路上,纸旗在空中飘舞。街上行人都望着他们。

同学们心里充满了东西,急于要告诉人,大家脚步轻快了许多,人像长高了些似的,有时要得意地把走在前面的同学碰一下。马路上的汽车如流水,按着喇叭从身边跑过去了。人们咽一口气,又向前走;坐了一段电车,电车跑得非常快;又坐了一段公共汽车,于是到了。已经有别的学校的学生在那里了,于是又往前走,站住,人群围起来,讲演开始了:

“告诉大家,我们的国家,快亡了……”

“日本兵已经占据了东北的沈阳,长春,那里的同胞**在敌人的炮火之下,许多同胞在抢劫奸淫之下死去了……”

“我们要起来,督促政府出兵……”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围的人渐渐多了,大半是些无知识的劳动者、贫民,小孩子也张着好奇的眼睛望着。他们为这些年轻、纯真无比、热忱爱国的心所感动,他们讲的每个字都充满了热诚和激烈,好像是有力的鞭,鞭在这群人的肩上,又好像是一股鲜红的血,洒在这群人的心上。围听的人忍不住叹息,叫起来,他们不肯走,人越围越多,想多听些,多知道些,他们喊道:

“喂,讲下去吧!”

有些妇女哭了,用衣角拭着眼睛,还是不愿走开,亲切地望着那些涨红了脸,嘶着声音的演讲队员。

“×他娘的,日本鬼子真是这样凶,咱工厂的东家,不就是东洋鬼子么?我们替他们做工,赚了铜钱,他们造枪炮打中国人,哼,倒不错!……”

演讲队员感到群众的情绪,更兴奋了,话在嘴上,越来越多。大家忘记了腿脚的酸痛,忘记了唇舌的干涩,在秋天的太阳底下,走了一程又一程。没有吃午饭,另外的东西把肚子胀饱了。时间在这里,分外有意义。人在这时,特别感到充实。他们看到那些朴素的脸上挂着愤怒和眼泪,他们真有说不出的一种严肃的感情,仿佛自己对那些人不住。因为他们是识字的,是受过教育的,他们享有比较优越的条件。然而好久以来,他们忽视了他们,这为他们创造福利的大众。他们平常轻视他们,但这些人却是多么纯朴,多么富有人类的同情。这使得同学们更不敢有一点玩忽的意思,在归途上,他们对于这次演讲的认识,是更深刻一点了。

同学们还看见好些大学校的学生也散在四处演讲,他们挤进去听,觉得他们讲得好多了,听的人也特别多。他们解释什么生产过剩,经济恐慌,侵略殖民地,夺取市场,瓜分中国,世界第二次大战,……有些人听不懂,便大声问:“什么叫殖民地?中国是什么?……”演讲的人便从头解释。围听的人都懂了,自自然然,他们接受了那些口号。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反对第二次世界大战!”

“打倒帝国主义的走狗,中国××党!”

“反对帝国主义进攻苏联,瓜分中国!”

“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

“……”

“……”

人越围越多,一个人讲完了,人群里又跳出一些人继续讲。也有人小声说:“哼,这是些共产党……”

电报局的工作人员,加了班点,还是忙不过来。几十个省,几千个县,几十万个团体,都竞赛似的不计长短地拍了电来,拍了宣言来。电流在空中飞,全世界的各国使馆,各位要人的无线交通都放弃了休息。还有新闻社、报馆,那些访员、记者,无头无脑的四处钻。印刷厂里排字房的工人,更没有睡眠了。纸张的价突然抬高了好多,一半因为报纸、杂志、宣言、传单的猛加,一半也因为抵制仇货的关系。全中国的学生走出学校演讲,全中国抵制日货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每发生一次事件,便抵制一次货。虽说有过一些奸商在抵制仇货中发了横财,然而经济绝交是一个公认的最厉害的手段,所以必要采取的。公债跌了价,银行又发生了挤兑。东北的炮火,一天一天从死尸堆上向内地发展。活着的,所谓长官,逃进关来,躲在洋楼里,丢下了士兵,丢下了百姓;活着的兵士辗转在污辱、死亡之中,他们希望复仇,希望中国的政府,希望全中国的民众给他们援救。民众愤怒了,然而那政府,却也拍了几通电报,纸上的抗议有了一次,向国联求救了一次,同时也告诉民众一次,要他们镇静,要他们安业,要他们信赖政府,要他们信赖国联。政府要人感到文字还不够安抚民心,于是他们召集市民大会,二十六日那一天,在公共体育场。

铁栅门拉上了,玻璃窗口上贴了标语。木板门没有下,也贴满了标语,马路上全是人,三个五个一块儿走着谈谈讲讲的,几十个,几十个一队队的举着旗子走过去了,染业工会,黄包车工会,驳船工会……从东边走来,电车工会,砖瓦工会,码头工会……从西边走来;从另外的方向,走来了茶业同人,申报馆抗日救国同人,……还有各大学,各中学,学生们整着队,打着铜鼓,沿着民国路,沿着中兴路,走来了!大的旗帜在人头上飞扬,小的尖角旗在手中飘舞。带着咚咚的鼓声,带着脚步的杂沓,带着热烈的心,带着全中国、全世界无产者的热望,从四面八方赶来了,齐集在公共体育场。

在公共体育场上,八点钟的时候,在军警的护卫中,童子军的护卫中,一队队,举着旗帜的工人、市民来到了,站在品字形的演讲台前,挤得水泄不通。近门口的指挥台前也挤满了人,一万,两万,十万二十万,三十万……把整个体育场挤满了;外面街上也塞满了人,围墙上也满了,周围的屋顶上全是人。人在人海里面挤动,旗帜在旗林中翻飞,声音在声音的浪中嘶叫。

太阳猛烈地照在上面,显出秋天的焦躁。人还在增加,是空前的大集会呀!

**台上站了二十几个漂亮的年轻人,都穿着上等呢料制成的西装,中山装,头发梳得发光,皮鞋也擦得发光。他们佩着彩带,都是**,代表。他们抽烟卷,抽雪茄,洋洋得意在台上摆去摆来,望着台下喧闹、无秩序、衣着褴褛的群众。

大群的工人挤在最前面,蓝布的工人衣服,后边有穿短褂的市民,也有另散的,伸着头四方探望的学生。九点了,台下有声音在喊:

“怎么还不开会?……”

“屎还没有屙完么?×他娘的,要等到什么时候?……”

声音传开了,远方也喊了:“开会呀!开会呀!”

台上一个胖胖的人,黄脸,穿着中山服,拿了一个传音筒,赶忙走到台前,大声说:

“大家安静,现在开会了,请**团上来……”

四下根本听不清,有人问旁边的人:

“他说什么呀?”

“不要做声,听他说呀!……”

**台的对面,进门的指挥台上挂了一幅美专学生画的画,一个穿和服的日本男人,摆出凶狠的样子,用一把尖刀刺那在他脚下的裸着的中国妇女。在这幅画后,又钻出一个穿中山服的人,用传音筒向大众说:

“现在开会了,大家安静。”

说完便又钻了进去。底下的人,呆望着台上,显出茫然的样子,不懂得是一回什么事,因为好多是不识字的人,他们挤了半天挤到这里,以为就是演讲台了。于是他们惊诧地吵着:

“怎么的?呀,开会不见人呀!……”

“嘿,奇怪!玩什么把戏?……”

“不是这里!这是指挥台呀……”

“开会在哪里呢?……”

于是从人堆中挤出去,挤到人更多的地方去。

“呀,挤什么!”

**正在那里报告,是年轻人中的一个。风把他的话吹断了,把那些不连贯的字眼向四方飘送:

“日本……

“同胞……

“市民大会……

“政府……”

“国联……

“请大家发表意见……”

于是他退进去了,又走出一个瘦长个子来。

“他讲的什么,我没有听见呀!……”

“这些官们,摆些什么呀,他们来做什么的,穿得那末漂亮?……”

“我们要团结起来!”

“我们不相信国联!……”

“我们要政府立刻出兵!……”

台下哄闹着,喊出了这些意见,有人应和着,跟着喊,然而台上没有人理他们,瘦长个子演说起来了。

“我们,今天,集合在这里,是为的,日本出兵东北,占我沈阳长春……我们要,集中力量,一致反抗日本!我们是,出名的五分钟热度!这次,我们要,持久,我们不凭一时的,感情乱动,我们要,用我们大国民的精神,要镇静……”

“妈的,×你的娘,镇静?让人家打死了,还不准做声……”

“镇静你妈。我们不要镇静,我们要起来,要抵抗,要救中国!”

“要抵抗!要救中国!”

声音像钱塘江的潮水,从台前散开去,远远的也有人喊着:

“我们要起来,要救中国!”

瘦长个子不管台下的人,还继续着:

“抵抗,我们徒手是抵抗不了的,我们在这里叫,在这里闹,有什么用!我们应该相信政府,请求国联……”

拳头,扯破了旗子的竹竿,在剧烈的吼声中动起来了。吐着白沫,双脚乱跳,红着脸怒骂着的人四处都是:

“混蛋,不要脸的王八,走狗,政府把东北送给日本人了,还嫌不够,还不准我们自己起来,你们摆尾乞求国联,请强盗们来瓜分中国,好混蛋!好走狗,打死他!抓下来!”

“抓下来!……”

“打……”

瘦长个子勉强挣着,声音发抖,结结巴巴地说:

“要镇静……”

另外的五六个人,穿漂亮的中山装的,都同时跑到台前,同时解释着,挥着白嫩的手,彩色的佩带在胸前飘:

“请大家守秩序。我们现在是开会,那边有外国人,莫让人家耻笑。现在我们赶紧通过提案吧……”

他们慌张地互相望着,情景出乎他们的意外,一时想不出什么法子。

台下的群众在激怒之下大骂,远远地挥送着拳头:

“妈的!死走狗!打狗呀!”

“打死出卖民族利益的××党!”

“打死走狗……!”

台下许多人张着惊异的眼睛望着,队伍里的学生远远站着。还有一些把粉扑得很厚的花枝招展的女人,穿着高跟皮鞋,臂上缠着黑纱,胸前佩着演讲员的彩带,三三两两,远远看着这方,讲一些另外的琐事和趣话。唉!这些作为装饰品的仕女!另外一些穿蓝布衣的女学生,女工,她们真正的兴奋,她们感受到劳动者、被压迫者的苦痛,她们忘了自我,喊出了她们的心声,举着拳头,她们不满意台上的那些演说,那些欺骗民众的甜言蜜语!

指挥台上有人用传音筒在喊“宣布散会!”

围绕在指挥台下的群众,在这里好久了,正等得有点奇怪的时候,忽然听到叫“散会”,就问着旁边的人:

“怎么,会没开就散了?”

“×他的娘,寻咱们开心,会还没有开就散!”

人浪在这里动荡,朝人多的地方——**台挤去,“哈,原来在这里。”心里高兴着,就更使力的挤进去。

**台上这时也乱糟糟,还在勉强支持,装作没有听见那些吼声的样子,自己一些人在慌忙通过提案。

台下更大声吼着:

“反对!”

“不承认!”

“拉下走狗来,选我们自己的**。全上海的民众起来,自己开反日救国大会!”

“好!赞成!”

“好!我们自己开会!”

在一片吼声中,十几个工人跳上了台,抢过传音筒,大声地对台下的群众说:

“这批王八,是卖国政府的走狗,是替帝国主义说话的!不是替我们老百姓说话的!我们民众自己来开会,我们自己来说话,通过我们自己的提案……”

那些穿西装的,穿中山装的,一下不知逃到什么地方去了。

台上的蓝布工人服,黑布短褂,那些黄黑的脸,脸上被劳苦刻了很深的纹路,那粗的短发,那裂开皮肤的手,是和自己一样的,人们突然有一种亲切的感觉来到心头,他们快乐地喊道:

“赞成!”

“拥护!”

“我们自己开会!”

台口上越涌越多,好些人自由地演讲,另一些人站在桌上喊口号,台下响应着他们,大家一齐举着拳头。

那几个穿中山装的人,远远地,跳着脚骂!

“捣乱分子!扰乱我们今天的大会!混账王八蛋!……”

有人叫警察去了。

有人叫保卫团去了。

几个妇女跳在台上,用高度的声音嘶叫着,短的黑发,覆在红的脸上,眼睛闪着果决的光辉。新的女性呀!

新的传单从台上散下来,在人头上飞,一直飞到后面。

八十岁的,一个白胡须的老工人演说了。

忽然,跳上了一个穿保卫团制服的排长,他夺过传音筒朝着台下吼道:

“我们因为日本出兵东北,为了救国,召集全上海市民在这里开会。我们要讨论怎样帮助政府来对外的,可是有一批捣乱分子,扰乱我们的大会,扰乱大会的人就是卖国贼,我们要打死他……”

“呼!……呼!嘘……”

台前有人挨打了。四五十个保卫团和警察,涌在那里,抓着几个人飞跑了。

“呀,什么事?”

“打人么?”

“抓人么?”

人群一半骇得散开了,有些跟着涌去。

“妈拉个×,捣乱?什么地方,也想来!抓去毙了就是的!”

走在后边的宪兵,挥着手枪,舞着短棒,得意洋洋地骂。人群往篾篱笆那边的洋房子那面躲去。警察驱赶着闲看的人。

“没有什么,几个捣乱分子。”

台上空了。

人群慢慢散去。

有些人说:

“唉,中国人总勿成功,开会开会嘛,又只是打打人抓抓人算了,怎么会得不亡国。”

有些人不做声,沉默着,想着这新的斗争中所得的教训。

服装考究的花枝招展的女士们,也无兴致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风头没有出成呀!

人散了。

这容纳了几十万人的公共体育场,在阳光底下,狼藉着扯碎了的纸旗和五色传单。几个穷苦的小孩,争着去捡那些脏的纸片玩。

第二天的报纸上,登载着:

“上海市自鲜案发生后,即有反日援侨会之组织,此次改名为抗日救国会,加紧工作。昨日该救国会召开市民大会,赴会人数,在五十万人以上,通过议案,有:(1)电请中央限令日军迅速退出占领地,否则断绝邦交,宣告战争案。(2)电请中央转令张学良出兵抗日,戴罪立功案。(3)通电全国党政领袖,平息内战,共御暴日案。(4)敦促胡汉民销假视事案。(5)通电全国同胞共起组织救国义勇军,誓为政府后盾案……等。全场反日空气,颇为热烈……”

肩推着肩,人挤着人,平日就熙来攘往的上海马路上,今天更热闹了。一些穿了新大衣的仕女们,被挤得蹙着眉,逃到百货公司的楼上去了。然而人群不散,走了一些又来了一些,这里,那里,大马路上,小胡同口,只要有两个人站着,谈些什么,新的人,就张着耳朵挤过来了;老远走着的一些人,也就朝这里流来:

“什么新闻?……”

“汪蒋要合作了吗?……”

“日本收买了土匪,……”

“张学良怎么,撤职?打日本,……”

“唉,真可怜,人比蚂蚁不如,……”

“飞机大炮太厉害,……”

“中国人不中用,政府不中用,怕外国人啥,……”

“×他娘,平日会杀老百姓,打外国人就不敢了,……”

“中国怎会不亡国?就亡在这批狗官手里。你看东三省几乎全被日本占去了,几十万、几百万的百姓,丢在那里受苦受难,这些狗官一点不关痛痒,……”

“这批狗官,只知道刮地皮,捞钱,嫖女人,你没有到过他们的卧房,想不出来那些乐法呢!……”

围在别的地方的一团,又在讲:

“都当兵去呀,同学们都那样说呀!……”

“谁要当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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