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赵勇并不认识那些人,他是单细胞动物,从不多想:“大枪酒没少喝,还是闭口不谈项目。”
周锐靠在沙发上,压下酒劲儿:“明天招标,大枪今晚出来,肯定不为喝酒唱歌。”
“大枪看上田蜜了,使劲往她身上腻,必须从她身上想办法,我问问大师兄。”赵勇斜靠沙发开始拨电话,打开免提功能让周锐听见,“大师兄,是我,嗯,嗯,大枪闭口不谈项目,怎么办?”
“他心中有事。”唐南军的声音透过免提传出来。
“各种招都使了,酒喝了,歌也唱了,就是不说,比刘胡兰还坚强。”赵勇说完,突然脱口而出,“大枪本来不喝,见到田蜜就开了三瓶红酒。”
“昨晚陪周锐玩色子的小姑娘?周锐!你来。”唐南军找到突破口,嘱咐周锐,“你跟田蜜熟,你去办。”
“办什么?”周锐之前都窝在实验室搞技术,此刻面红头涨,更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却隐约觉得不对。
“陪喝陪唱,然后陪什么?”唐南军这句话让周锐心中一跳——陪睡!
门砰地推开,田蜜脚步踉跄,左手护在胸口,将张大强搀扶回来。张大强屁股落座,面色变成葡萄酒的颜色,指着周锐说:“来,周锐,一首没唱。”
周锐从小缺乏节奏感,一首歌都唱不全,连忙摆手:“不行,不行,我不会。”
“不给面子,扫兴。”张大强瞪起眼睛。
赵勇对周锐知根知底,解释道:“他有心理障碍,不能唱歌,这是真的,这么多年,他一唱歌就脸红流汗,跟犯心脏病一样。”
“不可能,没听说过,唱歌还能得心脏病?”张大强死活不信,却没空计较这些,举起酒杯,红酒差点儿倒在鼻孔里,抓起麦克风大喊:“《天仙配》,《天仙配》。”
周锐点了歌,还不敢相信唐南军的话,把赵勇拉出包间,靠在吧台,点起一支烟:“陪喝陪唱,然后陪什么?”
赵勇抓来烟,点燃塞在嘴里,咳出声来:“大师兄是不是那意思?”
周锐狠狠点头:“应该,也许,就是那意思。”
赵勇看着包间,又猛吸几口:“这种事,我做不出来。”
周锐将烟屁股按灭:“你去开房,我找田蜜说。”
赵勇扔了烟头,把啤酒喝完,恨恨地看着包间:“哼,我们成拉皮条的了,比大枪还贱。”
“公司研发产品三年,不能输在最后一步。”周锐狠狠丢掉烟头,推门去找田蜜,忽然回头,赵勇还在那里愣着,他对田蜜极有好感,却不得不出钱让她陪领导睡觉,这是什么世道!
田蜜笑吟吟跟出来,淡雅如菊:“你们昨晚来,就是为了对付张主任吗?”
周锐硬心肠板起面孔:“你还是学生吧,为什么到这种地方来?”
田蜜的笑容碰到冰冷的面孔和语气,感觉到不正常的气氛,一步之间结起冰霜,她猜不透周锐的心思,收起笑容:“我刚从艺校毕业,想挣些钱,减轻父母负担。”
“想不想多挣些?”周锐得到唐南军的指令,便忠实执行。
“什么意思?”田蜜双手按在胸口,这句话非常熟悉,却不该出自周锐口中。
“过夜。”周锐硬邦邦地说,表面镇静,其实被自己的声音吓一跳。
“我只唱歌。”田蜜退后半步,不敢相信。
周锐掏出钱包问:“多少?说个数。”田蜜拒绝道:“我唱歌,不做那种事情。”周锐把一叠钱塞进她手中:“陪好张主任。”田蜜听到主任,知道是张大强,坚定地把钱退回来:“我不是你短信中那个堕落的暗恋女生,多少钱都不卖。”
耻辱感切割周锐的心,他咬着嘴唇,冷冰冰说道:“在这种地方,别装×。”
这句话刺激了田蜜,她嘴角弯弯,清丽的笑容缓慢绽放,突然抓起钞票向空中一扬,红彤彤的钞票在炫灯下迎面撒来,在头顶漫天飞舞。
张大强喷着酒气,霍地站起,在酒精地刺激下摇摆着向门外走:“把田蜜叫来,唱歌喝酒。”
“田蜜还是学生,挺纯的。”赵勇喝多了酒,没头没脑地嘿嘿笑着,去拉张大强,“学生都想在社会上认识些朋友,有个照应。”
张大强撑起醉醺醺的身体,晃晃悠悠冲到门口,正看见周锐与田蜜对峙。忽然看到飘扬的钞票,和转身离去的田蜜:“你们,这是哪一出?”
领班从黑暗中冲出来,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这是什么服务态度,把她叫回来。”周锐惭愧万分,却必须在张大强面前装出强悍的样子。
田蜜被领班劝回来,醉酒的身体摇摇欲坠,笑容玩世不恭:“你说得对,既来了这种地方,我就不该装。”
他们的争吵惊动了隔壁,一名男子匆匆走出,深色正装西服套在雪白衬衣上,体贴地扶住田蜜:“谁欺负你?”
田蜜夺来酒杯,大口灌下,拉起他的手揽在腰间:“王总,没事,扶我回去唱歌。”
那王总的嘴唇在她面孔上轻轻一碰:“好,继续唱,《爱如潮水》。”
“田蜜,你喝多了。”周锐大声阻拦,田蜜这种状态,很不安全。
“不劳您费心。”田蜜醉在那男人臂弯,微转身躯,嘴角挂着讽刺的微笑。
赵勇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幕,拉住领班:“田蜜不是这里的小姐吗?”
“不是小姐,她来这里就唱歌,我说过,你们就是不信。”领班有点儿幸灾乐祸。
张大强钻进洗手间,周锐靠在沙发上沮丧地解开领口,赵勇捡起门口的钞票,攥在手里走回来,还在惦记田蜜:“她真不是小姐?!”
张大强回到包间,将啤酒拍在桌面上:“咋回事,说。”怎么解释?周锐起来把音响声音调小:“主任,您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赵勇数完钞票收回钱包:“继续唱歌,别扫兴。”
张大强把空啤酒瓶划拉下台面,眼珠血红:“走,不喝了。”
赵勇急中生智,为周锐解围:“看不出来,你搞技术,还有这么多花花肠子?”
今晚必须给张大强一个交代,还不如将事情揽过来,周锐装作难过的样子:“她一次四百,包夜七百,我心里难受啊。”
赵勇一唱一和,接过来:“周锐啊,你不能这样啊。”
周锐硬着头皮装:“我出八百,田蜜都不干。”
张大强喝多了,猛拍周锐肩膀,哈哈大笑:“看不出来,你还真有花花肠子。不过,那个田蜜,你不能碰,她是永嘉集团王总的。”
“王总是什么背景?”赵勇听出点儿门道。
“哼,通天人物,你们要小心。”包间里就三个人,张大强仍压低声音。
“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周锐听出话中有话。
“永嘉集团也参与明天的投标。”张大强小声说完,喝光杯中酒,“酒喝好了,吃点儿消夜吧。”
周锐与赵勇互看一眼,猜到他有话要说。
25周日,晚上十一点五十五分
三人打车去了满街红灯笼高挂的簋街,找到一家路边餐馆,张大强抓来菜单,也不商量,径直点了三碗粥和几盘小菜,呼噜着喝起来。赵勇想化解僵局,端起粥笑着说:“味道真不错。”
张大强瞪赵勇:“一口没吃,你就知道味道?”
赵勇撇撇嘴,把粥往嘴里划拉。张大强放下碗,擦擦脸上汗水:“把我请出来,你们不只为喝酒唱歌吧?”
赵勇差点噎住,咳嗽几声开始推销:“大哥,我们公司成立于2002年,创始人骆南山多年从事智能交通领域的研究,是获得国务院津贴的交通专家,我们的智能系统率先通过部级鉴定,技术处于国内领先水平。”
张大强极不耐烦地抓起一张餐巾纸,堵住他嘴巴:“你说的这些标书上都有,不用你说,还有其他事吗?”
“大哥,我们真没什么事了。”赵勇把粥扒光,不知道该怎么接,胡乱问道,“您孩子学习好吗?”
“马上就要小升初了。”张大强眼珠一转,有了兴趣,忽然哎了一声,叹气。他为孩子读书没少折腾,特意把家搬到海淀区,他把粥碗推开:“学校出了政策,根据统考成绩升附中,成绩不到就没戏。”
周锐奇怪,本来是在谈明天的项目,怎么聊起孩子读书了?张大强兴致盎然,喋喋不休:“在家长呼吁下,学校出了政策,为保证教学质量,如果毕业考试在一百名之内,家长只要交五千元赞助费,便可以直接升附中。”
“不多,一点儿都不多。”赵勇拍着桌子。
“考在一百名之外呢?这期毕业有八个班,总共四百多学生。”张大强问住赵勇,自问自答,“学校有办法,把家长姓名、职业和职务、所住小区和车型都放在一个表格中,约家长谈判。”
“谈判?学校这不成间谍了吗?”赵勇听着好奇,猜不透学校的做法。
“你住好小区,开好车,不是表示你有钱吗?”张大强气咻咻地继续说,“谈判那天,我们换上压箱底儿的旧衣服,把手表摘下来,手机换上几年前的旧型号,车停远远的,走过去,不敢让老师们看见,结果人家把表格一摊,我们全白装了。”
“厉害,这学校懂销售技巧,也会收集情报了。”赵勇目瞪口呆。
“我们公务员容易吗?每个月就三千多块,学校一下子就敢要十几万,这不是逼良为娼吗?我这几天正为这事发愁呢。”张大强又叹息一声,抓来粥碗继续扒,抬头看着周锐和赵勇,目光贼亮,“南军没和你们说吗?”
赵勇听出了意思,不敢答应,胡乱应付:“现在的学校比土匪都狠,干脆拦路抢劫算了。”
张大强说话颠三倒四,周锐听出味道,渐渐明白了今晚的原委。张大强为了儿子读书的赞助费,他不是不说,而是告诉了唐南军,今晚来等答复。他见不到唐南军,便闭口不言,这样看来,请田蜜陪酒唱歌是多此一举,周锐心里又开始一阵不舒服。只要从唐南军那里问出答复,明天的订单就有希望,周锐到一边拨通唐南军手机:“大师兄。”
“周锐,你们还不休息?”唐南军的语气匆忙,有推托味道。
“大枪说,他说过一件事。”周锐直截了当地问道。
“糟糕,忘记告诉你们了,大枪要交孩子小升初的赞助费,差十几万。”唐南军惊呼着说出原委。
果然是这么回事!这就是张大强的心里话。技术和价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周锐立即明白这是项目的关键:“只要答应他,这千万订单就跑不掉。”
“我做不了主,公司出了一些事情,老板顾不上这个项目。”唐南军在节骨眼儿上返回公司,必有原因,仍吞吞吐吐地敷衍,“没什么大事,不过项目要放一放。”
“公司让我接手,我就负责到底,不能半途而废。”周锐扯着嗓子吼起来,引得赵勇和张大强频频看过来。
唐南军劝不住,继续推脱:“老板做技术出身,死脑筋,坚决不给回扣,否则公司也不至于变成这样,我再去请示,别抱太大指望。”
周锐第一次支持销售,过程并不愉快,心里很腻味:“大师兄,我真不明白,销售都是这样吗?就要送回扣送女人?”
“全方位满足客户需求,就是销售,明白吗?”唐南军说完,挂上电话。
张大强拨弄盘中菜,将芹菜夹开,专挑腐竹,他一点儿都不笨,唐南军今晚躲起来,已经说明一切。赵勇走入暗处,来到周锐身边,抹抹嘴角说:“大枪叫你过去。”
周锐把信息快速通报给赵勇:“大枪儿子小升初,需要十几万,老板不答应。”
赵勇指指张大强,急火火地劝说:“订单拿下来,公司赚几百万,十几万算什么?这个账算不明白吗?”
电话铃声忽然响起,周锐掏出手机,听到熟悉的声音——是宇天的创始人骆南山,电话中传出苍老衰缓的声音:“南军跟我说了。”
周锐不愿放弃,极力游说:“老师,只要答应张主任,这个项目肯定是我们的。”
骆南山咳嗽一声:“周锐,你跟我几年了?”
“五年。”周锐读研究生就跟着骆南山,毕业之后直接进了老师的公司。
“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成立这家公司。”骆南山身体很不好,咳嗽几声,“有一天,我坐出租车去开会,在二环路上堵了两个小时。司机是老北京,指着西直门讲了一个笑话,美军入侵中国,第一〇一空降师空投北京,全军覆没,你猜猜,咱们怎么把美军消灭的?”
周锐拢着话筒,身边是焦急的赵勇,远处是埋头喝粥等待答复的张大强。骆南山声音嘶哑,勉强吐出的笑声含着悲音:“美军伞兵空降西直门立交桥,绕不出来,燃料全部消耗没了,动弹不得,全军覆没。出租司机讲完哈哈大笑,我心里惭愧得要死,这是我们规划的道路。我成立这家公司,希望能缓解交通拥堵,让老百姓少挨些堵,我们少挨些骂。这个心愿能不能实现,我认了,但是决不能不择手段,给那些贪官们送回扣。”
周锐从实验室里出来,脑筋还不会绕弯:“老师,销售就是这样,我们不给,别人给,技术还不如咱们,国家买了不合格的产品,最后倒霉的还是老百姓啊!”
骆南山生气地打断周锐:“别说了,这是底线,我宁可公司倒闭,宁可饿死街头,也不陪他们祸害老百姓,我必须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周锐担心丢失订单,钻进牛角尖:“老师,您不能这么固执,社会就是这样。”
骆南山加重语气,缓缓说道:“听老师说,公司发生了严重的事情,我现在不能详细告诉你。你是个单纯的好孩子,社会很复杂,是个大染缸,千万不要被染得面目全非。”
“老师,公司怎么了?”周锐突然意识到老师与往常完全不同。
骆南山不继续解释,咳了几声:“答应我,要走正路,不走邪路。”
周锐瞬时五脏六腑都揪在一起,承诺道:“老师,我听你的。”
骆南山喘口气,停了一阵儿:“伽伽大学毕业,她的性格我最了解,表面精明,其实糊涂,万一我有什么事情,你要替我照顾她。”
骆伽是他唯一的女儿,精通音乐艺术,刚从一所有名的艺术院校毕业,她在寒暑假和周末常来实验室,与周锐早就认识。周锐隐约明白了老师的想法,心脏怦怦跳动,眼前浮现骆伽浅浅的笑容:“老师,我答应。”
“还有,周锐,你适合做技术,不懂和人打交道,不要做销售。”骆南山用尽气力,一阵猛咳,随即挂断电话。
张大强时不时扭头张望,周锐点燃香烟,揣测着骆南山的话,公司肯定出事了,赵勇的心思没有转过来:“我们的项目怎么办?”
周锐没打算放弃,掐灭烟头:“不管公司出什么事,都要生存,那就必须接项目。我相信咱们的技术,把价格向下调两百万,不信招标这么黑,技术加价格,硬拼不过回扣!”
“大枪这儿怎么办?”赵勇指指站起来的张大强。
“别得罪,拖,拖到明天开标之后。”周锐按灭香烟,回到饭桌,“主任,这项目多亏您支持,必有重谢。”
张大强抓起啤酒,用牙齿咔嚓咬开,咕咚喝了几口:“怎么说?”
周锐打算拖过明天招标,等合同签下来,随便意思一下:“老板还在商量。”
张大强抓起纸巾,弯腰将皮鞋擦得锃亮,揉成一团,扔回桌面,抛下一句话,“明白了”,招手叫来路边的出租车,弯腰钻进去,一溜烟地消失在黑暗中。手机再次响起,赵勇接起电话:“大师兄,啥事?嗯,好的,我过去。”
现在是深夜一点钟,唐南军还找赵勇做什么?赵勇跳上下一辆出租车,向海淀区方向驶去,留下周锐一个人呆呆地望着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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