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宝石小说>其他类型>“猎户星座”行动> 追赶队伍的女兵们
阅读设置(推荐配合 快捷键[F11] 进入全屏沉浸式阅读)

设置X

追赶队伍的女兵们(2 / 2)

匪连长一吆喝,蹲着的匪兵就都站了起来。小高心想:就这么把匪军引走,免得俞洁暴露自然好,可是不给俞洁作个交代,就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她琢磨了一阵儿说:“长官,那窝棚离这儿没有一泡尿远,能耽误多大工夫?我去拿块干粮,带个斗笠,回来时给你捎个大西瓜解渴不行吗?”

“你他妈鬼点子还不少!”匪连长向大个子和猴子脸一努下巴,“跟他去,一步别离开!这小子总要回窝棚,是不是要捣什么鬼呀,到那儿仔细看看!”

来到地头上,小高说:“地里泞,你俩就在这儿等着吧,我去去就来。”

大高个说声好,站住了。可猴子脸说:“不行,连长说了叫一步不离,一块儿走!”

大个子一看猴子脸挺较真,也只好跟了进来。

小高进了地,先挑了两个大西瓜,给两个匪军一人抱住一个。她想:“给他俩先占住手,真发现情况,他们来不及举枪,我就拿手榴弹收拾了他们。”她核计着钻进窝棚后,怎么才能挡住匪兵的视线,叫他们发现不了军装之类的东西。靠近窝棚了,里边散出来一股焦煳味。小高心想下雨天气味散得慢,刚才烧袖子那味还挺浓呢。她弯身掀开草帘子把头一伸,嗬,不光呛得喘不过气来,而且满屋子白烟,什么也看不见。原来她毛手毛脚,刚才没把袖子上的火灭净,现在又烧起来了。

猴子脸紧跟着小高把头探进窝棚,马上又咳嗽着抽了回去,骂道:“大白天你熏什么蚊子呀!”

小高用柴火棍在地上写了“快走,向西”四个字,同时大声说:“老总,烟不大,进来呆会儿吧!”

“少耍贫嘴,你快点吧!”

小高再次踩熄了火,把自己的干粮袋藏在草下边。想到这一阵毁了老乡几个西瓜,又用柴炭棍写上“瓜钱”两个字。她把手榴弹在手里掂了掂,心想,以后俞洁单独行动了,这东西该留给她。匪军们身上有的是手榴弹,真需要时不怕弄不到,便把它放在了显眼的地方。从草铺上找到一领破蓑衣,抓起来夹在胳膊底下,钻出了窝棚。

猴子脸在外边一直不停嘴地催:“快快快。”小高说:“光说快,里边睁得开眼吗?就这样我还没找着干粮呢。”

他们回到大道上。小高虽然不知道相公店在东还是在西,可知道国民党当官的向来是行军走前边,打仗落在后边。一看匪连长站在尽西头,就说了声:“走吧!”领着朝西走去。匪连长打头,后边跟着整整一连美械化的军队。

周忆严从窝棚出来时,天还没有大亮。白茫茫的雾气充满天地之间。

她先是顺着大路往西走,把所能看到的树林、高庄稼地尽力记在脑子里,计划着出现情况时的撤退路线。连日阴雨,没有人下地,雾厚天晦,听不到鸡鸣狗吠,走着走着突然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村口前了。

这些年行军的经验告诉忆严,贫农户多半住在村边村后,沿道临街那是富裕户的地盘。她就沿着村边往村后绕过去。才拐过东北角,从一条南北巷子里传来钩担水桶声。不一会儿,一个青年妇女挑着水桶出了巷口。敌占区的妇女多半怕见兵,而且整天关在屋门里,也提供不出什么情况。忆严就没打招呼,继续往前走。

挑水的妇女显然感到身后有人行动,不自主地回头看了一眼,待到看清周忆严,失口叫了声:“俺的娘!”就把扁担水桶放到了地上。忆严一见,忙说:“别怕,你挑你的水去!”可那妇女直接走到忆严面前说:“大姐,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你看看我是谁?”

忆严仔细一看,原来是二嫚。

“二嫚!可真巧。”忆严拉住二嫚的手说:“你怎么在这儿?”

“俺公公就是这个村的呀,你们队伍全来了?”

“就是我一个人。”

“就你一个?”二嫚左右看了看,小声说:“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快跟我到家去。”

二嫚挑起水桶,领着忆严进了巷子,拐进路西一座角门里。二嫚径直走进堂屋,忆严站在院中打量这个小院。三间北屋,两间东屋,西屋只剩了房基,上边堆着些柴草木料,整个院子收拾得整洁有序。北房西山头有个窄夹道,是通后院的。忆严正要去看个仔细,一阵咳嗽声,二嫚的公公披着件单褂子出来了,一看见忆严就亲热地说:“孩子,快上屋里坐去。”

忆严进了屋,老大爷就往炕上让,忆严说不会盘腿,勉强就炕沿坐下来。老大爷说,二嫚告诉他被救的经过,真想钉个长生牌位把她们供起来。可一想,她们都是自己儿子的同志呀,哪能使这个老办法,只等队伍过来的时候表表心意吧。偏巧不巧,当天半夜大队伍就过来了,他们在这街上打火做饭,这院里也来了一班人。老人就急忙把只最大的母鸡宰了,悄不言地塞进菜锅里。那个班长发现了,说啥要拿出来,二嫚哭啊闹的不许他们往外拿。那个班长才叫有主意,说是“不拿,不拿,煮着吧!”却跑到连部报告去了。不一会儿连长、指导员都来了。听说这是烈属,他们扛了十来个干粮袋,哗的一下,都倒到囤里说:“难为你了,大爷,我们是来替烈士尽尽孝心的。”说着拿锹的拿锹,使笤帚的使笤帚,把这屋里屋外好收拾了一阵。老人以为他们能住两天呢,笑呵呵地只看着他们忙活。谁知道刚忙活完,集合号响了,这些人一人端了一缸子小米饭就出发。别说鸡,剩下的半锅饭都留下了。老人说忆严来得正好,快完成这劳军的心愿吧,这回找到正头香主了。

说话间,外屋风箱响,锅勺动,二嫚已在做饭。忆严赶紧拦住说:“你别忙,我可没工夫吃饭!”老人一听,有些恼了:“怎么你拿我们当外人呀!”忆严连忙解释,把她们三个的情况说了个清楚。

“找牲口,送人这事包在我身上。”老人说,“二嫚,你别忙活了!趁着大雾,你快去把那俩孩子找回家来,家里的事交给我。”

忆严要自己去,老人疾言厉色地留她。二嫚说:“我是个正牌老百姓,碰上谁也不怕,对这里的道路又熟,比你去有把握,可你要是信不过我,那就另说着了。”

忆严没法,写了叫她二人前来的字条,交给二嫚。二嫚挎上个小篮子,拿了把镰刀就走了。这里老人自己动手弄饭,忆严就坐在草墩上拉风箱。

老人告诉她,从前天夜里大军过去之后,这一带的保安队、自卫团活动得很紧张。上边有命令,叫这些东西拼出全力堵截向西开的新四军。命令下来时,新四军已开过去了,堵截成了废话,只对老百姓使威风。从这往西,七八里地就是津浦路了。津浦路沿线驻着交通警察纵队。南边一个车站叫官桥,北边一个车站叫城河。这两个地方都驻的有国民党正规军。前晚上新四军过铁路的时候,把两个车站和沿线的敌人,全封锁在他们的窝里,兔崽子们竟然连一枪也没敢放。待到天明之后,大军已出去二十来里到了河边,他们才机枪小炮地打了阵,算是交差。不过这两天对过路的老百姓却盘查得很严,说是要抓掉队的新四军。新四军过去在这一带走过几次,铁道游击队也造成过很大的影响,老百姓对新四军是拥护的,都盼着他们能长驻下来。可是由于政权始终在国民党手里,农村也没经过民主改革,老百姓当面还是不敢和新四军太亲热。

说话之间,饭已做好。小米粥,贴饼子,箅子上就熥着那只老母鸡。老人撂下饭桌,要忆严桌边坐。忆严说:“你老先吃吧,我现在吃不下。”

老人把眼睁得溜圆说:“你这是咋了,忙活半天是为我自己呀?”

忆严说:“您快吃吧,我得等二嫚她们来了一块吃!”

老人还劝忆严,忆严说:“我带着她们两个人执行任务,她们两个还在饿着呢,这筷子我怎么好往嘴边送?大爷,你老快吃吧。”

“嗯!”老人点点头,“好队伍,好队伍呀!这才叫亲如手足。好,我跟你一块等。”

老人只好把鸡又端回锅里,把个草墩往墙根拉拉,陪着忆严又闲谈起来。他说,二嫚那个养父,也叫人吗?孩子叫了你一顿爹,怎么能干出这样丧人伦的事来?孩子当初是卖到我家的,我不点头,他根本没权力往回领。可我心疼这孩子,心想年轻轻的,叫她再找个主过日子吧。我一个钱没往回要,就把婚书给他了。临走还把二嫚的箱子、行李,全让他带了去。

忆严说:“这回二嫚回来了,你们爷俩互相照应着过吧。”

老人担心地说:“婚书都让他们骗走了,他们能不找到这儿来捣乱吗?”

正说着,前边道上乱了起来,先是狗咬,后是鸡飞,砰砰两声枪响,军号和哨子齐鸣。老人猛地站起来说:“不好,是匪军进村了。他们一来就是这个动静。我去瞧瞧。”

忆严赶紧收拾好东西,抬脚就往门外走。老人问她:“你上哪儿?”忆严说:“我得出村,不能在这儿连累了你老。”老人说:“他们都到了前边道上,你走不出去了。你把东西带全了,随我来。”

老人领着周忆严绕到西夹道,扒开了垛着的几个秫秸,露出个平摆着的半截风门子。他掀开风门,露出洞口,对忆严说:“快下去!这是我以前为他们铁道队藏东西挖的,我不喊你,你可千万别出来。”

忆严踩着洞口两侧的脚窝下到底,前边已传来砰砰的砸门声。老人把秫秸原样压上,答应着:“来了,来了!”转到前院去。

洞底往横里去还有个洞,只能弯着腰爬进去人。黑暗、潮湿,一股浓烈的腐土味儿。用手摸摸,水淋淋的,忆严又退了出来,只把提琴放到横洞里。

忆严靠洞壁站着,一面倾听前边的动静,一面把两个手榴弹的铁盖都拧下来,解开了绊绳,手枪也拉上了顶门火。

隔着三间堂屋,前院发生的事情听不大清楚,只偶尔听到一两句斥骂声。随后脚步移到屋里,说话声就传到了地窖。匪军问老人几个人在家?老人说一个人。匪军啪啪打了老人两个耳光说:“一个人!饭桌上怎么摆两双筷子?”老人说:“就是等那个人没等到,才摆到现在呀!那个人要来了,不早吃完了!”

“你等谁?”

“等亲家,闺女生孩子了,亲家今天来接我。”

匪军不再问话,开始里里外外地搜查。脚步声由远而近来到地窖顶上了,而且听到用刺刀戳秫秸的声音。周忆严全身神经都紧张起来,把上了顶门火的手枪瞄准了洞口。这时候前院忽然“咯咯,咯咯咯”鸡叫起来了,一个匪军说:“不好,老东西把鸡放跑了!”另一个说:“我早说上后边来找不着什么下酒物,你没见咱往后走时,那个老鬼咧着嘴笑呢!”两人急忙忙又跑回了前院。忆严这才又把举着枪的手放下。堂屋里又传来了打骂声。

“老共产党!你怎么把鸡都放跑了?”

“咦,你这话才叫怪!谁家鸡白天不放出来寻食。”

“你给我抓回来!”

“跑得哪儿都有,我上哪儿抓!”

“不管那个!老总们今天要在你这打尖,非吃鸡不可。别的还不要,没有鸡你试试,看把你的房子点了不?”

“为了口吃的,值当的吗?你老总不就是要只鸡嘛,给你只鸡就是了呗!”

听到锅盖移动声,两个匪军又叫了起来。

“老东西,这回你得说实话了吧,鸡是给谁燉的?吃鸡的人呢?”

“刚才不是说了吗,闺女坐月子,谁家还不给燉个鸡?老总想吃,吃就是了,可别再拿横话吓咱了,老百姓经不住吓呀!”

这时一阵脚步声,有更多的匪军进了堂屋。接着就听见划拳声、笑骂声,鬼哭狼嚎,乌烟瘴气。

心情一放松下来,周忆严感到困乏不堪。她把腿伸进横洞,背靠着洞壁想合上眼休息一会儿,脑袋往壁上一靠就睡熟了。后来,头顶上挪秫秸的声音把她惊醒。她又持枪瞄准洞口,洞口却伸下一个黑色的陶罐来。老人小声说:“他们走了,还没出村,你再委屈一会儿吧。我先给你送点吃的。”

燉鸡作了转移敌人视线的诱饵,老人又给忆严煮了碗小米饭加南瓜。直到下半晌,前街才吹起集合号。匪军们这才稀稀拉拉地出了村。

忆严回到屋里,二嫚已经回来了。把两套军装和一颗手榴弹放在忆严眼前,其中一件上衣已烧掉了大半。

忆严问:“人呢?”

二嫚说:“没见着。出村不远就看见国民党的军队正往这儿开,我就拐上了小道。多走了里把地,到了那个窝棚,一个人也没见着,就扔着这些东西。地上还写了几个字,我不认得,可照样描下来了,你看看说的啥?”

二嫚翻开那件烧剩一半的军衣,她用柴炭一笔一画照着地上的字描了样子在那里。

“向西,快走。”忆严念叨,“他们发现情况,向西转移了。留下这几个字,是给我看的。”

二嫚说:“怎么把东西也扔下了,不怕别人捡去?”

“一定情况很急,不然决不会连武器都来不及带的。行了,我知道她们往西走了就好了,俞洁有病走不快,我很快就能追上她俩!”

忆严马上要走,二嫚和老人都留住她不放。他们说现在大白天,敌人队伍才出村没一会儿,后边有没有后续部队也不知道,单枪匹马决不能上路。不如耐着性子再休息一会儿,把精神养足,天擦黑再追她俩,也慢不到哪儿去。

忆严只好留下来,到二嫚屋里去休息。

二嫚住在东屋。光溜溜的席,光溜溜的地,什么摆设都没有,可收拾得干净明快。忆严一则心里不宁静,二则在地窖里睡了一觉,这时再也睡不着,和二嫚两人就谈起闲话来。她把自己的出身经历讲了一遍,二嫚越听越难过,拉着忆严的手说:“我以为就是我命苦了,原来世上还有比我苦的。”忆严说:“旧社会,咱们女人的命运有几个不苦的!”二嫚说:“你们这革命的就是好,当兵、打仗,男人咋的你咋的,谁的气也受不着。”忆严说:“这得感谢共产党,没共产***,咱们能闹出个什么名堂来!共产党闹革命,不光解放受苦受罪的工人、庄稼人,也解放咱们女人。”

“我明白,俺那人活着的时候,跟我说过哩。”二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忆严问二嫚:“以后你打算怎么过呢?”

二嫚叹口气说:“我也不知道。反正俺公公不会撵我,过一天算一天吧!”

忆严问:“那个脚伕不会再来找麻烦吗?人贩子能就这么完了吗?”

二嫚说:“谁来我跟谁撕落,我不怕!上回是我吃没提防的亏,以后我提防得紧些,他们到不了我跟前。”

忆严说:“他们是谁?他们是整个的旧社会呢!你一个二嫚,十个二嫚也斗不过人家。要真正翻身做主,得像你那男人一样,跟着共产党闹革命!”

二嫚笑着说:“我能有你那文武双全的本事呀?”

忆严说:“我这还不是在革命部队里锻炼出来的!没参加革命前,我可没你那两下子。那天我看见你连喊带骂、猛追人贩子的劲头,心里就想,这个女人可真敢斗争,你要参军哪,锻炼两年要比我有出息得多。”

二嫚低头沉默了许久,眼圈红着说:“我不能走,这一家就剩下老公公一个人了。不看活的看死的,不能图我自己痛快,把老人扔下。我忍着吧,多咱伺候他入土为安了,我找你们去。”

忆严问二嫚:“你还想再找个人不呢?”

“自己能糊上口,要那行子干什么?”二嫚忽然一笑说:“你们这当女兵的,整天跟男兵一块在枪林弹雨里滚,大概谁也没闲心想这些事吧?”

忆严笑笑说:“很少想,很少!可也不是一点儿没有!”

二嫚把嘴凑近忆严耳朵问:“咋的?你有了对心的了?”

忆严觉得一时说走了嘴,脸红起来,低声说:“还年轻呢,哪能就有……”

“连想想的空儿也没有?我不信。”

“想的空儿是有啊……”

“想什么呢?总得想个人儿吧?”

“嘻嘻!”

“什么人儿?”

“什么人?”忆严红着脸说:“还不也是个当兵的!”说完伏在二嫚肩上笑起来。

天黑以后,忆严上路,二嫚把她送出四五里地。一阵风急,看看又要变天,忆严催二嫚回去。二嫚恋恋不舍地说:“队伍再开过来时,来看我吧。”

二嫚慢慢地往回走,心中升起一股空荡的哀愁。好多年她没和人这么无拘无束地说笑过了。从童年到青年,她惟一说笑玩耍的伴儿就是兄弟兼丈夫的那个人。那个人没了,她也永远失去了生活中的明亮欢快。既没有说笑的对象,也没有说笑的心情了。这地方还没解放,寡妇家是不许见笑脸,也不许出笑声的。她把全部的青春活力都消耗在劳动中,从疲劳里享受一点对生活的满足。这个女兵来了一天,不知怎地,一下子就把她拉进正常人的生活气氛中来了,而且让她看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充满阳光,充满活力,人与人之间以最坦率、赤诚、无私、互为骨肉的关系结成群体。忆严在眼前时,这一切都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忆严一去,又都随着她走了,那一切又变得遥远而虚幻了。

她回到村里,夜已深了,经过自己家后窗,发现亮着灯火。这么晚点着灯,从来没有过,也许公公不放心,在等她吧。紧走几步拐进巷口,突然从她院里传来了嗷嗷的驴叫。她不由得一惊,站住了脚,她一生骑了两次驴,两次都给她带来了可怕的厄运。一种不祥的预感,逼使她转回身又走出巷口,贴身站到自家后窗下倾听里边的动静。

“东屋、北屋你都瞧了,哪儿也藏不住人。”是公公气哼哼的声音,“你们还赖在我这儿干什么?”

“有人看见进你家了!”是那个脚伕的声音,“你手里没有婚书了,再藏她就是拐带人口。不交出二嫚,咱们上县衙门说话去!”

“爱上哪儿告上哪儿告!”公公说:“我候着你,现在你给我滚蛋!”

“都别赌气,都别赌气。”人贩子拉着长声说:“人有人在,事有事在,叫我看还是早点把人交出来好,好来好散,何必惊动官府呢?”

二嫚像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浑身连气带恨地哆嗦个不停。她不敢再停留,急忙往北,躲到一个荒废的猪圈里去。

整整又过了半个时辰,才听到她家门响。随后两个人小声议论着走出巷子,往村外走了。

二嫚仍不敢去叫自家的门,她绕到西墙外,手扒墙头翻进院里。脚一落地,堂屋里公公就怒冲冲地问了声:“谁?”

二嫚悄悄说:“别喊,是我!”

老人几步抢了出来,抓住二嫚的手说:“孩子,刚才……”

“我知道了。”

“那你还不快走!”

“我放心不下您老。”

“糊涂东西,这个世道咱们谁能顾住谁?快走,追那个女兵去。”

“我走了,他们不找你麻烦?”

“你不走麻烦更大。天黑了,我送你一程子,别动门栓了,还翻墙出去。”

老人先翻过墙头,从外边接过二嫚,出了巷口,一直往西。这时天又落下豆粒大的雨点来了。

俞洁进到芋麻田之后,很绕了几个圈子才找到水坑,她拉住棵小桑树,胆战心惊地涮了脚,再往回走,就转了向。大雾天,又没太阳,又看不见标志。正在着急,她听见小高和什么人喊叫,等她找到和瓜地挨边的田埂,往外一看,吓得她倒吸了口凉气——两个匪军正押着小高往大道上走呢!她以为窝棚里的一切全被敌人发现了,赶紧转身向着瓜地相反的方向,尽快地逃。她忘了胃疼,忘了脚烂,不辨方向,不选道路,一个劲地跑下去。她跑得心跳呕吐,两条腿抖得要跌倒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条羊肠小道。雾散了,几天没见的太阳,照在挂着水珠的庄稼上,一片金晃晃的绿色。四周有鸟叫,有虫鸣,可就是没有人声。俞洁一想到这次真正是剩下自己一个人时,泪水又流到了腮上。可这次没有闲工夫哭,下一步的去向,还要自己决定呢!

昨天夜里,在她发作胃病、忆严和小高架着她前进的时候,她曾经起了个念头,想要悄悄离开这两个人。她觉得自己这个身体,恐怕是熬不到追上部队了,自己行动不了,也拖得她们两个人速度减慢,失去追上部队的机会。为什么不放她们轻装前进呢?

到了瓜棚,她睡醒一觉,听到忆严要去替她找牲口,她又捡起了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而且由于敌情的紧迫,她想得更认真。三个几乎是赤手空拳的女兵,再没有麻利健壮的脚腿,能应付突然遭遇的敌军吗?如果没有自己,忆严和小高大概能闯过去;有了自己,怕成功的希望很小了。

自己离开她们之后怎么办呢?她粗略一想,在农村环境里,和忆严、小高她们那股如鱼得水的自如劲儿比起来,自己是个淡水鱼掉进大海里,一无所能;但到了城市地方,自己就有足够的经验应付了。她身上还有从上海来时带着的几块银元、一个戒指,这点东西足够她从这附近坐火车到商丘的。她参军前曾随着剧团在那里演出过,认识当地几个教员和学生,都是思想进步的青年,她可以找他们先住下来,养养病,弄清情况。从商丘往北,一天之内就可以到达部队要去的鲁西地带。比这么徒步追赶有把握得多。万一商丘落不下脚怎么办?还可以去开封,开封一个剧团里有熟人,可以搭班演戏。别的路都绝了,最后还可以打电报给当资本家的父亲,把属于她的存款寄来。有了那笔钱,在当地养病也好,暂回上海也好,都不成问题,养好病再设法回来。只要能让忆严和小高脱身而走,自己就免除了良心上的一项负担。

想是想的头头是道,可她终究没有勇气迈出第一步。几天来相依为命的战斗生活,使她不能骤然拔脚。而且有一个理论问题她还弄不清,这么做的背后,是不是正隐藏着懦弱、动摇的私心。

突如其来的阴错阳差,一下子把她推到独立行动的境遇上来了。那些头头是道的想法,一到真要行动时就露出了破绽:就她这身怪里怪气的打扮,满口的上海普通话,能不为敌人所注目吗?孤身一人,狼狈不堪地奔到商丘,有谁能热情接待她呢?几天来战事频繁,火车不通又怎么办……能够和忆严、小高一起行动是多简单、多幸福!要么追上部队,享受胜利的欢快;要么光荣牺牲,落个光明磊落结局!有什么可烦恼呢?

现在再回到那个路上去是不可能了。她一个人追赶部队,即使不碰上敌人,也会拖死在半路上。只有走迂回道路。

她顺着那条小路,往西南方向慢慢走下去。

将近晌午,路上行人多起来。虽然人们不时向她投过奇异的目光,却谁也没打听她什么。她心稍放宽了点。远处望见村子了,从村口出来的人朝各个方向散去,有的手里提着油馃子,有的腋下夹着成匹的粗布,也有牵牛的,挑担的,看得出是才散了集。

俞洁用手拢拢头发,拉了拉衣襟,尽量作出从容的姿态,走进了村子。

这一带的集市,都是平明开市,半晌午收摊。俞洁进到村里,集已经散了。牲口市还有几个经纪人袖口对着袖口用手指讨价还价,粮食市有人蹲在地下一颗颗拣落地的麦粒,剩下的全是些零散闲人。只有当街一个大车店,门口挂个破笊篱当幌子,里边人声喧嚷,锅勺相撞,还透着些热闹劲。俞洁迈步走进店堂,想找个地方坐下,却被突然静下去的气氛和直盯着她的几双眼睛拘束住了。好在一个小跑堂的上来解了围:“嫂子,要吃饭啊?”

俞洁沉住气说:“后边有干净地方不?”

“请请请。”

小跑堂把俞洁引进后院,让到一间草房。屋里没有桌椅,只有铺着光席的土炕,土炕上放了张炕桌。

俞洁说:“把你们掌柜的请来。”

小跑堂出去了。不一会窗外传来了放低了的斥责声:“你没长眼哪?连双鞋都没有穿,是个住得起店的吗?”说着推门进来个五十上下、穿着长袍的账房先生。这人手里托个长杆烟袋,两眼露着厌烦,板着脸说:“这几天战事紧,咱们店不留客。您起步吧!”

俞洁忍住气说:“我不住店,要吃饭!”

“吃饭请前边,”账房往外一指,“我们这儿可是先付钱,小本生意,拖欠不起。”

俞洁早已从靠身衬衣处掏出一块银元,握在手里了。这时把银元往炕桌上一扔,嘡的响了声,银元翻了个过儿。账房先生的两个眼角随着这银元一转,耷拉下来,嘴角却提了上去。

“你先收下,吃完再算。”

“取笑了,取笑了,哪用得了这么多!”

“我不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一屋用饭!”

“那自然,把饭开到这儿来。”账房先生回身朝外吆喝了声,“快打洗脸水来!”然后用两个指头捏起银元,用嘴吹了一口,放到耳边听听,点点头,弯着腰退了出去。

俞洁打了个寒战,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已经遗忘了的旧世界来了,又置身到那一套叫人恶心的虎狼夺食似的相互关系之间了。就像一个久离了鱼肆的人,突然又回到那里,对那股腥臭味格外敏感,格外难以忍受,简直奇怪自己怎么竟会在这空气下生活过近二十多年!更奇怪的是,她在决定这次行动时,想了熟人、路线、方便条件和可能遇上的敌情,就偏偏忘了这个世界里令人窒息的冷酷和丑恶。

小跑堂端来了洗脸水,账房先生亲自捧来了茶壶茶碗,吩咐跑堂的去准备饭后。账房先生打了一躬,站在一边陪起话来。

“刚才您别见怪,这两天地面上不平静,各色人等都有,我们不得不小心,也怪我们不长眼,叫您这身打扮影住了!嘿嘿,听您口音,不是此地人吧?”

“婆家在此地,娘家在上海。”

“唔,明白了,明白了,您是打东南乡来。”

“你怎么知道?”

“东南乡魏老财主在上海有买卖,少东家是在上海结亲的,咱知道,就是没有见过尊驾!”账房先生向前探出身子,亲切地说,“听说有一股共军昨天到了东南乡,那势头要往西来。昨天小孟庄孟老掌柜才从这儿过去,骑头骟马,跑得急,连鞋也掉了一只。您看共军的队伍,不敢到这街上吧?”

“军队的事,咱女人家上哪说去?”

“这年头,有两钱就睡不安稳哪。你这是奔哪儿?”

“上车站,回娘家呗,”俞洁到这时已经扮好角色了,就自自然然地演下去,“既是自己人,老财东,麻烦你给我讨换双鞋来吧。家里不见外边见,谁没有求谁的时候?”

“那好说。此处也不是久留之地,你要用牲口,我给你再找个赶脚的得了。”

俞洁想了想说:“树大招风,我走几步吧,这儿离车站有多远?”

“西南是官桥,十二里地,一路洼地,听说那儿把得严,官面上手也黑点;北边城河十五里,路好走,守卫的是保安队,多少有点油水就知足。”

跑堂的端来了包子、面条,账房先生帮着摆好碗筷,退了出来。这时前边屋吃饭的人已经散光了,只在一个墙角还坐着几个好打听事的常客。账房先生一进屋,就笑容满面地走到他们跟前。

“妇道人家,到底好套弄!”账房先生得意地撇着嘴说,“三言两语就叫我摸着底细了。是东乡财主的少奶奶,叫新四军吓出来的,往上海娘家跑!”

天上传来不祥的轰鸣。由东而西过了好几组飞机。南边西边都传来轰炸和扫射的声音。南边很近,西边的要远的多。

俞洁吃过饭,恢复了些力气。账房先生送来一双家做布鞋,要了她一块袁大头。然后笑容可掬地劝她不妨歇个晌觉。说这里距车站不过十几里路,睡醒觉路也干透了,半个时辰就能赶到。

俞洁躺在炕上迷糊了一会儿,由于担心小高的遭遇,怎么也睡不安稳。现在要还有她在身边够多踏实,以前为她那些孩子气的行为而闹意见是多荒唐啊!历史上出过个花木兰,人们演啊唱啊折腾了多少辈子;可我们这个小小的花木兰,连她自己带周围的人,谁也没觉出是个英雄!而她可真是个英雄呢,你听她跟匪军吵得多凶!被人押走时神态多从容!自己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她能安全脱险吗?

俞洁犹疑不决。来到这镇上两个钟头,把她对旧世界的憎恶又都唤醒了。她想打消绕道城市、曲折前进的计划。

俞洁的父亲,是上海广东帮中有实力的资本家。母亲是原配夫人,生过两个孩子,都是没有继承财产权利的姑娘。偏偏两个姨太太都生了儿子。母亲既受不了眼前的冷落,又恐惧丈夫去世后不堪设想的晚年,得了精神病。大姐十几岁上被迫嫁了出去,给一个更大的资本家作儿媳,早早生下两个女儿后,完全重复了母亲的道路,成了那一家多余的人。

俞洁幼年,是在奶娘和使女们的下房里度过的。到了上中学的年纪,父亲把她送进寄宿学校。三年级的时候,电影厂拍一部少年片,选她作了临时演员。她不仅第一次在艺术活动方面得到了鼓励,而且第一次靠自己劳动拿到一笔酬金。啊,一个独立的人,一个自食其力的人,一个靠自己奋斗取得生活位置的人,是多值得自豪啊!她求导演说情,进了某个艺术团体的学馆。那里管饭,还给一小点零用钱,她觉得很满足。写了封信给父亲,声明不再接受他的生活费和学费。他父亲回信说尊重她的意见,并说已为她存了一笔款子,终生属于她,但要她改一下名字,暗示一个财界巨子的千金做优伶,总不是什么可称道的事。

她在那个艺术团体,由学员到演员,由一般演员到挂三牌,经历了三年。随着艺术上的进展,她的乐观、自信和对生活的希望反而大大衰退了。艺术界,这个被看作纯洁、超脱世俗的圈子,竟也是那么污浊、丑恶,同行之间像乌眼鸡似的。你演砸一个戏,人们指手划脚贬你,蔑视你,幸灾乐祸;演红一个戏,人们嫉妒、诽谤,说你跟这个导演有了暧昧关系,给那个名流送了贿赂。你明明在台上听到后台有人议论:“瞧那口台词!瞧那几步台步!这也叫演戏?”等你下台后询问:“张先生,我的台词还念不好,您多帮我!”“李小姐,我就是穿着古装迈不开步子,您指点我!”却人人都满口恭维地说:“好极了,太好了。侬勿要开玩笑好勿啦?我能指点什么?”

剧团里排了个新戏,叫“桃李梅”,她演“梅”,是个小主角。这个戏在上海轰动了。到处卖“桃李梅”三个女性的照片,人人哼戏里的插曲。有一天闭幕后,她的异母哥哥意外地来到了后台,除去向妹妹问好,还表示要请全团吃夜饭以表示祝贺。这个哥哥已是个初露头角的小老板了,平日并不和她往来,她对此举也不热心。可是班主和导演倒十分愿意接受邀请,想借此和这个有大财东做后盾的小开拉关系。

从此以后,她哥哥成了这个艺术团体的赞助人,碰上银根吃紧,常常借垫资金。俞洁忽地一下在海报上的牌位又往前挪了一步。不知怎么小报上有关她的吹捧文章,也多了起来。

“天生佳种,艺才超群!”

“艺高不怕年少,新星亮过老星!”

“俞洁就是演得好!没闲话讲!”

俞洁的照片登满了报头报尾,连夏天卖的团扇上都画着她的大人头。

俞洁开头满得意,越往后越觉得事情蹊跷,就在这红得发紫的梦一样的日子里,一间名叫“桃李梅”的咖啡馆,在上海的繁华街头开张了,霓虹灯广告上就是三个女演员头像。她哥哥聘三位女主角做名义股东,请她们在开市那天亲临剪彩。在闪光灯明灭之中剪过彩,又是一场宴会。宴会上除去几位明星,又请了上海各界的名流。从此“桃李梅咖啡店”在上海就风头十足,生意兴隆。几位名义股东每人得到半打丝袜和一本五折优待的用餐券。

过了半年,突然报纸上出现了一条启事,俞洁的父亲声明与儿子脱离关系。俞洁听别人讲,不大相信,找到报纸一看,白纸黑字,果然不假,她还没弄明白发生什么事,许多债主、记者、律师们找到剧团来了,声称“桃李梅咖啡店”用了空头支票,她哥哥已畏罪潜逃。父亲宣布与儿子脱离关系,不肯承担“桃李梅”的债务。于是“桃李梅”被宣判破产拍卖,债主来找“股东”。这几个名义股东当然不该出钱,也拿不出钱来。但是请律师、上法庭,一时就成了小报的头版新闻。明星、股东又是“名门千金”的俞洁又成了主角,平白无故她成了万人耻笑的对象。

官司打完,她病了一场,留下了胃疼的病根,一点点积蓄也花光了。她想换一下环境,搭上一个以淘金为目的的流动剧团,离开了上海。

这正是抗战胜利前后。流动剧团只有几个固定成员,每到一个地方都要找临时演员。出出入入的人,成分复杂起来,有流亡学生、大后方来的职业艺人、失业青年。他们来自不同的地区和各个社会角落,有人也带来了关于共产党解放军的传闻和解放区出的小册子。俞洁没有关心过政治,更不懂什么阶级斗争,可是她对人们口里和书里描述的解放区发生了兴趣,那里的生活方式、人与人的关系使她向往,特别是一本没有封面的、叫作《革命人生观》的书,第一次引导她考虑起人为什么要活着,而且才知道为人民、为受苦受难的人民大众生活、工作才有意义。恰好这时他们正在苏北一个小城演戏,一夜之间,新四军解放了这个城市。新四军发现他们这个上海来的小剧团,郑重其事地派人向他们慰问,送来了生活必需品,主动提出和他们开会联欢。联欢会上,新四军文工团演出的节目,使她耳目一新。那显然不是为了向他们宣传新排练的,尽管艺术上拙朴,可里边表现的生活豪迈、清新、庄严、健康,充满了为人民为民族而献身的英雄气概。联欢会后,她几次到这个革命的家庭里来访问,打听解放区的各种情况,打听共产党的各项主张,人们友好地、耐心地告诉她想知道的一切。最后,她终于问道:“共产党为了消灭剥削、建立共产主义而奋斗,我这样的资产阶级分子也要吗?”人们告诉她:“像你这样,只叫作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本人不能真是资产阶级分子。你不是一直在自食其力吗?况且在现阶段,民族资本家也是我们团结的对象,就是剥削者本人,愿意背叛自己的阶级,参加革命,革命队伍也真心欢迎。我们部队里还有起义军官当指导员呢?”

新四军发放路费送流动剧团回上海,俞洁自动地留了下来。她有了新的生命。

由于连日来艰苦行军、有病,也由于出于解除忆严小高两个人负担的好心,她急于摆脱困境,想到了迂回前进的方案。来到这个店里,账房先生几副面容,几句言辞,把她忘怀了的那个世界的面目,又记忆起来了。

一天也不能再回到那里去!她决定依照忆严说的路线追队伍,哪怕死也死在干净的战斗生活中。

她爬起来,整整衣服,准备动身。忽然外边一阵嘈杂,乒乒乓乓上门板下幌子地忙乱起来。她走到门口,正碰上慌慌张张的账房先生。

“国军的队伍进了村,您留步吧!”账房先生心神不定地说,“我得跟士绅们去碰头,商量送慰劳款,免得队伍进入店铺民宅。您在这儿委屈一夜吧,免得出了事,我见到老财主不好讲话。”

他认定俞洁是某个地主的少奶奶了。

十一

小高领着一连匪军走到一个村头,碰上了十字路口。正不知往哪儿走,迎面来了几个挑担卖盆的,看样子正去赶集。猴子脸嘴快,抢着问:“喂,上相公店走这条路错不错?”

卖盆的说:“上相公店在东边那条道就该往南拐,怎么走到这儿来了?”匪连长揪住小高就问:“怎么回事?”小高着急说:“东边是洼地,下了一夜雨不好走;这边绕几步,路可好走。我是当地人,还不比他们熟!”匪连长又问卖盆的:“他说的是实话吗?”卖盆的听见刚才一句话,险些给这孩子招来场祸,早已后悔多嘴了。连说:“他说的不错,那边是一下雨就存水。从这往南拐,也多走不了几里路!”

匪连长撒开了手。小高抻抻脖领子说:“下边一直走就到了,你们又信不过我,放我回去得了呗!”

匪连长不理小高,下令说:“先进村开饭,便衣到相公店摸摸情况去。”

小高抗战时期当交通,日本军队、汉奸队开饭她都见过。日本军队到一个庄,是先在大道上烧一堆火,各自把饭盒子放在火堆上烧烤,同时向维持会要他麻高(鸡蛋)和衣毛(地瓜),当兵的也有到处抓鸡的,可那一半是撒野、取乐,并不当正经伙食来源。汉奸队损多了,他们进了村先找办公人要“伙食包干”,就是一共要多少钱,算是这村供饭了。钱要到手却不走,要挨家挨户“搜查八路”,一边搜一边也开了饭。不挑食,见什么都往嘴里填,馍馍、烙饼自然吃,糠煎饼、菜团子也往口里塞。因为他们平日根本吃不饱,所以有吃了药耗子用的红矾馒头的。这国民党军队如何吃饭,她还没见过,就躲在一边细心观察。

连长说:“先打两枪报个信儿!”

猴子脸就举起枪朝天开了两枪,这一来全村的鸡也飞了,狗也咬了。几个衣衫还没穿全的保甲人,就举着写了“欢迎”两字的纸旗,迎到了当道,鸡啄米似的向连长鞠躬。一边把队伍领到打麦场上,一边路上就说定了给养数目:要100斤烙饼,50斤猪肉,10斤香油,10条香烟,2斤烧酒,2斤洋糖……

小高听了,先是吓一跳。这些狗杂种个个是饿死鬼,长两个肚子也吃不下这许多呀!又一想,到底比汉奸队还是文明点,集体坐在场上吃饭,总比随便骚扰老百姓强,尽管要得多,可也还有个准数。

到了场上,队伍吹声哨子宣布解散,连长等人就由办事人陪着进了一个地主宅院。猴子脸和大个子是连部的传令兵,押着小高也跟了进去。

连长进堂屋,大个子、猴子脸和小高在院里树底下歇着。这其间地主厨房里锅碗瓢勺丁当直响,吱吱啦啦的炒菜声和肉食的香味直往外冒,几个办公人员就出去进来地穿梭般奔跑。一会儿听见连长在堂屋里拍桌子骂粗话,一会儿又满屋哈哈大笑,村子里也就这儿哭那儿喊,不时传来打人声。因为走过一段路了,那两个匪兵对小高也就不那么凶狠了。小高问:“这都是忙活些什么?”

猴子脸说:“开饭呗!”

小高说:“刚才在路上不都谈好了?”

大个子说:“谈的场面上话,办起来另有一套。”

猴子脸逞能地说:“你个小老憨,见过什么世面!真照那么办,当兵的不得撑死,保甲长还有谁干?连长的赌账靠啥还?往老百姓头上摊派,是按说的摊派100斤大饼,到当兵的手里20斤就不错,40斤折钱人连长腰包,20斤归保甲长,那20斤打点打点司务长、排长、上士们。大饼如此,别的也照办。连长拍桌子是嫌价钱折低了!满屋大笑是大家都讲和了。”

小高问:“照这样,你们当弟兄的不是挨饿吗?”

猴子脸指指枪说:“当丘八的这七斤半是吃素的?你没听见满村鸡飞狗咬吗,各有各的路子。小老弟,我看你挺机灵,趁早别看那份瓜了,跟我们穿号褂子吧!”

小高这才知道他们办伙食的办法,是把鬼子和汉奸的手段综合在一起了。

猴子脸见小高不说话,又问了一句:“怎么,叫你当国军你还不干哪?”

小高说:“谁干这个!”

高个子说:“只怕由不得你,你知道连长为什么不放你回去?”

小高说:“不知道。”

猴子脸说:“他的勤务兵开小差了,看样想拿你补上!小老弟,你的运气比咱强,以后还要你多关照呢!”小高说:“别放屁,我不会干那玩意儿。”猴子脸说:“勤务勤务,三大任务:行军背包袱,驻军晾被褥,打起仗来学老鼠。有脑袋就能干!”

正说着天上响起了飞机声,匪连长跑到堂屋门口朝天上看看,急喊道:“信号布,信号布,快摆信号布!这帮驴日的在天上看不见青天白日帽花,炸弹下来不认亲戚,快,快!”

猴子脸赶紧从蓝布包袱里掏出三卷布来,喊着大个子一块攀着树上了房,把两条白的夹一条红的摆开。飞机低空盘旋了一圈,果然翘起尾巴跑了。小高见大个子和猴子脸全在房上,趁机就往门外跑。刚到门口,一个哨兵把枪一横问:“你上哪儿去?”

小高说:“我,我躲飞机。”

“飞机都走了你还躲个屁,回去!”

大个子和猴子脸把信号布卷了起来,又背在身上。一个小甲长端出一盘烙饼、几个咸鸡蛋交给猴子脸,说:“这是给你们几位弟兄的。”小高说:“我是抓来的老百姓,别拿我当他们一伙。”小甲长说:“连长说一共三位,我不管谁是谁。”

小高早饿了,可吃得很不舒坦。她担心那个连长认定了叫她当勤务兵,这可假装不得,非马上跑不可。

她还没想出脱身的办法,去侦察的便衣回来了。报告说相公店正赶集,没有敌情。据赶集的老百姓说,相公店东南七八里,昨晚到了新四军,今早上还在那里没走。为首的是个大胡子,有二三十人,正像出山的那一股。

匪连长就下命令,吃完饭立即向相公店开拔。小高心想,不跑了,跟他们走,这比自己找队伍还有把握些。只要和自己的队伍接触上,还怕找不到机会逃过去?

下午再出发,他们还让小高走在最前边。那个连长果然对小高说:“小孩,你看当兵好不好?吃香的,喝辣的,现成的军装穿着,比你看瓜强不强?”

小高说:“不强,看瓜没人骂,当国军的人人骂!”

“不挨骂长不大呀!”匪连长笑着说。“反正他们又不敢当面骂,背后骂啥不是也听不见!”

“那也不干。前边的路你们认识,放我回去吧!”

“不干也得干,给我当勤务!”

“我家还有老妈!”

“当兵的有妈的多着呢!”

“反正不干!”

“我枪毙了你!”匪连长掏出手枪比划比划,然后冲猴子脸说,“给我捆上,带着走!”

猴子脸找根绳来,给小高捆了个麻坎肩,把绳子一头牵在自己手里。他知道这孩子已经注定要当勤务兵的了,犯不上得罪他,绳子捆得很松。

这一队人到了相公店,又停了下来。镇长好说歹说,交出来20万金元券,每个兵两馒头一块熟肉,交换条件是不进店铺民宅。小高怕硬叫她当匪兵,宁可饿着没吃那馒头。匪军收了钱,吃了馒头却不走,坐在村头的柳树行里抽烟打盹,呆到一更多天。派去的便衣又回来报告,打听得新四军确实已离开东南乡,往津浦路开走了,连长这才下令往东南乡前进。小高一听,心里着了团火。本来盼着跟自己的队伍接上火,好找机会逃回去。却原来这批匪军是躲着走的,非等新四军离开决不朝那个方向去。

往东南走了个把钟头,路过一个小村,这时天已阴透,就要下雨了。连长把几个排长叫到跟前,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那几个排长,各自带着队伍继续前进了,连长却带着连部和一个警卫排,进村号房子睡觉。他们把一家有瓦顶的院门叫开,把正睡觉的老百姓全撵走,就占了整个院子。连长住进靠东的一间,别的人占了中间和西头一间,大个子和猴子脸押着小高挤进了灶屋。那家老百姓哪肯全走光呢,留下个男人看家,这男人就成了临时听差兼厨师。他们翻出来了鸡蛋、咸肉和粉皮子,就叫这男人生火熬菜,给连长下酒。

这里菜没下锅,南边就热闹起来,人喊狗吠,火光冲天;等到这里菜炒好,酒烫热,几个穿袍着褂的土财主,就由一个排长领着进了院。土财主们喊着:“连长开恩,连长开恩。”等连长出得屋门,那几个人已经就全跪下了。

“各位父老,有话好说,快请起!”

“连长不救我们全村性命,跪死也不敢起来。”

“这是从哪儿说起!我军有令,秋毫无犯,违者格杀勿论!我的兄弟骚扰了百姓吗?说出来,说出来,我马上枪毙!”

“没有,没有!老总们都挺守规矩。”

“那你们求什么?”

“我求求别伐我祖坟的柏树。”

排长说:“报告连长,那树林正在挖堑壕的地方。”

连长说:“那是扫清射界,没办法!”

“老总们正拆我的房子,连顶都掀了。”

排长说:“打通墙壁,以备巷战!”

连长说:“这是战事必须的,爱莫能助了!”

“老总们正毁我的庄稼呢!”

排长说:“那正在阻击阵地范围内。”

连长说:“父老们,总不能叫我的弟兄趴在平地挨枪子儿,连个隐蔽壕也没有呀!”

“连长,昨天总共来了二十多个共军,他们在村头做了顿饭吃完就走了。用不着这么大事备战呀!”

“军机大事,你们知道什么?那是他们的尖兵排,大股共军在后边。兄弟得到命令要在你们村阻击,有一场大仗打呢!”

“连长开恩,把战线往西挪几里吧,一打起来,全村不都平了吗?”几个人都磕起头来。

“军令如山,这岂是兄弟我做得主的!诸位快起来,不要难为吧。”

又闹嚷了一阵,人们都进了屋。过了半个钟头,连长在门口喊了起来:“传令兵,马上去送命令,停止修工事,防线移动了。”

猴子脸答应一声“有!”就往外跑。才出门又转回来,把身上那个包袱解了下来,掏出里边的信号布,把空包袱皮抖抖,系在腰上,对大个子说:“看着点,得了彩头有你一份!”这才跑出去。

大个子咕噜道:“妈那皮,就你张罗的快!”

小高问;“到底怎么回事?”

大个子说:“拍桌吓耗子,挤土财主点油呗。这是价钱谈妥了。他小子抢着捡洋捞儿去!”

小高问:“那几个财主怎么还不快走!”

“不得留下写个感谢状吗!”

“啥叫感谢状?”

“找块红布,写上某年某月国军某连在本村英勇杀敌,救百姓于水火;秋毫无犯,敬父老如事亲等等。然后画押具结,连长好拿回去报功啊!”

小高说:“这里深更夜半,上哪儿找红布笔墨去?”

大个子说:“都有,连长那文书箱里带着呢,常用的东西哪能不预备?”

打白天起,小高就看出大高个子做坏事不朝前赶,说话也比猴子脸温和,就跟他说:“我说老总,我看你是个厚道人,怎么干上这个了?”

“是我愿意干的呀?”大个子哼了一声,“咱家欠地主账还不上,我是卖壮丁出来的!”

“干长了也觉出甜头啦?”

“苦头吧!太丧良心的事咱干不出来,拍马溜须又不会,光当吃亏受累的角儿。”

“那腿长在你身上,你不会跑?”

“我见过开小差抓回来的,当场枪毙了!再说往哪儿跑呢?我家就在这不远,跑回去保甲长还要把我卖出来。”

“要当兵也不一定非在这儿干!我可看见过一支好队伍,当官的跟当兵的平起平坐,不坑害老百姓,光打地主老财……”

“我也听说过。他们从这儿路过好几回呢!”

“那你怎么不过去?”

“你没看咱这连长吗?听见点风就躲着走,想遇也遇不上!”

“你们没上过前线哪?”

“这是师管区的队伍,专在后方押给养、抓壮丁的。前天新四军从沂河边上跑出一股人,东边的队伍急忙掉不过头来,这才叫我们出来。”

“老总,咱们都是穷苦人,哪儿不是行好呢,你把我放了吧。”

“不行,弄不好你的脑袋搬家,我的屁股也打烂。老老实实睡觉吧,绳子要碍事,我倒可以给你松松。”

大个子摸黑给小高松了松绳子。小高伸腿躺下,一下子碰到了软乎乎的一卷东西。她想起来了,是猴子脸扔下的信号布。她轻轻用脚把它勾过来,伸手把它塞进了身旁的灶膛里,想到再碰到飞机时匪军们的狼狈相,她偷偷地笑了一阵。

天亮前匪军们全回来了,大包袱小行李扛了不少。猴子脸自己背了一包袱,还扛来连长的一份:一件狐皮袍子和一套哔叽西装。是在上海开商号的那家地主的。原来连长要的价钱太大,一时凑不出现款,估衣布匹全折价。猴子脸因为在翻衣服时,无意发现一块烟土,不吭声塞进自己包袱,乐得心花怒放,完全忘了信号布的事。大个子根本就没走这份心。

队伍集合,班师回营。匪连长问小高:“回心转意没有?当勤务兵马上分你一份。跟定了我,发财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小高说:“你放我回去,我问问我妈。”

“混蛋!”匪连长着着实实打了小高一个耳光,对大个子说,“解开绳子,两条道随他拣!”原来抢的东西很多,要回去孝敬上级,匪军找来扁担,打了几副挑担,抓了几个民伕来挑运。匪连长叫人把他的小包袱也拿来放在担子旁,对小高说:

“你自己拣,给我当勤务兵呢,背背我的小包袱,舒舒服服甩手走。不愿意你就跟民夫一块挑担子去!”

小高一声没吭,咬牙担起一副挑子来。

十二

听到国民党军队开走,账房先生念了声佛,正要放铺盖睡觉,外边打起门来。

“谁?”

“我,投店的。”

“这么晚了还住店?”

“就是晚了才住店,白天还赶路呢!”

开门吧,不大放心;不开门,又怕耽误了生意。他扒着门缝往外看看,是一个脚伕一个买卖人,脚伕还拉着一头驴。他开了门。等到客人来到过堂灯下,他想起来了,这两位客人和这头驴前几天在这儿住过,说是到东乡去接亲戚的。既是熟人,他就笑呵呵地接过缰绳说:“还住您上回住的那间房吧,我马上送水来。”他心里挺奇怪,怎么没接亲戚空着驴回来啦。

账房先生去打水,脚伕就往槽子里拌料,这时从后边茅厕走过来一个女人,直奔东厢房去了。正在下雨,风灯又挂在牲口槽上,什么样的人看不清楚。可是影影绰绰,脚伕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就回去和穿长袍的嘀咕。

等到伙计端着热腾腾的面条子来摆饭桌,穿长袍的客人就说:“这兵荒马乱的,你们店的生意倒还兴旺,客房都住满了吧?”

“瞧你说的,谁家不看黄历,单挑这日子出行呀!除去你们二位,就一个单身堂客。”

驴伕问:“从外乡来?”

“到外乡去!”伙计说,“东乡的财主,叫新四军给吓出来了。听说回上海娘家去。”

因为村头上驻留着国民党军队,俞洁一直提防着意外,没敢人睡。国民党军队开走了,她这才合上眼,想赶快睡一觉,为明天赶路积蓄精力。刚刚睡熟,一阵砸门声又把她惊醒,接着便听见人打招呼,驴喷响鼻儿,一路进了院内。等来人进了客房,驴牵进牲口棚,她悄悄起身下炕,想借着上厕所的机会观察一下动静。她去的时候没见人,只从东厢房窗纸上看到两个晃动的黑影,回来时牲口槽旁有了人,中等个,短打扮,在风灯之下看得格外清楚,一下子就认出来是给二嫚赶驴的那个脚伕!那天她骑的驴往二嫚那里冲时,是他跑过来迎面拦阻的。那长相决不会记错。

回到屋内,她就再也躺不住了。

既是两个人一块儿来,那一个一定是人贩子。救出二嫚,是跟他们结了仇的,跟他们打照面凶多吉少。这里遍地是敌军,他们一勾结就把自己出卖了!无论如何,要趁他们还没发觉离开这里。

这时刚交三更天。立刻走,引起店家怀疑事小,招惹他俩注意事大。她就坐在那里等天明,她想这两个人半夜才睡,不会醒得太早的。

既不敢点灯,又找不到事做,几天来全身虚弱乏力,坐在那儿想不打吨也办不到,她就又打了个盹。睁眼一看,窗外明光瓦亮,她心说:“糟了,天都大亮了,恐怕那两个家伙也已起身了吧。”轻轻把门推开一条窄缝,倒还好,东厢房的门还没开。她把门慢慢开大些,侧着身子蹭出门,一看原来是天晴了,露出来半个明月。不过远近已有鸡啼,总有四更多光景了。她悄悄走到前屋,伙计已经在生火。因为店钱昨晚已付过,就招呼伙计开门。伙计嘴里说着:“走这么早啊,再歇歇呗!”把门打了开来。俞洁加快脚步,出了村西口。

昨日一天暴晒,已经干了的道路,这一夜雨又浇泞了。俞洁一则心急,二则也休息了一天一夜缓过劲来,尽管跌跌滑滑,速度还是很快。穿过几块高庄稼地,回头看不见房子了,她这才一块石头落到地。摸摸额头,头发已经被汗粘成绺了。

路边小水沟里流动的水很清亮,想洗个脸,又忍住了。继续向前赶,走了约摸里把地,大路向下倾斜下去,眼前出现了好大一片水洼。有多深不知道,足有半里地长;两旁多宽也看不清,只见高粱玉米都一半泡在水里,露出半截随着水波摇晃。是走下去还是另外寻路,主意还没定,背后“哒哒哒哒”越来越近传来了驴蹄声。俞洁把牙一咬,脱下鞋,卷卷裤腿下了水。

初下去水并不深,只没小腿;水下的地也并不陷,反而又硬又滑。走过一段,一下子就深了下去,一直没到了腿根,水底的泥也就暄得像酱缸了。俞洁只得一步站稳,再迈下一步。这时就听到背后有人蹬水声。回头一看,两人一头驴正从背后赶来,穿长袍的骑在驴上,穿短打的拉着缰绳。

俞洁想快,两脚也不做主,只好由他们赶上来,随机应变,再设法脱逃。

他们赶到俞洁身旁,就把速度放慢了。

俞洁低下头只管蹚水走路,眼也不抬。可是心跳到喉咙口,脸红到了耳朵根。她心想,俗话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今天可好,她这个兵还赶不上个秀才有力气;而这两个却比敌兵更凶狠。倒要格外机警些,只要不使他们动武力,事情就有回旋余地。

“大嫂,”穿长袍的轻轻地问,“一个人赶路啊?”

俞洁没吭声。

他又问:“这是上哪儿?”

俞洁心想:“他到底认出我来没有?”就瞅了那人一眼,答道:“上火车站。”

穿长袍的和俞洁打个照面,眼流露出一丝满足的笑意。俞洁知道他完全认出来了。

“我们也上火车站,”长袍说,“既是同路,这驴让给你骑吧。”

“我能走,不用麻烦你。”

“既碰上,就是有缘的!”长袍笑道:“谁没有用着谁的地方呢!看大嫂这样,八成是回娘家吧?”

“差不多。”

“路上可不好走啊!国军到处盘查,要找化妆的共产党;新四军也在找掉队的逃兵;两边都说要给检举人发赏钱。”

“嘿嘿!”俞洁冷笑一声,“你倒打听得很清楚,你没打听一下,检举错了赏什么吗?”

长袍一下子噎住了,国民党兴派女特务,共产党可也有女侦察员。弄不清她的真身份可吓不住她。

“我是说咱们做伴一定方便些。”长袍笑笑说:“这一带是国军的天下,我手里有通行证,开的正好是两男一女。”

俞洁看出来,要硬从这两人手里挣脱出来,不大容易。需要将计就计,寻找机会,尽力把他们稳住。

“做伴就说做伴吧,费那么多心思干什么?”俞洁笑道,“都是场面上人嘛!”

这时已出了水洼,俞洁停下来拧拧裤子上的水,穿好了鞋。长袍下了驴,执意要俞洁骑上。俞洁也不再客气,叫脚伕扶她骑上去,故意说:“得罪了,今天的脚钱算我的。”

长袍和短打对了下眼神,两人都有点发懵。明明白白是这个女人,穿着新四军军装骑着驴,冲撞过他们,并由此丢了那个二嫚,怎么隔了一天就变了一个人?那口气言谈,像是个熟走码头的老江湖。

俞洁不过在一个戏里演过一个江湖女子,她见景生情地把那台词、身段,借用到这里,竟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看来绝路也并非不能逢生,她后发制人,等待长袍亮牌。

“听您是南方口音?”长袍说。

“小地方上海。”

“要回家喽?”

“看顺风不顺风呢。”

“要能成全我们一笔生意,在下倒惯会撑篙竿。”

“您的生意我知道,要拿我卖活口喽。”

“那可不敢,都是朋友嘛!”

“我听你讲讲门道。”

“我们弟兄奔波劳碌,无非为的一个钱字。那天我们丢了个活口,损失500现大洋。今天老天开眼叫我们碰到你,这笔账只好由你垫上。哪党哪派不干我们的事,你能出钱,我们放你走,上海也好,山沟也好,由你自己去。”

“我要拿不出呢?”

“那就莫怪我们太讲生意经。不过尊驾不是老斗,总不至于叫兄弟费手脚吧!”

“我身上没钱,可是有拿钱来接我的!”

“那好说,我们把你找个地儿供养起来,你尽管发信喊人来接。我们将本求利,并不要毁坏财神的!”

俞洁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万一脱不了身,宁愿叫父亲弄钱赎她,也比当国民党俘虏强吧?

长袍见她不语,进一步说:“不过话讲清楚,你要是国军这边的人呢?亮亮牌子,咱们算是一场误会;要是那一边的呢?我也卖个交情,你只要愿意合作,碰上国军我也绝不透底!”

俞洁说:“随你,你我都是长着嘴的。”

说完这一阵,各自盘算心事,气氛沉闷而又紧张。俞洁盘算,能跑当然要跑,若实在脱不了身,只好争取叫家里来赎人。事关生死名节,宁叫家人耻笑,不能当敌人的俘虏。脚伕悄声问长袍:“你当真拿她作抵押,等她家来赎票?”长袍使个眼神,意思是:“这是稳兵计,把她弄到济南卖了,有油水叫人肉作坊捞去吧。”

这时太阳高照,人贩子和驴身上都有了汗水。看看前边不远就是铁路,脚伕猛打两鞭子,想赶到路旁树阴下去休息。驴子四蹄扒开,走得欢快起来,两个男人跟着,急忙穿过了一个交叉路口。神使鬼差,从南边正开来一连满载而归的国民党部队。匪连长一看见这几个人,就大叫一声:“干什么的?过来!”两个人贩子木然站住,想往后退已经来不及了。走得屁滚尿流的匪军,不等下令就坐在泥地上大喘气,挑担的民伕也撂下担子擦汗。猴子脸和大个子端着枪把人贩子和驴全押过来,俞洁趁势跳下了驴。

匪连长手里转弄着手枪问:“干什么的?”

“老百姓,家里人病了送济南求医的。”说着人贩子就从腰里掏出盖着大印的通行证。

“老子不看那鸟玩意!”匪连长拿枪筒子把那张纸一拨弄,“军事时期,把驴先让老子骑骑!”

“哎,老总!我们还要赶火车呢!”人贩子又掏出钱包来。连长昨天一天已经肥了,哪看得上这几个钱,拿枪一挥说:“你们两个老爷们儿去挑担子,把那小孩跟当兵挑的两副换下来!”

原来有个被抓的老头害痨病,一路咳血,半道倒下去了,担子落到一个匪兵的肩膀上。小高身小力薄,咬牙强挑,匪兵好吃懒做,从没干过重活,所以尽管连长骂、排长打,他们也走不快。连长一看这两个人贩子倒长得精壮,便把这个差事便宜了他俩。

连长上了驴,匪军领着人贩子和脚伕来接担子,俞洁扭身就走。脚伕一眼看到,就对长袍说:“她要跑!”长袍挣脱匪军就去抓俞洁,匪连长厉声问:“要干什么?”长袍说:“我这女人要跑。”又冲俞洁喊:“你还要命不要命,想要命就站住!”脚伕帮腔说:“她是个疯子,一跑开我们就没法找了!”长袍说:“叫我给你们挑担也可以,你们可不能把我的疯女人放跑了呀!”俞洁一听,气狠地骂道:“混蛋,谁是你女人,你是人贩子!”

长袍一听,泄了底子,就破釜沉舟地喊:“你们快抓住这个女共产党!”

匪军们听到这里,都哈哈笑起来,说是这一家人对骂的全是新词。匪连长骑着驴大叫一声:“混蛋,我这儿是你们家呀,吵得个天昏地暗!住口,男的挑担去,把女的也给我看起来。等到了车站,我打发你们滚,你们再上一边吵你们的去。”

小高先认出了两个人贩子,心里就直擂鼓,琢磨着万一他们要是认出自己来,可怎么对付!等认出骑驴的竟然是俞洁,这脑袋嗡的一声,立时就胀得有笆斗大。听他们一争吵,而且匪连长压下去后人贩子既不再进一步揭发,俞洁也不坚持要走,就更料不透这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了。

“把挑子撂下吧!”大个儿冲小高说,又推推穿长袍的,“你挑上。”

穿长袍的从小高手上接过扁担,放上肩膀,咬牙往起一站,猛抬头看见小高,“啊”的一声,把嘴张得像个死鲇鱼。

“怎么,不认识啦?”小高抢先一步问,“前天你们俩还吃过我的瓜!”

长袍支吾了一声,不知如何应答。

小高趁大个子去指挥脚伕接担子的空儿,小声对长袍说:“你敢刺毛,我就咬定你是共产党,你跟新四军一起,在我瓜棚吃瓜的。”

匪连长把俞洁也交给了大个子和猴子脸看管。俞洁被匪军们贼眉鼠眼看得很气恼,把头低了又低,不瞅任何人。看到大个子和猴子脸拉开有三五步距离,小高用手碰了一下俞洁的手,俞洁把胳膊使劲一甩,啐了口唾沫,脸扭向了另一侧。

“俞洁!”

这轻轻一声,像是个晴天响雷,俞洁浑身都震动了,急忙回过头。一看是小高,惊讶得半天没喘过气来。小高使个眼色,小声说:“别看着我,你我装作不认识。”

“嗯。”

“你怎么跟他们混在一块去的!”

“他们跟上我了!”

“你怎么不跑?”

“跑不了。他们要扣住我,叫我家拿钱赎!”

“这是骗你,真的也不能干。革命战士不能干那个事,要有点志气!”

“有你我就好办了,我听你的!”

“没有我你也要坚决斗争,宁可死也不能叫人贩子卖了。”

西南方向有了飞机声,而且听见不远处机枪扫射和炸弹爆炸。

“往西北,往铁路那边靠!”匪连长听了听说,“大概西南边有敌人,靠近铁路咱们就跟交警队伍联系上了。敌人真上来,咱们免得被包围。”

队伍穿过庄稼地,来到铁路边上。碉堡上的敌人问了口令、番号,摆摆手让他们通过。正这时,几架飞机沿着铁路线低空飞过来了。

“摆信号!”碉堡口的哨兵喊道,“你们快摆信号。”

匪连长连忙冲猴子脸喊:“快,快!”猴子脸赶紧从背上解下包袱,把扣一解,哗啦一声掉出些花花绿绿的女人小衣服和一块大烟土。匪连长不由分说,坐在驴上就踢了他两脚,“我叫你摆信号!你给我晾破烂!好小子,你还昧下一块烟土!”

“摆信号,摆……”猴子脸也急得变了颜色,问大个子,“信号布呢?”

大个子说:“连长叫你背着的,我哪儿知道!”

“我枪毙你……”匪连长一句话没说完,几架飞机扭头已经飞回来,咔咔咔咔,机关炮就铺天盖地地往下扫。那头驴打个前失跌倒了。连长从驴脖上滚下来,摔出去有一丈远。

“我操你妈!”匪连长掏出手枪,朝天上打了两枪。可飞机不听那一套,接着又是一次俯冲轰炸。匪军没有挨自己飞机炸的经验和准备,哭爹的,骂娘的,趁机会打仇人黑枪的,乱成了一片,转眼就死伤十几个。小高趁机拉着俞洁的手说:“快跑!”

小高拉着俞洁穿过了铁路,跳进路边的水沟里。她们还没爬上沟沿,大个子匪军端着枪紧跟着追了过来。小高一看,躲不及了,就一把将俞洁推上沟沿说:“进庄稼地,快跑你的!我来对付。”俞洁几步钻进玉米地。

追赶的匪军来到沟沿上,小高猛地从下边钻出,双手把他的腿一拉,大个子仰面朝天倒下了。小高掐住他的脖子说:“我拿你当好人,你倒追着我不放!”

大个子两手用力拉开小高掐在脖子上的手,从嗓子缝挤出几个字来:“我有话,我有话!你急什么?”

“你抓我我不急?”

“你跑你的,我追我的,我要开枪不早开了?”

“那你这是干啥?”

“傻祖宗,我也跑,信号布丢了,死了好几个人,连长不要我的命吗!”说着他把枪栓卸下来放在小高手里说,“这你放心了吧,还不快跑?”

小高拿着枪栓,也钻了庄稼地,大个子端着没有栓的枪,就追了进去。因为飞机还在头上连轰带扫,碉堡上的敌人也钻进乌龟壳,谁也不留心他们的动向。其实大个子本不必玩这么个小花招的。

进到高粱地,小高就和大个子合在了一块儿,两人边跑边喊俞洁,可是没人答应。正跑着,呼的一声两边跳出两个穿便衣端枪的人来,喊道:“缴枪不杀!”

大个子赶紧把枪举过了头。一个人接过去看了看:“栓呢?”

“在这儿!”小高交了出来。

“跟我们来!”

两个便衣一前一后,押着他们往西南上急走。一边走一边问他们:“哪一部分的?”

大个子说:“师管区警备连。”

“你们俩往哪儿跑?”

大个子说:“不知道,我跟着他走的。”

“小孩你呢?”

“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你跑?”

“他们抓我当向导的,两天没让我回家了。”

两个押解的人笑了起来。其中一个端详一会儿小高说:“你家在哪儿?”

小高说:“你管不着。”

“管不着?不告诉我只怕你找不到!”那人笑道说:“上一回你找不着家,就是跟我问的道。”

这么一说,小高觉得口音是很熟,可看了又看,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那战士说:“有天晚上,三个文工团员找队伍找到我们连驻地,你跟哨兵问路,放哨的不是我嘛!”

小高又看了看,扑上去抱住了那战士,蹦着高儿,连拍带打地说:“你换了便衣,我认不出来了。”

“你也换了便衣,我可就认出来了。”

小高问那战士,怎么到了这里。那战士让小高站住,等另一个人押着大个子走远些,才告诉他:他们在沂河边上坚持战斗一整天,后来敌人发现我们的大部队已远去,那里只不过是一个团,就恼羞成怒地以九十倍的兵力扑了上来。上级命令各营分头突围,突出包围圈后绕道回沂蒙山区。可是这个连是从西南方向钻出来,摆脱开敌人后,已经没有可能向东向北运动了。而且连伤亡带散失,剩下不过三十来人。连长决定沿着大军的足迹向西追赶,还布置了要注意沿途找寻她们三个女兵。

那战上问小高那两个女同志在哪里?小高就把大致情形说了一遍。那战士说:“刚才听到敌机在这边扫射,我们还以为有咱们的部队到了这里,连长派我俩来侦察一下。刚到这儿,庄稼里站着个妇女,朝我们看了一眼,扭头就往北跑了。这敌占区老百姓,见着带枪的扭头跑是常事,我们也没上去盘问,那一定是姓俞的同志了。”

确实那正是俞洁。

小高叫她进了庄稼地先往南后往西。她刚把脸转向南面,就看见两个持枪的人,弯着腰朝这边走来。她连思索一下都没有,扭过身尽最快的速度跑了起来。她也不辨方向,只一心想往离飞机扫射远的地方跑。跑过高粱地,又进小树林,没提防树林里坐着一个人,险些绊倒在那人身上,连忙收住了脚。那人吓得也赶紧爬了起来。俞洁一看,连声叫苦。

“这可真是天无绝人之路!”穿长袍的人贩子说,“赶脚的死了,驴腿断了,我以为真弄个鸡飞蛋打呢,你又送上来了。不用废话,跟我走吧。”

俞洁听了小高的批评,决心不再跟他搞权宜之计,扭身又往左边跑。长袍就掖起衣襟来追。看看快追上了,俞洁急中生智,弯腰抓起两把烂泥,转身站住。长袍追到跟前刚要说什么,俞洁把手中的烂泥朝长袍眼睛上砸去。长袍哎呀一声,抬手去擦泥、揉眼,俞洁拐个弯又往右跑去。

十三

忆严按着二嫚指点的道路,不一会儿就到了铁道边上。这时正有一辆巡道的铁甲车,自北往南开,突突地喘着气,头顶上独眼似的大灯,贼亮贼亮。忆严隐蔽在一墩红柳后边,借那灯光观察地形。铁路两侧,四五百米宽的开阔地;顺着铁路线,半里左右一个碉堡,碉堡上的哨兵不停地在喊口令。第一个碉堡喊:“注意警戒!”第二个碉堡就喊:“监视敌踪!”这么一个挨一个传下去,直到老远的南边,隔一会儿又从南往北喊回来。

巡道车开过去不久,就有一辆又大又高喷着火冒着烟的火车头,拉了好长一溜黑乎乎的车厢开了过来。火车也撒着满天红亮的火星过去了,背后留下了沉寂和黑暗。

忆严说服自己,再等一等,再观察观察,弄清碉堡上敌人的情况再过也不迟。

从西北上,像是海潮奔腾,传来了哗哗的响声。忆严以为起了风,看看头顶红柳枝条,却动也不动。她正纳闷,一股冷气逼近身体,接着落下铜钱大的雨点来。到这时风才迎面猛扑过来,一墩墩红柳,发出哨声,把枝条弯下了又挺起,挺起又弯下地和狂风抗争。转眼间忆严隐蔽的地方已变成了一片水塘。

“扔上个雨衣来,扔上个雨衣来!”随风吹来碉堡上哨兵的喊声,“光顾推牌九,耳朵里塞上驴毛了。”

这正是机会!忆严腾起身,飞快地跑过开阔地,登上路基,跨过了铁轨。风大、雨大,敌人哨兵正往身上套雨衣,谁也没发现她。她跳到路西的开阔地边沿,心想:“顺利过来了。”就在这一刹那,猛地亮起了一个又长又近的闪电,一时间整个大地都像燃起了蓝色的火焰。随着雷声,碉堡上的敌人喊了起来:“什么人?口令?”南边的一个碉堡上敌人闻声也喊:“不说话开枪了!”这时恰是闪电过后最黑暗的一瞬间,忆严不顾一切摸着黑飞跑。接着又来一个闪电,这个闪电没有刚才那个亮,却像一片光柱在忆严所在的地方晃来晃去,不再止熄。扭头一看,原来碉堡顶上亮起了探照灯。一排枪弹扫了过来。在光秃秃白茫茫的开阔地上,忆严觉得自己的目标又突出又高大,正想找个地形隐蔽一下,左膀子似乎被人推了把,她跌在了水洼中。

南边的碉堡也参加射击了,子弹打得水花四溅。二十步开外就是一片谷子地,能到那里就算安全脱身了。她要双手撑地爬起来,可是左胳膊沉重得很,胳膊下边的雨水飘着红丝,这才知道左膀负了伤。她咬紧牙关:“一定要爬起来,要进到那片谷地里去。”

碉堡上的敌人又喊了:“投降吧,还趴在那儿干什么?都看见你了!”

忆严不吭声,右手从皮带上拔下一颗手榴弹,她等着碉堡敌人到身前来。

碉堡上喊:“过来不过来,不过来再给你一梭子。”

碉堡上又打了一梭子***,子弹却全射在她右侧100米开外的地方。忆严明白了,敌人并没看到她趴在这里,那些话是诈她的。于是她就往地上趴得更紧些。

碉堡上的敌人骂了一句说:“妈的,死了!”说完就闭了探照灯。忆严高兴得不顾膀子疼痛,用右手撑着地就要爬起来。才一蜷腿,旋即一个念头闪进脑子:“慢着,也许敌人在耍心眼呢!”她又把腿和手都放平了。

四围漆黑一片,除去风声雨声,连虫鸣都听不见。二十步之外,那片意味着安全和胜利的谷地,简直像一块磁石吸引一根细小的铁针那么拉住她的心。灯灭了不到半分钟,她觉得已过了很久,有好几次她都觉着再也等不得了,要把机会错过了。也许敌人正摸着黑,悄悄地从后边靠近她,就是死也要跳到那片谷地里去。可是她几次都压制住这令人发躁的冲动。最后,实在耐不住了,她决定数个数,从一到二十,要是敌人再没动静,就坚决爬起来前进。她刚想好这个决定,刷的一下探照灯又亮了,而且连南带北几个碉堡的灯都亮了。巨大的灯柱像一条条剪刀,在几里地长的开阔地带剪来剪去,停下来又静止地照了一阵,然后才一下子全关掉。忆严抓住时机,跳起来跃进了庄稼地,顺着垄沟弓着身走了很久很久,碉堡上的敌人再也没有开灯。

她感到左胳膊热辣辣地疼,头晕、寒冷,便把裹腿解下来一条,拿牙咬住,用右手紧紧捆到伤口上。拾起一根被风雨折断的高粱,掰去头,当作拐杖,一步一步向前挪。借着断续的闪电光亮,总算找到了向西的大道。她又掏出作为联络信号的定音笛,一边走一边吹。天将明时,放晴了,露出半个月亮。月光和笛声惊醒了林鸟,一个个抖着翅膀都叫了起来,画眉、叫天、腊嘴、鹌鹑全有,可就是没有周忆严盼望着的斑鸠声。

太阳老高了。道路向前伸展着,无穷无尽。多半夜的狂风暴雨,把每道田垅都变成了浑浊的小溪。高粱、玉米,枝残叶碎,像挂了一身破布条。周忆严两眼深深凹了进去,眼眶乌青,嘴唇干裂,眼睛缠满了红丝。两只脚上的鞋子,早已不知什么时候被烂泥拔掉了。她摇摇晃晃,迈着不匀称的步子,机械地吹着口笛往前走,偶尔停下来用手拉过一片高粱叶,舔舔上边的露水,又吹着笛打起精神走下去。

有几次,她边走边睡着了,又被自己深一脚浅一脚的步子惊醒。她浑身每个骨节都酸疼,做任何一个动作都要花加倍的力气。可是她既不敢坐下也不敢停步,怕一坐下去自己就没有力量再站起来。她认为小高和俞洁是在她前边的,她们在等她。

右前方离开道路一里多地,有一片密压压的树林。她对小高说过,白天尽可能不要从路上走,尽量利用可隐蔽的地形地物。也许她们会躲在树林里休息吧?要是那样,在路上吹笛可未必听得见,应该走近那个树林一些。

她下了道,横插进湿淋淋的庄稼地里。太阳又热、又亮,所有庄稼叶上的水珠都散发出白色的水汽。四周都是一样的绿色,一样的闪光。哪里是道路,哪里是树林啊?它们怎么在围着自己转呢?她觉得有点恶心,伸手抱住身旁一棵树站下来,微微地闭了下眼睛。一种温暖而又滞重的感觉,麻酥酥的流遍了她的全身……什么人的喊叫声惊醒了她,她发现自己抱着路边的一棵树睡熟了。一个穿军装的小伙子,正一边喊一边朝她走来。可是她不明白他喊的是什么,要张嘴回答他,不知为什么发不出声音。她松开抱着树的那只手,想要作个手势,忽然看见脚下那一片带着雨水珠的绿草地,像从下往上翻的一页书,越来越近地盖到她脸前来了……

很快就又醒过来,自己已经趴在一个战士的背上。战士背着她每走一步,她的伤口都剧痛一下,就是这剧痛把她唤醒了。她叫战士放下她,让她自己走。战士说:“不行,你在发烧。”可是她就没想问一下战士是从哪里来的,她是在什么地方?仿佛一切原来就是这样的,就应该是这样的。有一阵她觉得背着她的正是孙震,一边背着她一边腼腼腆腆地看着她,冲她笑。

当她真正清醒过来,是躺在宽大的河岸旁一个柳树下面了。她面前真的蹲着一个连长,一个嘴上还没长出胡须的青年连长和一个小卫生员。她的胳膊已经经过治疗,重新包扎过。小卫生员还给她打了退烧的针剂。

青年连长告诉她,大部队昨天就过河了,他带着一个排作为收容队,也已经到了规定的时间。只是因为一夜暴雨,山洪骤发,他们才没有过去。刚才两个去收集渡河材料的战士发现了她。她简略说了自己的情况,就忙问道:“你们收容到那两个穿便衣的女同志没有?”连长说没有,他一定叫战士们注意观察,叫她不要挂心。他说她目前首要的任务是吃东西和休息,等一下渡河,是要拼体力的。

话刚说完,就像是突然从地下冒出来的,树后转出来一个斑白头发的老大娘,手里端着一茶缸热气腾腾的小米粥卧荷包蛋,往她身旁一蹲,就□了一匙,用嘴吹吹,送到她口边上。

“大娘,我自己能吃!”忆严伸手去抢茶缸,大娘把茶缸闪开了。

“我喂,你就吃吧,我要是外人还能到了这儿。”

卫生员说大娘也是从沂蒙山来的。她自愿随部队移到远离敌人的另一个根据地去。

连长吹响哨子,通信员跑来通知渡河的时间到了。恰好忆严刚刚咽下最后一口鸡蛋。

几十个战士都半截身子泡在水里,用手拉住两个用木棍、扁担扎起来的井字形的木架,木架中间是一口头号的大缸。连长对忆严说:“两个缸,你和大娘一人坐一个,其余的人全手扶着木架。会水的推着它,不会水的摽着它,能够踩着底就走,踩不到底的地方就游。”

几个战士,把大娘背着放进缸里,另几个战士就来背周忆严。周忆严说:“等一等。连长,我现在需要一支***,并不要过河。”

“不过河?”连长奇怪地说:“敌人随时会到,你不过河干什么?”

“我还有两个战士没有到!组织上给我的任务是三个人同时归队,我没有权利自己过去把她们扔掉!”

“她们在哪里?”

“不知道。我要去找!”

“你的伤势很重!”

“我必须完成任务。”

“我们已经超过限定的时间了,我得执行命令……”

“你们给我留下支枪就行了,我不要求你们等我。只希望你们过去后,把我的情况报告给上级!”

连长两只手攥起拳头又松开,松开又攥起。猛然喊道:“二班长,王金宝,你们俩上来!”

二班长和战士王金宝两个人从水里爬了上来。

连长说:“你们两个留下,听周分队长指挥。周忆严同志,你只能在河这岸再停两小时,中午12点前,必须渡河西去,不然追击的敌人就到了!”

周忆严答道:“是。”

连长又说:“我到那边马上向上级报告,请求派我回来接应你们。”

连长和周忆严握握手,吹声哨子,跳进水里。木架旁的战士为了减小阻力,都已脱光了衣服,连呼带喊,拥着木架向急流中游去。

十四

周忆严和两个战士分成三路,向铁路方向出发。忆严居中,走大道;班长左翼,王金宝右翼,相隔各200米。联络信号是忆严吹笛,二班长学鸟哨,王金宝作蛙鸣。接近铁路了,仍然没有任何女兵的踪迹。二班长提醒她,马上必须赶回河岸,连长的劝告是必须听从的,12点要渡过河去。

忆严正在为难,南边不远处传来了飞机扫射轰炸声。忆严说:“敌机轰炸,想必有我们的部队,咱们稍微往南再找找不好吗?”

于是向右转,横列变纵列,战士王金宝打头,三个人远远地沿着铁路线向南走。

走了一里多地,传来了蛙鸣。忆严和二班长马上加强了注意。一会儿沿着南北小路跑来三个人,两女一男,全是老百姓。三个人却是边走边打、扭成了一团。男的打倒剪发的女人,那个蒙手巾的女人就从后边给男的头上一拳;男的转回来去追蒙手巾的女人,剪发的又从地上爬起来去掐男人的脖子。二班长和王金宝看得目瞪口呆,不知该不该劝架而暴露目标,忆严看了一会儿,大叫道:“快上去!那女的是我们同志,男的是个人贩子。”

二班长和战士立刻冲了出去。长袍一看忽然钻出来了新四军,扔开女人就往铁路那边跑,嘴里喊着:“共军来了!这儿有共军!”王金宝手快,举起枪连打两发,人贩子倒下了。两声枪响,给碉堡上敌人报了警,机枪、步枪立即密麻麻地射击过来。“俞洁,快来!”忆严招呼着,几个人就钻进青纱帐,急往河边撤退。

走出一段路去,听到喊大姐,忆严这才发现和俞洁一起的是二嫚,不是小高。

忆严说:“咦,你们俩怎么到一起了?”

俞洁说:“我也不知道,刚才人贩子把我打在地上,正要捆我,她像从天上掉下来的,突然从后边给那小子一拳,救了我。”

二嫚说他公公昨晚送她出来,绕道城河车站。到了铁路这边,公公嘱咐几句就回去了。二嫚一个人正走到这里,看到一男一女连追带打,先认出人贩子来。心想不管那女的是谁,也要救她一把。等打了人贩子,女的爬起来,才看出竟是俞洁。

碉堡的射击刚停,从左后方又打来了几枪,二班长说:“这不像是碉堡上打的,弹道低得多,怕是有情况。”

忆严说:“快,赶快撤到河边上再说。”

二班长架着忆严,王金宝拉着俞洁,五个人既不还枪,也不回头,一口气奔到了河岸。忆严问二嫚和俞洁两人谁会凫水,两人都摇头。忆严说:“二班长,你把武器留给我,你们俩一个带一个,快下河去!”

大家问:“你呢?”

忆严说:“我自有办法,你们快走。”

枪声越响越密,越响越近,终于听到呐喊声。原来匪连长挨炸之后,整顿起队伍正要走,碉堡上发现共军了。匪连长忙问:“有多少人?”碉堡上说:“看不清,大概有十来个!”匪连长这次出来,捞了不少财物,可一仗也没敢打,回去交差,多少有点心虚。听说只不过十来个人,他觉得这机会不能失掉,马上下了命令,朝河边追击过来。

这里几个人还在推让,俞洁和二嫚都叫忆严下河。忆严严肃地说:“三大纪律第一条,服从命令听指挥。二班长、俞洁,你们俩是干部,带头执行命令。”

二班长无可奈何,放下枪支,解下了弹带,喃喃地说:“分队长,你这命令不正确,我是个男同志……”

“我是叫你把女同志带过河去!这个任务只有你和王金宝能完成,不懂吗?”

忆严从背上摘下提琴,交给俞洁说:“你带去用吧,见到团长,替我汇报。我还没来得及问,小高到底怎样了?”

俞洁说:“为了掩护我,她晚走了一步,不知脱险没有。”

忆严说:“你报告团长,我任务完成得很不好,请组织批评吧!”

俞洁、二嫚噙着激动的眼泪,离开了忆严。忆严把手榴弹盖揭开,把***架好,视线牢牢地注视在越来越近的敌群上。

四个人走到水边,俞洁迟疑了一下,把提琴挂到了二嫚脖子上,喊道:“你们快走!”不等回答,扭头朝忆严跑了去。王金宝一时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二班长抓住他的枪说道:“王金宝,把枪交给我。我命令你立刻把这个女同志送过河去,并且替我请求处分……”王金宝正要争辩,二班长用力一推,把他推向二嫚的身边,王金宝只好拉着二嫚走向河心。

敌人呐喊着冲锋了。忆严打了一排枪,撂倒两个敌人,并没挡住攻势。敌人叫着:“抓活的呀!”“跑不了啦!”直朝忆严扑来。看看相距不到十来米了,忆严扔出一颗手榴弹,同时,从她的一左一右也都投出一颗手榴弹去,三声爆炸,敌人退下去了。哒哒的***声,在忆严的左侧响起来,忆严这才看到二班长和俞洁,一左一右趴在她的身旁。

敌人的一次冲锋压下去了。忆严把二班长叫到跟前说:“你以为我们三个人能把这些敌人消灭吗?”

二班长没回答。

“你带她走,就为革命多保留两个战土;你留下,三个人全牺牲。可以只牺牲一个人的时候,多陪上两人,是犯罪的。走吧!”

二班长说:“我哪能扔下你,一个男同志……”

“你首先是个战士!连长命令你听我指挥!”忆严急道,“我叫你带着她走!”

二班长咬了咬牙,无可奈何地招呼俞洁说:“服从命令听指挥,咱们走吧。”

俞洁把脸贴在忆严火辣辣的脸上,流着泪说:“我有些话要对你说的,来不及了……”

“走吧,你经过这一路锻炼,应该成熟多了。”

二班长和俞洁走后,忆严整顿一下服装,无意间碰到了大胡子那封信。她想起从拿到它之后,还没来得及拆开看一眼呢!敌人还在布置进攻,她迅速把信掏出来,用牙咬着撕开封皮,把它展在地上。这个胡子也学会撒谎了,说是和以前的信一样。以前哪写过这样的信?只有两句话:

我请求把终生照顾你的任务分配给我,你批准吗?

她把这几个字撕下来,放进了嘴里,咀嚼着它,咽下了肚。

敌人又进攻了。忆严再次用手榴弹把他们打回去。在投最后一颗手榴弹时,她胸口又中了一弹。她回头看看,见二班长已拖着俞洁游到了河中心,就从堤上退下来,用尽全身力气,向河水中爬。

敌人组织了第三次冲锋,可是匪连长刚喊出一个“冲”字,就被背后射来的枪弹击倒。一队解放军战士呐喊着,端着刺刀,成散兵线从敌人的侧翼冲了上来。

孙大胡子见到小高,劈头就问忆严和俞洁现在哪里?小高说忆严早已失去联络,俞洁刚刚才又走散,估计是向河边走去了。孙震立即决定全队向西追赶,决不能再把俞洁丢失。

他们所在的位置,距匪军挨炸的地方约有四五里。一听到枪响,他们立即跑步奔袭,赶到河边,已经是忆严在回击敌人的第三次冲锋了。

孙震从望远镜里认出投弹的是忆严,而且仅仅就她一个人,感到情况危急,立刻下令冲锋。他告诉战士们,目的不在于歼灭眼前的敌人,只要把他们冲散,与河堤上的战友会师就是胜利。战士们端着刺刀猛冲狠杀,像一阵旋风,直扑上来。敌人哪还有力量坚持抵抗,匪连长一倒,众匪军就各自夺路而逃,转眼间就远离开了河堤。

孙震领着人冲上河岸,却不见了忆严。正在着急,忽听小高在水边上喊:“孙连长,快来!”这才看见忆严已倒在河边,半个身子泡在水中。他和战士们一起都奔了过去。

忆严神智清醒,神态从容,只是面色蜡黄,气息微弱。孙震喊她,她强撑着睁开眼,望望小高和孙震,笑了笑,抬手指指对岸,用低得难以听清的声音对孙震说:“像小时候那样,背着我过河,追队伍去!”

孙震抱起忆严,让小高扶着,把她背在身上,雷鸣似的喊道:“渡河!”

走到河中心,他听到忆严喉头轻微地响了一声,伸在他胸前的手,一下就松软地垂了下来。他停下脚,往上掂了掂忆严,叫道:“小周!小周!”

回答他的只有河水的咆哮,河风的叹息。

大滴大滴的泪珠,顺着他面颊流下来,挂在毛茸茸的胡子上。他咬紧牙,头也不回,迈开大步继续向河西岸走去!

河西岸上出现了骑兵,一名,两名,好大一队。俞洁和二嫚,也随着骑兵登上了河岸,朝小高,朝孙震和他背上的忆严高喊:

“快走啊,首长派部队接咱们来了……”

“周忆严同志!”大胡子带着泪音喊道,“你看看,你们追上部队了。”

她们终于追上了部队。

返回首页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