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雨农无法顾及草头村所有人的感受,实际上也没人会在意草头村多了一个人。
例如游延济,起先也没人会在乎戴雨农家里多了个佝偻身子的邋遢汉子,直到后来才发现这汉子心底好,挺有趣,草头村又多了份欢笑。
“叔儿。”
喊戴淳的叔儿不是戴雨农而是臧宏祖。
戴淳回头,看了眼一脸笑意的戴雨农,又打量了一眼臧宏祖疑惑道:“雨农你这是做啥?我可不知道你还有兄弟。”
戴雨农笑了笑,臧宏祖反而有些忐忑。实际上戴雨农压根不担心戴淳会因为臧宏祖抢过戴玉岱的手环就把他赶出去。
戴淳不是这样的人,他自己也是从孩子过来的,在草头村孩子互相争抢都是从小到大的事情,不足为奇。
“他叫臧宏祖,外乡人,因为一些事得留在草头村,就像老游一样。”
戴淳笑道:“那挺好,挺好。年轻人多了也热闹,老游那人就是个热闹人。”
“今天来给您赔礼的。”臧宏祖说着,就捡起夺过戴淳手里的锄头就闷头开始干活,搞的戴淳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戴雨农也神色尴尬。
可是没锄几下,臧宏祖却发现自己压根都不会,只好更尴尬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先前就是他抢了戴玉岱的手环,也算不打不相识,这次来是特意给您道歉。”
戴雨农话音刚落。臧宏祖又站直身体垂下头再次向戴淳致歉。
戴淳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然后爽朗一笑一只手拍了拍臧宏祖的胳膊笑道:“看你年纪也不大,终究还是个孩子,没必要。最后不还是还回来了嘛,听说你们俩都是修行中人,这方面我也不懂,神仙也好,凡人也罢,多个朋友多条路。”
臧宏祖抬起头看着眼前汉子一脸真挚的神情,久久说不出话来,只是格外用力地点了点头。
“得嘞,那您先忙着,我们先走了。”戴雨农算是强行拽走的臧宏祖。
其实戴淳的心和臧宏祖一样都松了口气,当初他靠在拐角,抽噎是觉得委屈,是在怪谁?还不是怪自己命不好,怪自己没能力保护自己的儿子?
这个事其实一直积累在他的心里,从戴玉岱进城之后算是好了些,自个当爹的没有,当儿子的福运好就行,他不怕被人戳脊梁骨,就怕做儿子的过得不好。
如今算是彻底卸了。
“你带我来就是为了给这位叔叔道歉?”臧宏祖本能的喊了声叔叔。
戴雨农微微一笑反问道:“不然呢?”他又拍了一下他的胸口问道:“是不是很心安?”
反正他很心安。
臧宏祖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又说了声谢谢。
然后又追了句:“你折磨心性的手段很厉害。”
这一路走来,走走停停唠着家常,走了一个时辰,鬼知道他臧宏祖这一路上心境起伏有多大。
戴雨农倒是不以为意,反而问了一个比较敏感的问题:“接下来就一辈子为了报仇活着?”
臧宏祖只是点了点头。
戴雨农说他和自己一样,其实臧宏祖不信的,看不出来。
光是只接触了戴淳一个人,他都能猜到戴雨农是活的有多轻松。
“你要是想劝我立地成佛什么的,可以说,也会听,但肯定权当没听见。”
戴雨农摇摇头长吁一口气道:“不会,挺好的,一天一餐饭,专心做好一件事,很好。”
全村都知道戴雨农是孤儿,甚至戴雨农与身边人也从不忌讳说自己是孤儿,对宋清阿是,对应钺是,对游延济是,对臧宏祖也是。
“我是孤儿。”四个字说于别人听。
这四个字下面,掩藏的却是另四个字——血海深仇!说于自己听。
不敢遗忘,不敢懈怠,铭记于心!
臧宏祖莫名停下了脚步,开始郑重其事打量起戴雨农,说了句当初宋清阿与应钺说过的那句话“你城府很深。”
“救我,你别有所图?是金鼎宗的秘法?那就大可不必。”宗门嫡传所学的秘法向来都设有特殊禁制,就像一把锁。除了钥匙,别无他法,特别是向宗门秘法还真不是一般山巅修士可以完好无损破解的。
戴雨农摇了摇头,“对你的金鼎宗什么玩意的,不感兴趣,我也说了,要保下你的不是我,我怕给自己惹麻烦。至于为什么愿意用心接纳你,有三种理由。”
“第一,救你的是我的一位长辈。”
“第二,在我心里你我之间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第三,我们很像。”
前两条臧宏祖还认同,第三条他却是不信的。
我们很像?不过也是,入乡随俗,很快他也会变成一个泥腿子。
在老村长的门外的台阶上,田舒厚又板着脸一脸忧心忡忡。
“这臧宏祖也是你请来的左丞右相?”
老村长吐了一口老痰,从田舒厚的头顶上飞过骂道:“你当老子是蛤蟆吗?吐舌头一添就能添到?”
田舒厚扭过头追问道:“真不是你的布的局?”
“我要是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肯定不信。”老村长吐了一口烟,显得有些无奈。送走了个詹拮城,现在又来了个芈正则。
他詹拮城最起码还有个文庙封的天君头衔,你一个老不死的芈正则算哪门子?
听说大周末年礼崩乐坏,你们这些人还是徒手抓着吃饭,一只手只抓一个碗里的菜,才有了‘染指’这个词,你个老不死还不懂这个道理?
田舒厚一点也没打算给老村长面子冷嘲热讽道:“什么都不知道,也难怪当初詹拮城担任天君一职要事无巨细。”
老村长气得从屋里探出身子重重用烟杆子敲了他脑袋一下,骂道:“我发现戴雨农那小兔崽子不是因为相中了宋清阿才成了小白眼狼,是跟你这王八蛋玩意才成了白眼狼!”
田舒厚也不躲,吃了这一下,继续嘲讽道:“你要是对这孩子多上点心,他也不至于就这么容易成了你口中的白眼狼!”
老村长闷哼了一声,骂道:“你真是你奶奶的个腿。”够粗,拧不过。
田舒厚也不吭声,实际上师兄弟三人中,猿翼山铁匠蚣腹,老实巴交田舒厚,无所事事刘大庆中,刘大庆小时候是被老村长骂的最多的,到了现在就是田舒厚,不为别的,就是应了老村长那句“你真是你奶奶的个腿。”越长大越粗,总是顶嘴。
在戴雨农有交集的几个外乡人中,除了宋清阿外,臧宏祖是他第二个领着逛遍了整个村子的人,但两次戴雨农都选择了避开老村长住的那间屋子,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觉得就是不该去。
带着宋清阿除了喜欢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像’,宋清阿父母早逝他也是知道的。
领着臧宏祖自然不是因为喜欢,只是单纯觉得‘像’。
都有深仇大恨。
当初戴雨农被詹拮城背着,迷迷糊糊说了句,“叩门登山修行了”。实际没说完,还有一句“能报仇了”他没说出口。
就像那天夜里流星划过草头村,戴雨农也没把报仇这个心愿说出来,他一直藏着。
他怕詹拮城失望是真,更怕没有了詹拮城他就真的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废物。
应钺觉得他戴雨农城府也很深,是因为瞧的出戴雨农太能藏事。
但应钺不会计较这些,谁没个心事?既然不想说那就是难言之隐。
山林不能给野火,江海不能灌漏卮。
但只要一个人心中城府够深,沟壑够深就能藏住很多事或者很大的事。
戴雨农并不觉得自己做的有什么错,他只是想报仇而已,只是害怕身边人阻止而已。
詹拮城看出了他的心思,所以书案上,最显眼的是一本被宋清阿搁置的游记,另一本则是如今正在翻阅的这本学问更深的注释。
‘我与我周旋宁做我。’
两个‘我’其实有一个是‘你’或者说是‘他’,但对于戴雨农而言这两个‘我’都是我。
所以当他第一次翻到末尾的时候是那句‘我与我争我,何错有?’
他开始犹豫,到底哪个自己是詹拮城不会觉得失望的戴雨农。
知道今天一场梦,詹拮城告诉他,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杆称,一个代表公正和权衡的秤的时候,他才彻底不再压抑心中的那股火。
无非就是做自己。
每个人都有自己在乎的人,在乎到可以放下一切的人,詹先生都如此,凭什么他戴雨农不能?
他不怕吃苦,所以练拳,而且要练最硬的拳,从力士到练气士,还要练剑,练到最高位。
他为什么能忍得下周边孩子们的嘲笑?为什么能忍得下杜玉府的百般奚落?
却忍不了那玉鼎水榭少年郎要豪取抢夺水草?因为在他心里的那杆秤上有一颗准星是水草的。
为什么他面对章万石不敢出剑,却敢向飞升城君旭出剑?因为君旭一句不答应,差点将他心中那杆秤上的宋清阿抹掉。
就如他的父母一般,只留下一个位置,渐渐的位置依旧在,容貌却怎么也记不住。
当田舒厚那句‘你爹娘该死’脱口而出的时候,他很愤怒,却也很理解,正好佐证了詹拮城说的,人人心中有杆秤,可秤砣有轻重。
如果真要问父母之间与一直照顾他的田舒厚谁重要,戴雨农扪心自问会说,田舒厚。
血海深仇得报,养育之恩不能忘。二世为人,上天对他最公平的地方,就是有一个田舒厚,能让孤苦无依的戴雨农显得不是那么孤苦无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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