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院河畔,一只轻舟缓缓行过。
青衣少年醉卧船头,潋滟桃花眼微醺眯起,夜风拂面,惬意至极。
划船的扶归,面色疑惑,“公子,刚才被那个女人迷晕带走的女孩儿,长得真像五小姐……”
“什么叫做长得像,那就是谢锦词啊。”
沈长风拿过搁在船舷上的酒葫芦,慢悠悠呷了一口。
“啊?!”
扶归差点没把船桨扔进水里,“那、那咱们不去救她吗?真奇怪,五小姐怎么会来恒阳?”
少年遥遥望了眼大雾中薄情馆的牌匾,轻笑道:“救,如何不救。不过在救她之前,先让她自己在那里玩会儿。”
扶归苦着脸道:“公子,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闲情开玩笑!三年一次的科考也是,你说放弃就放弃,回临安之后,咱们要如何向老爷交代?老爷怕是要活剐了我!我还没娶惜寒呢……”
“瞧你那点儿出息。”
美少年摇开折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如今十七未满,正是游学的好年纪,那么早步入朝堂作甚?朝堂里都是老气横秋、老奸巨猾的老头子,看着就烦。哪比得上花楼酒馆的娇柔美人,来得有意思?”
他笑语嫣然,俨然微醉。
前方水路渐渐开阔,有画舫悠悠驶来。
站在画舫上的男人,年逾四十,儒雅沧桑。
他抬手作请,“之前收到浔水帮师爷的信,说沈四公子即将驾临恒阳。沈公子,请上船说话。”
沈长风扫他一眼,慵懒勾唇,“我以为,今夜会在水上遇到那娇媚婉约的恒阳美人。春宵一度,岂不美妙?没成想,第一个碰到的,竟是个糟老头子。”
“糟老头子”郭容卿嘴角微抽。
话说他才四十岁好吧?!
话说他看起来分明雅致翩翩好吧?!
话说分明是沈长风主动约他见面的好吧?!
男人好想砍了沈长风。
画舫内陈设典雅,地面铺着光可鉴人的竹席,案几上早已置好美酒佳肴。
两侧青竹帘半卷,可供人边饮酒用膳,边观赏两岸风花雪月。
郭容卿正襟危坐,“听闻沈公子这趟前来,乃是为了并购桑田?”
“唔,江南的丝织与盐铁……这碧螺虾仁味道真不错,郭大人有心了。江南的丝织与盐铁,利润极大。盐铁且放在一边,这丝织嘛,源头在桑田上。我认为,若能出资兼并桑田散户……这道芙蓉银鱼怎么做的?我尝着,最大程度保留了鱼肉的鲜美,而毫无鱼腥味,可见恒阳的美食真是精细呀!”
郭容卿很想拔刀。
他强笑着给沈长风斟酒,“沈公子刚刚说,兼并桑田散户?”
“正是。有了桑田,就能植桑养蚕。等到桑蚕结茧,就召集整个恒阳的纺织女——这杯可是甘露酿?酒香醇厚绵长,比我从路边儿买来的地道。来来来,郭大人也别客气,扶归,给郭大人添酒。”
郭容卿正色,“整个恒阳的纺织女?沈公子身居书院,这种大话真是张口就来。恒阳郭家,占尽城中七分纺织女,其余的分散在大大小小的织造府里,哪儿那么容易召集齐全?”
浮光掠影,歌舞风流。
薄情馆河畔,一座座小木楼卷檐翘壁,闹客如织,酒香泼洒在旋转的红罗裙上,引得芙蓉花面的女子们娇笑出声。
谢锦词醒来,入目红罗帐妖艳,玳瑁屏风绘着工笔花鸟,屋中摆设极尽富贵。
她揉着脑袋坐起身。
她记得她的灯笼掉进水里,黑暗中,一个女人突然出现在她的船上。
后来,她就晕了过去。
“醒了?”
娇软细柔的嗓音响起,穿血红罗裙的女人,手捧姜汤笑吟吟而来。
她看起来已有四十岁,五官虽美,脂粉虽浓,却遮掩不住迟暮之感。
她在榻边坐了,“喝碗姜汤暖暖身子。”
谢锦词看着她。
女人的声音,与船上那个女人的声音一模一样。
她为什么把自己抓到这里?
女人细白指尖涂着艳色丹蔻,慢条斯理地翻搅姜汤,“你现在一定在想,我为何抓你……
“小妹妹,你经过的地界,可是恒阳旧院。恰巧,这里是我姜无忧的地盘。我姜无忧掌管旧院二十年,坐拥金银无数,因此我呢,不求财。
“我求的,是美色。如小妹妹这样标致可爱的小女孩儿,可是不多见呢。”
她以袖掩唇,娇笑出声。
谢锦词紧了紧缎被,暗道自己没被顾明玉卖到旧院,自个儿倒是主动跑来了。
可见她与这个地方,冥冥之中自有缘分。
她一点都不慌,甜甜笑道:“巧了,我也是坐拥金山银山的人,手底下倒也有几个能供驱使的小厮。姐姐抓了我,就不怕我的人报复姐姐?”
“哟,瞧着面相是个娇憨的,没想到,却是个泼辣性子……”
姜无忧摸了摸她的脑袋,“可是怎么办呢,我姜无忧最不怕的,就是遭人报复。
“生在旧院,只能与那些臭男人欢愉,一生已是了无希望。活着也好,死了也罢,我都无所谓。连死都不怕的人,又怎么会害怕报复?
“我啊,就欢喜折磨你们这些干干净净的小姑娘……看着你们一点一点变得与我们一样肮脏,姐姐这颗心,真是格外舒爽解恨……”
她娇笑着,眼底却是漆黑不见底的深渊。
谢锦词看不透这个女人,只得试探道:“姐姐生得美,定然有许多人爱慕姐姐。姐姐大可赎身,嫁一位良人。”
“赎身?良人?”
妆容妖艳的女人,呢喃出声。
下一刻,她陡然摔碎瓷碗,神情疯癫可怖:
“你怎么敢说这种话?!你怎么敢跟我说赎身,说良人?!”
她猛地掐住谢锦词的脖颈,尖声怒吼:“这世上没有良人,没有!所有男人都可恶至极,都该下十八层地狱!”
指尖冷不防勾到一根红绳。
挑出一看,上面整齐串着三枚旧色铜币。
她松开手,眸底闪掠过一丝柔意。
“呵,想不到今生我还能再见到故国的钱币。不过,就算你也是狄人,进了我这薄情馆,也休想再踏出半步。”
她把谢锦词搂在怀里,温柔抚过她的发顶,“小妹妹,咱们旧院儿的姑娘呀,只要朝那些臭男人妩媚一笑,就能从他们的口袋里勾出金银珠宝……对付臭男人,就该让他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缱绻意柔的嗓音,宛如山间勾人鬼魅。
薄情馆临水,水中画舫静泊。
姿容艳雅的少年,悠然惬意地呷了口酒,桃花眼瞥向郭容卿的左手。
自他登船以来,这人一直把左手藏在袖子里。
他很快收回视线,“你身为郭家人,为何要自立门户?”
恒阳郭家,乃百年王府,正是郭曼云的娘家。
郭容卿身为郭家长子,恰是这辈人中才能最为出众的一位。
可是也不知怎的,他在二十年前与郭家闹掰,主动要求退出家谱,另立门户。
恒阳王故去,偌大家业和世袭头衔本该交手于他,如今却由他庶弟继承。
面对少年的问题,郭容卿沉默片刻,淡淡道:“九分缘故不可谈,剩下一分,乃是因为郭家家风。”
郭家祖上自驻地江南以来,一直是乐善好施的皇亲贵户,只是一辈辈下来,子孙贪享荣华,纵性成吝,竟逐渐养成了抠门的习惯。
不仅拒绝救济穷人,还吝啬得舍不得给下人发工钱。
闹得最凶的一次,是连续四个月没给织造府女工发月钱,女工们联名上告衙门,才堪堪讨回辛苦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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