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过来折梅花,南山这片的梅花是曾经的故人种下的,开得极好。醉月楼腊月里会做时令的点心,用过很多腊梅,这边的最香。宗探长在查案吗?那我不打扰了。”说着便要离开。
喻宛央见她目光在地上的冰糖葫芦上踟蹰了片刻,最后还是弯下腰拿了起来,颔首离去。
“沈老板带东西来,不是送给故人的吗?这样就带走,会不会让他失望?”宗择突然问。
沈凝霜停下了脚步,双肩微微抖动。过了片刻,她再转过身时,眼眶里水光盈盈,脸上却是带凄然的微笑,“宗探长说的是。”她走回树边,把冰糖葫芦放下,然后摸了摸树身,目光温柔。
“当年葬身火海的孩子里,有沈老板的什么人?”
沈凝霜的眼泪滚了下来,砸到了雪上,融化成两个小洞。她长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是我的儿子轩儿。”
宗择和喻宛央都没有说话,沈凝霜拿了帕子沾了沾腮边的眼泪,“两位如果不介意,陪我折一枝梅花吧。”
两人随着她往孤儿院后的山坡上走去,翻过这个山坡,就看到几棵梅树被白雪覆盖着,玉树琼枝。他们走过去,沈凝霜走向了其中一棵,这棵树已经很有些年份了。她手指在树身上轻轻抚摸了一下,然后抬手折了一枝开得最好的梅枝,手指轻轻弹落花瓣上的雪。
“十多年前我还是津州数一数二的名妓,为人所惑,怀了身孕-----不过就是戏本子里常见的戏码,并不稀奇。那人有家室,主母不同意我进门,他便退缩了,从此不见踪影。我一个人倒是没什么,本就是风月场里长大的,终老于此也早有预料。
但是我不想把儿子送给别人,也不能让轩儿长在那种地方。于是就把他送到了南山孤儿院。那时候孤儿院还叫育婴堂,是个英国老传教士办的。后来传教士老死了,育婴堂就被接管了,改名叫孤儿院。
我经常来看轩儿,他长得好,性子也好。我告诉他,母亲在大户人家做工,等到他上中学了,我也就不做了。那时候我得了病,怎么治都不见好,费了不少钱。我若带他走,不知道能以何为生?我怕他知道我的事会看不起我,所以一直没把他带走。我想着,等他长大一点,等我存够了我们母子下半生的钱,我就能带着他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新生活了。谁知道啊,一场大火,我的轩儿就没有了。”
喻宛央听得难过,人总是想安排好一切,想要一切都能按部就班,以为来日方长。谁又知道世事最是“无常”二字,当下才是最值得珍惜。
“啪”的一下,沈凝霜又折断了一枝梅,“轩儿最喜欢吃我做的梅瓣糕,说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两位若不嫌弃,可以来醉月楼尝尝。”
“一定。”
沈凝霜抬头望了望天,幽幽地说:“你们相信报应吗?”
没待他们回答,她兀自笑了起来,“我信的。因果轮回,报应不爽。该死的,总会死的,不是吗?”
沈凝霜折完梅花同两人告别,她的背影在雪地里尤显得落寞。这个样子的沈凝霜,让宗择突然想起他母亲。那时候她摇着他,走火入魔一样喃喃自语,“有报应的,我怎么会不相信有报应的啊!”
喻宛央拉了拉他的手,“沈老板好像话里有话。”
他听得出来,但是,“该死的”指的是谁?
鼻端暗香浮动,喻宛央转头去看梅树。她走到树边,摘了一朵,“这个腊梅倒是和鹞燕子鞋子底沾着的是一个品种。”
宗择举目望了望,“这里和鹞燕子的弃尸地点不远。”
喻宛央一听,摘了手套,连同手袋一股脑儿地都塞给了他。她蹲下身,“我弄一点土回去,然后做个分析比对,看看和鹞燕子鞋子下的是不是一样。如果成分真是相同的,那这里肯定就是案发地了!”说着把雪往边上推。
积雪松软,并不算难弄,很快就露出了土地表面。但地面却因为天寒而坚硬无比,并不大好挖。她后悔道:“早知道带上我的铲子来。哎,帮忙把我的拳刺拿给我,用那个弄吧。”话还没说完,东西已经递到眼前了。她顺着拳刺往上看,宗择也蹲了下来,她笑意融融,“咱们还有点心有灵犀的意思呢!”
谁知道他把拳刺又收回去,自己拿着挖了起来。
“我来吧。”喻宛央道。
他却微微笑着不说话,拳刺往地上一刺,就掀起一块泥。
“哎呀,好厉害,没想到宗先生这般孔武有力!”她笑嘻嘻地夸张道。
他却耳尖微红,紧跟着面颊也红了,因为产生了不合时宜的联想。
喻宛央没有留意,拿了手帕把泥土包起来,然后站起身来。但宗择仍旧蹲在那里,他用手把地面上的雪拨开,浅层的泥土中露出一个翠绿色的珠子。他小心翼翼拿出来,是个耳坠子。
“咦,这个耳坠子好像是汪小姐舞会那天戴的那只。”喻宛央也蹲到他面前。
“能肯定?”
“当然了,我过目不忘呀。尤其对别的女孩子身上的东西,特别留心的。那天就觉得这耳坠子特别配汪小姐。”
“所以,汪颐蓉很可能和鹞燕子在这里碰头。等到汪颐蓉离开后,有人跟上了鹞燕子,然后把他杀死,抛尸在溪边。”
“可是为什么要把尸体扔到那边?”
“大约是不想让人和这个孤儿院产生什么联想吧。”
喻宛央觉得有点道理,但她还是想求证一下。低头把手帕放好,“等我回去验一下土就能确认了。”
宗择站起身,顺势把她也拉了起来,“不必了。人必定是蒋洪明派人杀的。”
“可是不是没证据吗?而且就算你找得到证据,你怎么办?他是你的姑父,你会亲手送他去法庭?”
他望着她的脸,微微笑了笑,“我知道你对我不大信任。”
“没有……”她分辨道。而他的手指却竖在了她唇间,“你听说我。我承认,对梅苏蕊心存怜悯,但我不是黑白不分。梅素蕊杀人是为了求生,那两人愿意承担一切,好过所有人都进监狱。一旦她能正常活下去,她对其他的人都是无害的。
但蒋洪明不一样,他是为了在掩盖什么而杀人。但秘密总有泄露的一天,为了这个秘密他会杀更多的人-----而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我只是顺从内心,去维护我认定的秩序。如同你所说,我真不算是什么好人。”
他的话还没说完,而她却踮着脚吻在了他唇上,“我知道。我不会误会你的。谢谢你这样坦白。我只是心疼你,如果你要坚持查下去,怕是你要同家庭决裂了。”
他把她拥进怀里,“我不怕。”
“嗯,不用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蒋元蓁提着一篮子水果在梨芳院下了车,抬头看到廊檐下挂着一对白纸灯笼,她疑惑地敲了敲门环。
阿芳拉开门看到是一位穿着考究的小姐,以为她也是苏姜的戏迷,便道:“小姐我家苏老板这几日不见客。”
元蓁从门缝里看到里面也在悬挂挽幛,便问:“府上哪位过世了?”
阿芳带着一丝哭意,“是我们师娘。”
元蓁手上的礼物掉在地上,“怎么会?前几天见还好好的……”
阿芳听她这样说,话也多了起来,“哎,这事怨不得人。师娘这半年神神道道的,脑子不大清楚。这不好不容易生下了孩子,月子也不肯好好做,整天吵着要去找大女儿。结果前天被车撞死了……”
“撞死了?”
阿芳看她脸色煞白,不知道为什么她会这样惊愕。
“嗯,是不小心被汽车撞到的。”
“肇事者抓住了吗?”元蓁抓住她的手问。
阿芳摇摇头,“没有,师娘是夜里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溜出去的。出事后才有人来通知,我们才发现师娘又跑了,也没人看到是什么人撞的。”阿芳沾了沾眼泪。“对了,小姐,您是来找苏师姐的吗?她这会儿不在,我帮您留个话吧?”
元蓁目光有点呆滞,只是“哦”了一声,“那我不打扰了,谢谢。”然后失魂落魄地跑走了。阿芳在门口看了看,觉得这个女孩子有点奇怪。她刚准备回院里去,有辆车在门口停了下来。
曲少杰和苏姜从车上下来,阿芳迎过去,“师姐,你回来了。墓地和出殡的事情都办妥了吗?”
苏姜点点头。这几日忙师娘的后事,她推了一切演出,瘦的脱了形。曲少杰看不过眼,就过来帮她料理这些杂事。
曲少杰刚才远远地看着有人站在梨芳院门前,瞧着那背影有点眼熟,便问阿芬,“刚才那位小姐是谁?找小姜的?”
阿芬道:“我也不知道是找谁的,只是听说我们在办师母的丧事,她就走了。”
到底是怎样的秘密,能叫蒋洪明一而再再而三的杀人?宗择以为苏姜师母不至于危险的,毕竟是个神志不清的女人,谁料想还是这样的结果?如果再找不到蒋洪明的秘密,那么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人因此丧命。
宗择在档案室泡了一天,终于找到了南山孤儿院仅存的一点资料。蒋洪明十几年前在城南分局勤务督察处做督察长的时候就是监管辖区内的福利机构。南山孤儿院就是在他的主持下改名、认定院长的。而那个院长王佩伦在火灾后不久也不知去向。
这一场大火看上去就不同寻常,所有的证据都湮灭了。登记在册的有一共有五十二名孩童,除了十一名年龄幼小的孩子被及时带出去,剩下的四十一个都一夜之间葬身火海。根据资料上记载,因为人都被烧得面目全非,所以抬出来以后都被葬在孤儿院的后面。他出了档案馆,叫上了曲少杰和曹守鹏,找到十几个工人直奔南山。
曹守鹏看着无名的墓碑,龇了龇牙,“宗探长,真要挖啊?”
他面无表情,“挖。”
曹守鹏骚了搔头,“好,挖吧!”
尸骨埋得并不深,十几个人挖到了天黑,终于把所有的尸骨都挖了出来。聊是曲少杰见惯生死,对于这样一堆累累白骨还是感到了震动。时隔太久,尸体都混乱放在一起,现在成了白骨,也都散落地拼不出形状。曲少杰强忍着内心的不适,把头骨点算出来,二十九个。来来回回找也都只有二十九个。少了十二个孩子的尸骨。
地上放着几盏照明的油灯在寒夜里明明灭灭,远看如同鬼火。
山间两道光束刺过来,众人都眯起了眼睛。有人从车里下来,逆着光走来,看不清面容,隔着那么远却仍然能感觉到怒火。待到眼前,曹守鹏才看清是城东警察局副局长宋凤达和蒋洪明。
“宗择!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身为执法者,知法犯法,毁人墓地。别以为我是你姑父就能保你!”蒋洪明见地上一片尸骨,铁青着脸怒斥道。
工人们见状都吓得战战兢兢,曹守鹏也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宗择却缓缓地走上前。蒋洪明的脸因为愤怒而变了形,脸上红疹更盛,双颊通红,目眦尽裂的表情在半昧的灯火的映射下显得格外狰狞。
宋凤达好整以暇地瞟了宗择和曲少杰一眼,心道今日真是个报仇的好日子。但他并不想出头,蒋洪明已然气极,他只要恰当的时候煽风点火就够了。
“姑父,不如咱们借一步说话。”宗择虽然被他骂了,仍旧好脾气地笑道。
蒋洪明不为所动,宗择略凑近了,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恭敬和柔,一如寻常家话,“姑父与其同外甥生气,不如好好想想,这件事明天传出去怎么应付记者。四十一变二十九,少了十二个人呢。”
蒋洪明脸色晦涩不明,宋凤达在一旁不知道他们说什么,眼睛一直飘向这里。曲少杰见状上去同他寒暄,“宋局长最近可好?听说又做新郎了?”
宋凤达最恨这种纨绔子弟,却又不得不同他周旋,脸上皱纹一密,挤出一张笑脸,“曲少爷还真是消息灵通。”
蒋洪明看其他人都无法听到他们的谈话,神色这才缓和下来,“当日火势严重,安抚幸存者尚且来不及,谁有精力去清点人数?大概是逃生去了罢。”
“哦,不知道那些未成年的孩子,逃生能逃到哪里去?正常人看到火灭了,难道不应该回到这里?他们是孤儿,这里才是他们的容身之所啊。”
蒋洪明闭口不语。宗择看他额上青筋浮现,极力抑制着什么。
“择儿,你问我这些,我也答不上来。作为管辖人,我难辞其咎,也不能说问心无愧。这件事过去那么多年,逝者已矣,我不知道你再把他们挖出来的意义何在!”
“意义吗?”宗择轻轻环视了一下四周,缓缓地说:“姑父,你可知道我常常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蒋洪明骇得瞪大了眼,但他毕竟见惯风浪,压住了情绪,“什么东西?”
宗择笑了笑,却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落在某处,没有焦点,却又似在同什么眼神交汇。蒋洪明浑身冒出冷汗,山里寒风一吹,只觉得头痛欲裂。
“总要给他们一个说法的,姑父。这么多年,你一点都听不到那些声音吗?”
蒋洪明脸色惨白,身形微微抖动。宗择却看不见似得,又从大衣口袋里拿了一个东西出来,在蒋洪明面前摇了一摇,“既然那些你答不上来。这些你总说得出来吧?毕竟你当成宝贝藏在家里的,沾了那么多人的血的东西。这些孩子在哪里?你们对他们做了什么?姑父这个总该知道吧?”
蒋洪明看到幻灯片,倒退了几步,几乎要跌倒,“怎么会、怎么会在你那里!”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那天是你带了人进来偷了东西!”
“姑父,你还没告诉我这些孩子到底去了哪里?孤儿院失踪的那些孩子,是不是都在这照片里?元蓁是你从孤儿院领回家的吧?她是不是也被……”
“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蒋洪明粗暴地打断他,神色慌张进而脸色浮出恐惧的表情。“快把这些东西扔掉,那都是魔鬼!魔鬼!择儿,听我一句,你不要往自己身上惹祸,不要往家族身上惹祸!你害死父母还不够吗!”
宗择的目光瞬间变得冰冷,眼底有什么蠢蠢欲动,往常温润的声音不见了,而是冷彻凉薄,“你们不是早就说我本来就是魔鬼,我又何惧其他的魔鬼?姑父,你若不肯如实相告,那我就去问姑母和元蓁。我不信姑母连元蓁是不是亲生的都不知道。”
蒋洪明终于失了分寸,边摇头边后退,“不、不,你不要害韵梅,她什么都不知道!”然后落荒而逃般跳上了车。
宋凤达见蒋洪明突然就走了,惊慌失措地追着车喊着“署长、署长,等等我!”车却早就开远了。
工人已经把尸骨都放回去埋好,坐着卡车走了,宗择和曲少杰也离开了。并没有人招呼宋凤达同行。突然安静下的山岗上只剩朔风穿过树枝的声响,如泣如诉。他吓得瑟瑟发抖,如丧家之犬一般跑下山去。
喻宛央一直没睡,听到门响就跑下了楼。宗择和曲少杰一同进来,两人脸色都不大好。她为两个人煮了咖啡,坐在旁边听他们今天的发现,听到后来也渐渐觉得手里的杯子沉重。那些被轻视的,在乱世里凋零的小生命,无声无息的来、又无声无息的去,命如草芥。如果不是这样一个案子,他们仿佛都不曾存在过。
曲少杰又说道:“我找母亲打听过,从来没听说过元蓁走失过。她是听说过蒋夫人怀孕,但生产的时候宗家人并未前去,头几年谁也没见过这个孩子。直到六七岁的时候才第一回带出来,只说身体不大好,找人算过命说年纪小不能见人。”
宗择把资料摆在桌子上,“幻灯片上的孩子,似乎是被挑选出来的。首先年纪要小,再一个,无论男孩女孩都相貌姣好,看上去身体也很健康。而孤儿院的孩子大约不会人人都符合这些条件,因此才会铤而走险在街上拐带。
这些孩子里有两个意外,一个是元蓁,一个是宛央。蒋洪明肯定知道内情,就算他没有参与到其中,但至少是默认了罪恶的发生,或者还是帮凶。宛央不知道怎么逃出来的,结合她的那些碎片的记忆,很可能是被人偷偷放出来的。而元蓁一定是蒋洪明带出来的。蒋洪明不肯说说出实情,但他却很在意姑母,我打算从姑母处入手,逼他把事情说出来。”
“三叔,你不能去问蒋夫人……”曲少杰声音急促。
宗择看了他一眼,明白他的意思,“会众叛亲离,对吧?我知道姑母待我很好,我这样做实在是不识好歹……”他又看了喻宛央一眼,却是笑着说,“但我实在没什么好顾忌。”
喻宛央替他心疼。蒋夫人纯良无辜,面对这样打击不知道会怎样。而这件事不论是怎样的真相,所有的恶果都会叫他承担。她把手覆在他的手上,“我陪你去。”
蒋家比往常都安静,蒋夫人听说宗择来了,出来客厅迎他。她眼窝深陷,容色憔悴不少。“择儿,你来了。”
“我们过来看看姑父,他身体可好些?”
蒋夫人摇摇头,不无担心道:“昨晚火急火燎出了一趟门,不知道是不是又受了风寒,回来就病到了,嘴里不停地说着胡话。我守了一宿,现在换元蓁替我守着。喻小姐请坐。”
蒋夫人招呼他们坐下。喻宛央瞧见茶几上摆着一盆花,一根颀长的花茎不见有花,只剩青翠纤长的绿叶作伴。
看喻宛央一直盯着花看,蒋夫人抱歉地说:“是元蓁养的花,说花落完了,看着难过,不想要了。刚才叫张妈拿去扔掉呢,怕是张妈忘了,随手放到这里了-------家里乱成这样,真是失礼了。”
正说着,张妈正好过来,“药已经煎好了,小姐在给老爷喂药。昨天陈太医新开的方子,药已经从药房抓回来了。小姐的行李收拾的差不多了,请太太去过个目,看看还添什么。”
蒋夫人无奈地叹口气,“你姑父真是犟脾气,非要送元蓁去留学,劝也劝不住。”蒋夫人站起身,叫张妈把花端走。“看来你姑父是醒了,你们上去看看罢。”说完戚戚然叹了口气。
宗择牵着喻宛央的手往楼上去,可她总是不住地回头。
“看什么呢?”
“那个花。上面的花是被人剪掉的,不是自己落的。”
宗择回想了一下,确实如此。
“好好的,为什么剪掉?不是同一天剪掉的,是一朵接一朵剪的------从断口能看出来。”
上次他过来,花茎上面还是有不少花的。“元蓁说她这盆是十三铃,能带来幸运。”
喻宛央咧了咧嘴,“我可不信这个。这花叫铃兰,别名可多了,什么‘山谷百合’、‘圣母之泪’,‘通往天堂的阶梯’------我觉得这名字最合适,拿了花泡水,就变成一碗毒药了,不去天堂都难…..”
宗择听到此处陡然变了脸色,拉着喻宛央就往蒋洪明的卧室跑去。
卧室的门半开着,蒋元蓁披头散发地站在床边,木然地望着床上。
药碗盖在地上,蒋洪明剧烈地喘息着,好像一口气喘不上来、咽不下去,都堵在了胸口,快要炸开了。
宗择忙让喻宛央去给曲少杰打电话,他则冲过去拉过蒋洪明的手切在他脉搏上。大概是来不及了。
元蓁站在一边,似笑非笑地像是在看一条陆地上垂死挣扎的鱼。
“是谁带走的那些孩子,他们都在哪儿!”宗择急急地问道。
蒋洪明感觉已身在地狱,脚下伸出无数的手在拉他脚。他想迈开步子,但一抬腿就带出一截手骨,一落脚就踩断了半个头颅。那头颅只剩半边脸,还对着他笑。
他不能停,也不敢停。他看到曾经的兄弟被铁链拴住,怒目切齿仿佛马上要挣断铁索向他扑来;他听到那些无助的孩童的哭声,从高昂到低鸣再到无声。他不回头,他踩着这一切一步一步走上通天的阶梯。
有人坐在高处向他招手,“来吧、来吧……”
他看到自己坐在了青云之上,他看到了那个孩子,他说:“把她给我吧。”
那个人问,“你拿什么跟我换?”
他拿什么换?十二个换一个,剩下的都是陪葬。而他终于人生圆满。
“那些孩子呢!”
蒋洪明感到有人在摇晃着他。一切都消失了,他的眼前是熟悉的镶着浮雕的天花板。他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喻宛央打完电话跑了回来,蒋夫人听到动静也跟着疾步走来。她一进屋看到蒋洪明的样子,跌跌撞撞地扑到床前,“洪明、洪明,你怎么了?你别吓我,你说句话啊!”
“蒋夫人,您别着急,曲医生马上就来了。”喻宛央劝道。
蒋洪明看到喻宛央,仿佛被电击一样,手指指向她,“你……你……”
宗择蹙着眉头回头看她,蒋洪明认得她。
“棋……”
“姑父,你到底要说什么?那些孩子都在哪儿?”他的声音越发硬冷。
“择儿,你到底在问什么!快去看看医生怎么还不来呀!”蒋夫人急道,到此时她也发现了,宗择在逼问她的丈夫。
“别妄想了,来不及了,没人能救了。”蒋元蓁漠然地说道,脸上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
蒋夫人错愕地看着元蓁,“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他是你爸爸啊!”
“他不是我爸爸!我没这样的父亲!”
“你发什么神经!他不是你爸爸谁是你爸爸!”蒋夫人怒道。
“他是杀人凶手,你也不是我妈妈!我母亲被你们撞死了,尸骨未寒,你们是刽子手!”元蓁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蒋夫人气急,站起身猛抽了一巴掌在她脸上,“你疯了!谁让你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为了一个陆小嘉,你居然得了失心疯!”
“我没疯!疯的是你们!你们为什么把我从父母身边偷走!他做的什么买卖?为什么给我拍下那种照片,他不是在卖雏妓吗?现在你们怎么好意思说是我的父母?你们养我不也就是为了卖的?你们到底让我做过什么!”
蒋夫人反手又抽了一巴掌,这一巴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元蓁被打得踉踉跄跄地退了几步摔倒在地上。喻宛央忙走上前去扶元蓁。
元蓁泪流满面,却仍然倔强地昂着脸,“你打好了,打死我,我还你们的情就还够了。他一命抵我母亲一命,我们扯平了!”
蒋夫人的眼泪源源不断地滚下来,绝望地瘫倒在床边,“你到底听了谁的话?我们真的是你的父母啊!
是,我们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你生下来,不排胎粪,产婆说你天生无肛,是大不祥。何况没有肛门的孩子根本活不下去啊,我们只好把你扔了。可是妈妈真的后悔了,第二天就叫你父亲去找你,可是哪里都找不到了。那一带有狼,我们都以为你被狼叼走了。
我们也受够了惩罚,从此以后再也生不出孩子来了!我每天吃斋念佛做善事,我遇佛就拜,就为了希望你能得到超度。
过了几年,你父亲去孤儿院视察就看到了你。神父说是见过一个无肛的孩子,但是已经做了手术一切都正常了。捡来的时间地点,左肩上的红痣都对得上。我们猜是做够了善事感动了上天,所以再给我们一次机会让你回到我们身边。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哪里对不起你啊!你那些到底都是听谁说的?你怎么可以杀自己的父亲……”
蒋元蓁不可置信地望着蒋夫人,摇着头,“不、不是这样的,你骗我!你骗我!”
蒋夫人已经无力去辩解什么,又转身拉住蒋洪明的手,“都是我的错,应该早点送她出去留学。她怎么会蠢到杀自己的父亲啊!”
蒋洪明眼中凄婉,声音喑哑地发不出声音来,手极力地想去抚摸一下蒋夫人,但始终抬不起来。
宗择知道他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什么了。他也走到床边,拿住了蒋洪明的手,声音里没有半点情绪,“姑母,元蓁没错。她确实不是你的孩子。元蓁是被人拐带的,她只是凑巧左肩有颗红痣而已。姑父告诉你元蓁是你们的孩子,不过是为了弥补你失去孩子的罪恶,为了让你没那么难过而已。”
蒋夫人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宗择,而他的目光一直盯在蒋洪明的脸上。蒋洪明的喘息声越来越大,仿佛想要说什么。
“你想知道你们的孩子在哪里吗?姑父,你记不记得,春家泉宿被一刀刺死的那个女孩,她才是当初那个被你们扔掉的孩子。
被你们遗弃后,她被好心人送到了孤儿院,及时得到了救助。然后她被纪氏夫妻收养,抚养成人,还和元蓁做了同学------姑父,你们的孩子,一直都在你们的身边啊。”
蒋洪明困难地转向他,想问什么,但是嗓子里发出的只有空气摩擦声带的单调的“呼、呼”声。
宗择松开他的手站起身,冷眼看着他。
曲少杰拎着诊箱匆匆赶来,来不及同众人打招呼,径直走到蒋洪明面前。带上听诊器,再翻看眼睛。他眉头越蹙越深,最后遗憾地摇摇头。
蒋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洪明,他在说什么,他在说什么?”
而蒋洪明的目光慢慢涣散,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惧色在眼睛里越来越浓,最后抽搐了几下断了气。而从他的眼角,缓缓流出了一行眼泪。
“宗探长,喻小姐,你们也是来吃梅花糕的吗?还好来得不算太晚,不然就要卖完了。我一天只做十八个,今年是轩儿十八岁的生日。”沈凝霜微微笑道。
梅花糕端上来,被切成梅花形,带着腊梅的浓香。
“沈老板,这封信是你递给蒋元蓁的吧?”宗择把信推到她的面前。
沈凝霜笑了笑,有点可惜道:“是啊!……我只当你们来吃东西,没料到是来抓我的,哎,真是浪费了我的心意呢。”
“不,我们今日确实是特意来吃东西的,只是顺便想听听沈老板的那日故事的后半程。”
沈凝霜欠身坐下,替他们倒了茶,面上一片云淡风轻。“故事的后半程吗?
那个母亲每个月都会去树下祭拜儿子。有一日,她遇到一个记者,两人说起来她方知烧死她儿子的大火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自儿子死后,她日日夜夜受噩梦煎熬,到此时才知那是因为她的儿子死不瞑目!所以她就写了一封信,离间了坏人父女关系,让仇人的女儿手刃父亲------这个故事结局不好吗?就该如此罢!”
两人从醉月楼走出来,喻宛央问:“纪风荷真的是蒋洪明的女儿吗?”
宗择牵着她的手,目视前方,没有立刻回答她。喻宛央侧过头,他线条冷峻的面庞没有任何情绪,只是缓缓地说:“有些罪孽不能偿还,他有什么资格走得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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