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炯扑哧一笑,顺口应道:“出污泥而不染,方为真英雄,阿哥这是要做真英雄哩!”
“你想做啥就做啥,我管不着。但你必须从这个地方搬走!”
“呵呵呵,”陈炯压低声,“阿妹有所不知,阿哥前些年惹下事了,官府正在追查。此处在租界里,又是堂子,好掩人耳目哩!”
“啊?”陈隽震惊,急切道,“阿哥,你⋯⋯不会出事体吧?”
陈炯摊手笑笑:“阿哥这不是好好的吗?这儿是租界,官府即使晓得,也不敢来!再说,即使来了,阿哥这身本事,你是晓得的!”
陈隽连连点头,眼珠子连转几转:“阿哥,既是这说,你就住在这里。我不住。”
“是哩是哩,”任炳祺附和,“此地师姑住不得。师姑的住处师叔早就安排好了,在学堂里呢。”
陈隽看向陈炯。
“是震华女中,”陈炯笑应道,“上海最棒的女子中学,有集体宿舍,我看过,相当不错哩。”
陈隽一脸兴奋:“阿哥,我们这就去吧。此地我一刻也不想待。”
“好咧。”
寒潮袭来,冷风飕飕。
盘下“茂”字号店铺之后,顺安蛰伏一段辰光,见谁也没有在意这事儿,胆子渐渐壮了,视野渐渐开了,目光瞄向钱业公会与商务总会。
在章虎的支持下,顺安以安顺钱庄的老板名义召集仍在运营的二十几个中小钱庄重组钱业公会,毫无悬念地被推举为副会长。
钱业公会离安平谷行不远。选举结束,章虎、顺安乘坐马车正要回家,章虎似是想到什么,笑道:“兄弟,前面就是谷行,要不要瞧瞧去?阿黄那小子,我有点儿不放心呢!”
想到谷行是挺举的福地,顺安心里也是一动,点头。
马车停在谷行外面,章虎、顺安依次下车。
一阵冷风吹来,顺安打个寒噤,裹紧风衣:“这鬼天气,说冷就冷!”
“不是冷,”章虎笑道,“是兄弟娇贵了!”
二人走到店门口,阿黄迎出,哈腰揖道:“大哥,晓迪哥,啥风刮二位来了?”
章虎白他一眼:“什么晓迪哥?叫傅会长!”
“傅会长?嘿,是啥会,让小弟开开眼界!”
“钱业公会!方才刚刚选过,你晓迪哥当选为副会长了!”
“哎哟哟,”阿黄连连打拱,“阿哥,今儿晚上,小弟摆一桌,恭贺晓迪哥荣升会长!”
“谢了。”顺安摆手,看向店里,“人呢?”
“都在河浜上卸货哩。生意不错,我又新进一船米!”
顺安抬腿:“走,看看去!”
三人走出偏门,拐向河浜。
码头上果然有人在卸船。
章虎看向顺安,别有用意:“兄弟,我先吱一声,这里有你一个老熟人呢。”
顺安心里一震,顿住步,看向他:“阿哥?”
章虎朝埠头努嘴。
顺安望过去,果见阿祥、挺举各背一麻袋大米从埠头走过来,一步一步地沿着一条沙石路走向仓库。
双方只有十几步远。
顺安躲闪不及,急急掩上礼帽,闪在章虎身后。
阿祥走在前面,看到他们,顿住步子,低声:“阿哥,姓章的!”
挺举扭头看过来。
顺安扭过身去,给他个背。
章虎与挺举对视。
挺举的腰被巨大的重量压成一张弓,头歪向一侧。
阿祥放下麻袋,不无紧张地盯住章虎。
章虎脸上浮出阴阴的笑,朝挺举拱手:“咦,这不是伍议董吗?”
挺举放下麻袋,拿袖子抹下汗水,拱手回礼:“是在下。”
章虎故意夸张地咂咂舌头,虎起脸,转对阿黄:“阿黄,你这狗眼瞎了咋地,看不出伍议董是斯文人吗?哪能让斯文人干这下等人的粗活呢?”
“阿哥,我⋯⋯”阿黄不知所措。
挺举摆手止住:“章先生,你叫住在下,可有事体?”
“没有,没有,我只是⋯⋯”章虎略显尴尬。
挺举截住他的话头:“如果没有事体,在下这在上工呢。”说着,弯起腰,双手扣起麻袋,用力一抡,搁在肩上,步伐稳健地走向仓库。
章虎又要赶上去,被顺安扯住。
顺安将他扯回店铺,也不停留,径直走向马车。
章虎、阿黄跟在后面。
顺安跳上车子,黑起脸看章虎一眼,冲着阿黄,字字有力:“阿黄,你给我听清爽,伍挺举不是一般人,他是我的阿哥!”
章虎阴阳怪气地冲阿黄吼道:“听见没,不可屈待傅会长的阿哥!”说完撩起长衫,噌地跳上车子,喝叫车夫,“起驾!”
马车里,顺安一直拉着脸,不搭理章虎。
“哟嘿,”章虎在他肩上拍一掌,“兄弟,还在想你的那个阿哥呀!”
顺安转过头,半是责怪道:“章哥,你⋯⋯过分了!”
“唉,说起这事体,得怪兄弟你呀!”
“怪我?”
“你不是讲过所有店铺起用老人手吗?谷行开张,姓伍的求工,阿黄听从兄弟吩咐,给他一碗饭吃,照规矩他得感谢阿黄不计前嫌才是!”
“你⋯⋯”
“好了,好了,不讲这事吧。过几日,我召回阿黄,将那破店交给伍挺举经管就是!”
“章哥,”顺安脸色和悦,拱手,“果真如此,兄弟替挺举阿哥谢你了!”
“唉,”章虎长叹一声,摇头,“你呀,婆婆妈妈,啥辰光能够硬气一回?人家揍你个半死,你却⋯⋯”
“我俩的事体,你不晓得!”
“晓得了。”章虎阴阴一笑,“日子长着呢,章哥等着看笑话就是!”
夕阳西下,天光仍亮。
挺着肚子的碧瑶坐在院中,两眼无神地望着齐伯。
齐伯正在用心修理一把锯子。
伍傅氏系着围裙从厨房里走出,关切地看着碧瑶:“瑶儿,晚饭好了,要吃不?”
“吃吧。”碧瑶无精打采地应一声。
“在院里吃,还是在屋里吃?”
“就这儿吧。”
伍傅氏走进堂屋,搬出椅子。齐伯跟进,将一张小方桌搬出来,摆在碧瑶前面。
伍傅氏走进厨房,端一只托盘出来,上面是三道菜、一碗汤和两碗米饭。
齐伯看下天:“该收工了,挺举哪能还不回来?”
“齐伯,”伍傅氏笑道,“你和碧瑶先吃!挺举的饭菜我留着哩,待他回来,热一下就是了。”
“要吃都吃。”齐伯朝灶房叫道,“贞贞,快出来!”
贞贞跛着脚,怯怯地走出厨房。
齐伯搬来两只凳子,指着一只:“贞贞,你坐这儿,挨住齐伯!”
淑贞看一下伍傅氏,又看一下碧瑶,怯怯地坐下。
伍傅氏又去端来两碗饭,摆在桌上。
齐伯拿起筷子:“来来来,吃饭!”
伍傅氏、淑贞拿起筷子。
碧瑶一动不动,只将两只大眼眨也不眨地盯在淑贞脸上的大疤上。烧疤在夕阳映照下分外明亮,部分头皮只有疤痕,没有头发。
淑贞陡然意识到没戴黑纱,一时呆了。
碧瑶的目光移到她的手上。
淑贞拿筷子的残手哆嗦起来。
碧瑶陡然将手捂在嘴上,扭过身去,呕吐几下,起身走向正堂,接着传出她疾步上楼的声音。
淑贞筷子落地,噙泪起身,动作急快地跛回灶房。
灶房传出淑贞强自忍住的哽咽声,很细微。
伍傅氏、齐伯无不怔了。
碧瑶房间传出一下接一下的呕吐声。
伍傅氏回过神,惊叫:“天哪,碧瑶她⋯⋯”颠起小脚,急急赶向客堂。
齐伯也站起来,快步走向灶房安抚淑贞。
振东依然住在他曾经租用过的小阁楼里。
挺举拖着疲累的身子,一步一步地挪上楼梯。听到响声,振东打开房门,迎到楼梯口,一把扯住挺举,扯进屋里,指着一桌子菜和一坛酒道:“你小子,阿舅守你两个时辰了,再不来,看不杀上门去,把你从被窝里⋯⋯”鼻子夸张地连嗅几下,“走走走,我陪你下堂子洗个澡去,否则,这酒这菜就没味了!”
“下啥堂子,”挺举苦笑一下,拿起一只水盆,“我到楼下接盆冷水,冲个凉就成!”
“冲个凉?”振东咂舌,“介冷的天!”
挺举没有多话,走下楼,在水龙头下接一满盆,将头埋进去,撩水冲过,又脱下鞋子,洗过脚,复接一盆端到楼上,寻个地儿脱去衣服,洗去汗臭。振东拿出自己的干净衣服,给他换上,将他扯到饭桌上。
“啧啧,”振东盯住他结实的身子,叹服,“只这几年,你这个秀才成个汉子了!”
挺举笑笑,端起酒杯:“马叔,喝酒!”
二人各下几杯,一阵猛吃,直到杯盘狼藉,方才打开话闸子,扯会儿闲筋,振东率先回归正题:“挺举呀,你把阿舅诳来,总不能束之高阁吧。不瞒你讲,这几日马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直守在这个小阁楼里,眼巴巴地望着你来。你这人也来了,澡也洗了,饭菜也吃饱了,老酒也喝美了,总该讲讲你的大事体吧。”
挺举擦擦嘴皮子:“是哩。”
“讲呀,哪能介急人哩?”
“想拉马叔干宗大买卖。”
振东举起酒杯:“痛快点!”说着,喝一大口。
“开银行!”
振东一口酒喷出,咳嗽几声:“啥?”
挺举一字一顿:“开银行!”
振东两眼圆睁:“可是像惠通、大清一样的银行?”
“不是,是像汇丰那样的银行!”
“乖乖!”振东连倒几杯,一杯接一杯饮下,抿抿嘴,抬头,盯住他,“本钱呢?”
挺举指指脑壳子,将空杯推过去。
振东倒酒,复推过来,一杯自己端上:“说吧,让马叔做啥?”
“两桩事体。一桩是,替我陪陪碧瑶,带她外出转转。她心里烦,我妈、我妹她都不待见,和齐伯也不方便!”
“是哩。不瞒你讲,我跟你来上海,一半是为你,一半是为瑶儿。唉,可怜的孩子,眼下只有我这个阿舅了!”
“顺道哄哄我姆妈,就讲近日事体多,晚上我不一定能回去,让他们该吃就吃,该睡就睡。”
“讲第二桩!”
“打探一下,麦基洋行的房产在啥人手里。”
“麦基洋行?可是南京路那个?”
“是哩。”
振东沉思一时,有点儿明白了,竖起拇指:“嗬,你小子,这个!”
与振东谈好之后,挺举说干就干,第二日就到汇丰银行,求见查理大班。
“伍议董,你来我这儿,不会是又为贷款吧?”查理大班盯住挺举,开门见山。
“拿(No)。”挺举应道。
“哦?”查理盯住挺举,“不为贷款,还能为什么呢?”
“求教。”挺举退后一步,拱手而立。
“哦?”查理兴趣更大了,盯住他,“伍议董请讲,你求什么教?”
“我想请教什么叫银行!”挺举与他对视。
“呵呵,”查理收回目光,浮出笑,“伍议董每次来,总是出人意料!银行是个大学问,是要到大学里专门学习的,叫金融学。”
“我想学习金融学,敬请指点!”挺举再次拱手,愈加谦恭,“劳烦您了!”
“这⋯⋯”查理略略一顿,苦笑,“伍议董,不是我不想指点,是这事儿太难了,一时半刻讲不清呀!”
“有这方面的书吗?”
“有有有。”查理起身,走到旁边书架前,查看一会儿,选出两本书,转回来,又拉开抽屉,拿出一厚摞材料,选出几份,一并摆在挺举前面,“它们都是。伍议董如有兴趣,可以钻研。”
挺举翻开几册书并所有资料,发现全是英文的。
查理看出他的窘境,指着介绍:“这两本书是关于金融学的,这些材料是关于银行的,我送给你了!”
挺举收起来,拱手:“三克油麦克麦克!”
查理抬起手腕,看向手表:“哦,下班了。”便收拾桌面,拿起包,正要出去,电话铃响,拿起话筒,“Hello,it'sCha
liespeaki
g...石先生?⋯⋯度支部唐大人?⋯⋯”皱眉,“不行,我有重要客人,让他改日吧,bye-bye!”放下话筒。
挺举赶忙拱手:“查理大班,您忙事情,在下告辞!”
查理扬手,指向门外:“伍先生,我请你喝杯咖啡,共度良宵,可否?”
“这⋯⋯”挺举愕然,“您不是有重要客人吗?”
“呵呵呵,”查理笑道,“这个重要客人就是伍先生你呀,”又指向挺举手中的书与材料,“我很想听听伍先生为什么要看这些!”
“三克油!”挺举拱手,伸手礼让,“恭敬不如从命,大班请!”
挺举跟从查理走出汇丰大楼,来到一家位于四楼的洋人咖啡馆。查理寻到一处面江的桌前,礼让挺举坐下,点了两杯咖啡、一些点心,目光悠然地看向窗外。
挺举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窗外就是黄浦江。夜幕降临,船只过往,灯火飘移,尚未圆满的月亮早早挂在东天,西天的霞光依然强劲,透过外楼林立的高楼映在江水里,与船上的灯光交相辉映,形成光影斑驳的波鳞。
一名白人侍者端来咖啡与点心。
查理端起一杯,朝挺举举一下,品啜一口,微微笑道:“伍先生,你可以说了。”
“我想开办一家属于中国人自己的银行!”挺举盯住他,字字结实。
查理倒吸一口气,良久,倾身,盯住他:“伍先生,你不会是开玩笑吧?”
“查理大班可曾听过我开玩笑吗?”
查理一口接一口地品啜咖啡,直到饮完一整杯,方才抬头,看向挺举:“伍先生,你可曾想过,你在做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想过。”挺举不假思索。
“你想过是哪儿不可能吗?”
“我没有钱,没有背景,不懂银行。”
“NO!”查理摇头,“我们的银行家都是从没有钱开始的,背景也是一点一点开拓的,至于业务,可以慢慢学,功夫不负有心人!”
挺举怔了:“查理先生,既然这些都不是,你为什么说是不可能呢?”
“因为你是中国人。”
挺举长吸一口气:“请先生详解!”
“银行适合西方人,适合日本人,却不适合你们中国人!”
“为什么?”
“因为你们中国人不讲制度。你们中国人讲的是人情,是信誉,是规矩,不是制度,而制度是银行运营的唯一标杆!”
挺举再吸一口气:“请问先生,规矩与制度,可有差别?”
“规矩是可以随时随地更改的,你们叫作入乡随俗。规矩也是老板可以随口改的,你们叫作金口玉言。制度却不能更改,走遍天下也不得更改,连大英女王也不能更改!”
“那⋯⋯制度就一成不变了吗?”
“制度不能变,只能修订,且必须是由制订制度的人出面修订,这些人,在国家叫国会议员,在银行叫议董。”
“这个我们可以学。”
“你们学不来的!”查理一口否定,“我们有我们的文化,你们有你们的文化。你们想学我们的文化,这叫什么来着,Yes,叫东施效颦。譬如说,我们有海关,你们也有海关,我们的海关没有走私,你们的海关却放任走私。我们有银行,你们也有银行,我们的银行是调控金融,你们的银行只是朝廷的银库。我们有商会,你们也有商会,我们的商会是处理商务纠纷,你们的商会是什么,伍先生是议董,应该比我清楚!”
挺举沉思良久,抬头:“请问先生,你们的文化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吗?譬如说三百年前?五百年前?”
“这⋯⋯”查理语塞。
“文化各有擅长。”挺举侃侃说道,“听说在你们的中世纪,事体不是这样。只是到了近代,你们才起变化。你们变了几百年,我们才刚刚开始。凡事应该有个过程,是不?”
“Yes,”查理点头,“伍先生,可这银行⋯⋯”
挺举语气坚定:“一定能够办成,请相信我!”
“我相信你伍先生,”查理回他一个苦笑,“不过,我也奉劝你一句,中国人有句古话,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为不智。”
“中国人还有一句古话,敢为天下先。在下愚痴,没有为天下先之才,但有足够的能力学你们所长!”
“好吧,”查理真诚地盯住他,“伍先生,我晓得你的能力,我欣赏你。如果你对金融业真的有兴趣,就到汇丰银行来,我可以聘请你做江摆渡,这是我的职权能够办到的。你可以边做边学,我相信,你一定能够成为上海滩上最出色的江摆渡。”
“谢谢厚爱。”挺举拱手,“查理先生,我想做的不是江摆渡,是开办银行!中国人应该拥有自己的银行,真正的中国银行!”
查理长叹一声,摇头:“中国人应该拥有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是哩。我们就从银行开始,查理先生,我真诚希望您能帮助我。”
查理摊开两手,给他个苦笑:“伍先生,你开银行,我也开银行,你让我这个开银行的人来帮助你开银行,岂不是与虎谋皮吗?”
“不是与虎谋皮,是共赢。”
“哦?”
“橡皮股灾之后,中国钱业整体崩塌,官办银行如你所述,早已沦为朝廷的银库,你们洋人怎么与中国人做生意呢?不与中国人做生意,你们来这上海滩做什么呢?大班试想,如果中国有人适时开办一个既讲规矩又明制度的独立银行,且这个银行完全配合你们洋人做生意,于你们不是美事一桩吗?”
“哈哈哈哈,”查理先是一怔,继而爽朗大笑,竖起拇指,“伍先生,与你聊天十分有趣。”端咖啡,拿叉子,“伍先生,请用餐!”
安平谷行里,阿黄在办公桌前收拾东西,脸色很不好看。
账房伏在桌案上一刻不停地拨打算盘,边拨边朝一个本子上记载。
阿黄收拾好东西,冲账房嚷道:“还没整好?一大早就噼里啪啦的,吵得心烦!”
账房放下算盘,合起账册:“好了好了,掌柜请看。”
“是赚了还是赔了?”阿黄没好气地横他一眼。
“是赔了,掌柜的。”账房声音很小。
“啥?”阿黄两眼横起,“赔多少?”
“十三块七!”
“你个混账东西,”阿黄几乎是咆哮,“你这账是咋算的?我卖大半船米,一分没赚,还赔十几块?”
“掌柜呀,”账房一脸委屈,“这是账呀,一笔一笔记着哩。我打听过了,掌柜进的这船米,进价贵,卖价却便宜一角,大米原本利薄,掌柜开销又大,尤其是支应多⋯⋯”
“多个屁!”阿黄拿起挺举用过的泥砚,将桌子震得啪啪直响,“奶奶个熊,我这⋯⋯”戛然止住。
伍挺举一身长衫,站在门口。
阿黄挤出笑,讪讪说道:“你⋯⋯总算来了!”
挺举回他个笑:“有点儿事体,来迟了。”
“不迟,不迟!”阿黄朝账房喝叫,“愣个屁哩,给新掌柜斟茶!”
账房放下算盘,朝挺举打个揖:“新掌柜早!”倒茶。
挺举眉头皱起:“新掌柜?”又看向阿黄,“此话何来?”
阿黄不无苦涩地让出座位:“算你姓伍的有能耐,从今朝起,这个位置归还你了!”
“归还我?”
“是这样,昨天晚上,老大吩咐我向你交班,要我客气点儿。我候你小半天了!”
“呵呵呵,”挺举豁然明白,“你家老大何时修来这等度量了?”
“哼,你不晓得是⋯⋯我章哥的度量大哩,哪能跟你⋯⋯”
挺举扬手拦住他的话头:“告诉你家老大,伍挺举感谢他的好意。至于这个位置,还请掌柜继续坐吧。我今朝迟到,一则有些事体,二则是来辞工的!”
阿黄震惊:“辞工?”
挺举点头。
“你⋯⋯为啥辞工?”
“因为我寻到更重要的事体做了。”
“能透个底吗?”
“恕不奉告。”
阿黄抓挠头皮。
“还有,我也送给掌柜一个忠告,照眼下这般经营,此店只怕撑不过半年!”
“你⋯⋯”阿黄急了,“这讲讲,哪能让我做得更好哩?”
“做生意不是打打杀杀,你最好放手交给懂行的人去做!”
阿黄压住火气,挤出笑:“交给啥人?”
“阿祥!”
阿黄深吸一口气。
挺举拱手:“再会!”转过身,大步走出。
阿黄、账房面面相觑。
账房拿起账本:“掌柜的,这⋯⋯”
“这个啥哩?”阿黄白他一眼,“快到库房,有请阿祥!”看到账房跑出,嘟哝,“小娘比,临走还对老子指手画脚,仗个啥势哩?”
走出谷行,挺举一身轻快,径直来到天使花园,将辞工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葛荔。
葛荔鼓几下掌,拿出五块银元,摆在桌子上,笑道:“天使花园雇下你了!”
“天使花园装不下我!”挺举夸张地伸胳膊蹬腿,“我的手脚大呢!”
“说吧,你想上天还是入地?”葛荔歪头看着她。
“想钻进你心里。”挺举盯住她。
葛荔脸一红,指着自己的心道:“我这儿地方大哩,随你钻,甭迷路就成。对了,你得回家看看碧瑶,有六天没回去了!”
“我⋯⋯”
“你总该看看你姆妈吧?你一直不回去,让她怎么想?”
“好哩。”挺举从桌子上拿过五块银元,“我先为你上工,把水缸挑满!”
挺举一直忙活到天色昏黑,方才回到碧瑶家。
挺举推开院门,见中堂灯火辉煌,声音嘈杂,隐约听出有祝合义的声音。挺举紧赶几步,果见祝合义坐在客位,陪他说话的是齐伯和马掌柜。碧瑶坐在马掌柜身边,一只手搭在马掌柜身上,气色甚好,笑盈盈地仰脸盯住合义。
“祝叔,”挺举一脸惊喜,“你⋯⋯真是稀客哩!”
“唉,”合义长叹一声,“啥个稀客呀,祝叔惭愧哩!前些辰光,祝叔到处寻你,好不容易打探到你们住在这儿,登门一看,门锁着,听邻居讲,你们把俊逸送回家了。”
挺举憨笑:“是哩。谢祝叔挂牵。”
齐伯递上一沓子钞票:“挺举,这是祝老爷送给你与碧瑶的礼金,三百块哩。”
挺举将钞票推还:“祝叔,介多铜钿,哪能成哩?”
合义复推过来,看向碧瑶:“挺举呀,你和碧瑶喜结连理,介大个事体,哪能连个声响也没迸出哩?”
“看祝叔够忙活的,小侄不忍添乱!”
“祝叔是忙,里里外外,焦头烂额了。可⋯⋯”合义看向挂在中堂上方的俊逸遗像,“祝叔再忙,也不能不喝你和碧瑶的喜酒呀!俊逸多次与我谈起你与碧瑶的事体,要我保媒,我这媒人还没当呢,你俩竟然结亲了。祝叔没帮上忙,也未赶上大喜辰光,补这几张臭钱,礼薄情重,贤侄你就甭推辞了。”又转对齐伯,“齐伯,贤侄回来了,告诉老嫂子,上菜。”说着,挽起袖子,“今朝我得好好喝几盅,让振东趴下!”
众人大笑。
振东推开碧瑶,夸张地挽好袖子和裤角,对碧瑶笑道:“瑶儿,你去拿个大瓦盆,放到你祝叔身边!”
碧瑶怔了:“阿舅,拿瓦盆做啥?”
“让你祝叔吐酒呀!”
众人又笑起来。
齐伯走出,到灶房端菜。
合义看向挺举:“挺举呀,遇到振东这个酒鬼,祝叔心里没谱。趁祝叔这辰光没醉,先跟你讲个事体。”
挺举笑道:“祝叔请讲!”
“前几日,新道台刘大人来了,刘大人召见我,要我组织商务总会,振兴市场。商务总会五零四散,门可罗雀,祝叔⋯⋯唉,今朝杀上门来,一为贺喜,二也是想抓你支差。”
“我这正要去寻祝叔哩。”
“好好好,我们叔侄总能想到一处。”合义拿出聘书,“名不正,言不顺。让你全力做事体,祝叔就得给你个名分,正式聘请你为商务总会总理助理,周薪五块,明朝起始。”
“谢祝叔抬爱。”挺举拱手,起身,招呼振东,二人搬动八仙桌,摆开凳子。
齐伯提着酒坛子,伍傅氏端着托盘,上面放着几道凉菜,挺举招呼摆在桌上,几人坐下来,有说有笑地吃喝起来。
章虎将一沓钞票啪地砸在顺安面前,不无得意道:“兄弟,数数多少!”
顺安哗啦啦数过,看向章虎:“是三千块!”
章虎坐下来,跷起二郎腿,学四川话道:“对头。”
顺安推过去。
章虎复推过来。
“咋哩?”顺安问道。
“是给兄弟你的!”章虎打个响指。
顺安略怔:“啥钱?”
“就是这个,”章虎从袋里摸出一小包烟土,“那两百箱正宗宝贝!今朝卖掉一些,把汇丰的贷款全部还掉不说,这还余下一万,你我三七分成!”
“是吗?”顺安缓一口气,“没想到介许多。”
“介许多?”章虎长笑几声,“哈哈哈哈,兄弟,章哥才卖三分之一呢。还余一百多箱,照眼前行情少说也值十几万,要是行情变了,能值多少银子可就说不清喽!”
顺安将钞票复推过去:“无功不受禄,讲好这是章哥的生意,我哪能⋯⋯”
“哪能这般讲哩?”章虎再推过来,“这桩生意,兄弟功莫大焉。兄弟不画那个押,不按那个手印,章哥纵有千般本事,也是无从施展呀。章哥这讲一句,后面那批货,不拘卖多少钱,你我兄弟都是三七开!我也讲清爽,那七成也不全是我章虎私吞,还要孝敬干妈三成!”
顺安震惊:“你不是讲,不告诉他们吗?”
章虎摇头,苦笑:“你呀,飞虫过去都有个影儿,何况介大个事体,当我干妈是吃素的吗?”
“那⋯⋯王探长那里?”
“给干妈,就是给探长呀!我这把事体做下,把话讲明,干爹干妈那一关就算过去了!”
顺安感动,拱手:“谢章哥了!”将钱纳入袋中。
章虎摆手:“你我兄弟,甭客气。还有一桩事体,就是你的那个阿哥!”
顺安语气紧张:“他怎么了?”
“我看在兄弟面子上,调回阿黄,依旧让他做那谷行掌柜,可他⋯⋯”章虎摇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竟然⋯⋯”
顺安咬紧嘴唇。
“不当掌柜也就算了,嗬,他还辞工不做了呢。阿黄问他为何辞工,他说,他寻到大事体做了。阿黄问他是啥大事体,他讲,无可奉告!嘿,小娘比,赏他脸他不要,这还无可奉告呢!”
顺安几乎是喃声:“我晓得,他不会受的!”
“还有,今朝有人看到你的大肚子媳妇了,挽着她的醉鬼阿舅的胳膊去逛张园,看样子,你就要当爸了!”
顺安脸色变了。
“我打听了,传说她已嫁给伍挺举,就冲这一点,我倒是佩服你的这个阿哥!不瞒你讲,这桩事体,搁章哥头上,打死也做不来!”
顺安低下头去。
“不过,想想这事体也是好玩。我倒想看看这个娃子出生后,姓伍的会让他姓啥。”
顺安猛地抬头,声音沙哑:“章哥,你⋯⋯甭讲了!”
“好好好,甭讲,甭讲,章哥这就挂起!”
“章哥,我们讲讲生意上的事体。”
“你讲。”
“钱有了,事体做大了,我们得把眼光放长远点儿。”
章虎起身,两眼睁圆:“远到哪儿,兄弟请讲!”
“商务总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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