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袁克文一提醒,袁克定才记起来似的一拍额头:“哎呀!倒是把这茬儿给忘了!方才听下人禀报,我本是来邀二弟的,这都什么时辰了,你们也不要再择地儿了,咱们一起去听涛阁吧!”也不等袁克文反对,拉住谭啸的手腕笑道:“亮声,也是巧了,今儿为兄宴请的这二位贵宾是日本的朋友,其中正有一位你的校友呢!也算有缘了,不过他大你许多,在日本政界地位极高。”
谭啸还在暗赞袁克文体贴呢,一听这话魂飞魄散!心中升起的唯一的念头便是逃跑,这个念头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第一个反应就是飞快地打量了一眼门外,极力回忆来时的路线。然而一瞥见门外那两个站得笔直的持枪哨位,他立刻打消了逃跑的想法,从总统府大门到这里一路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用插翅难飞形容也不过分,何况这一跑就算是前功尽弃了。
别看袁克定身材单薄,力气却着实不小,谭啸又不能运力相抗,被他拽得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不由自主地跟着向外行去。
“这怕不妥吧?”谭啸只有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袁克文的身上,“亮声此刻心神不宁,袁大哥的朋友又是贵客,万一酒后失礼,岂不让人笑话?”
袁克文也有些不悦,冷声道:“大哥,你明知道我对那些洋人全无好感,何必弄得大家都不自在?到时还要遭你抱怨!”
袁克定眉头一皱,谭啸注意到他握着文明棍的那只手用力地紧了紧,显然对克文的话很是恼火,然而脸上却并没有显露出不满的情绪,这让谭啸又一次体验到了袁克定城府之深。
“二弟,我知你性情率直,言行不拘,若在他时我也不会勉强于你。”袁克定转过身认真地看着袁克文沉声道,“今时不同往日,外有列强对我华夏虎视眈眈,内有兵祸不断,父亲大人头发都愁白了,你我身为人子,为父分担乃是天经地义的本分。”
袁克文平日里听多了类似的说教,冷笑一声,“父亲有大哥你分忧便足矣,我只会坏事。”
袁克定叹息一声,脸上写满了痛惜:“罢了!我也不瞒你,你可知我此次为何宴请日本的权贵?前些日子日本提出了一个条约,要求苛刻过分,我一来是为了探听对方的虚实,二来也希望能够请他们从中斡旋。这二人都是手握重权之人,若是能说动他们,不但为父亲大人分忧,亦是造福我华夏!”
这一番话说得可谓是正义凛然,袁克文不禁动容,正色道:“大哥说的可是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二十一条’?”
袁克定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谭啸心头一动,黄湛对他说过,革命党内有人猜测,所谓“二十一条”是袁世凯以之换取日本支持他登基的条件,可是看袁克定的言辞神色,似乎并非如此,根据假威廉斯的打探观察,袁氏与日本人的关系十分紧张,却不知道有几分可信!
想到这里,谭啸便觉得这是个极好的机会,暗忖或许可以借以探听些此中真相。
袁克文对政治向来反感,又深知事关重大,心下便有些犹豫不决,秦自成小声劝道:“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此事关系国计民生,你我岂能袖手旁观?至少我们也能帮大哥出出主意!”
“自成说得不错!”袁克定赞许地朝秦自成笑了笑,一指谭啸,“亮声恰好懂得日本语,等下亮声就装作听不懂,或许能够从他们的言谈中探听些机密!”
“老天爷保佑!”谭啸心中大喜,想起老骗子给他胡诌的命理之说,也不知道是他蒙的还是真有些门道,这半年来自己迭遇险境,最终却都是有惊无险,莫非真的是鸿运当头?
谭啸扫了一眼神色各异的袁氏兄弟与秦自成,思忖这三人都不懂得日本话,不管自己怎么说都是死无对证。
袁克定平生最欣赏的人物是三国时的曹操,其他方面暂且不提,那多疑的性格却是学了个十足。胡家小院谭啸为他解围一事虽然令他对谭啸生出几分好感,却也只让他觉得此人天真率性,或可一交;直到今日再度相逢,没想到谭啸竟是故人之弟,又是难得的人才,便有心招徕他为己所用,而秦自成的父亲位居要职,拉拢在身边也可收益良多。
这场宴会正是试探谭啸是否可信的良机,其实这一场会晤并没有袁克定所讲的那般紧要,今日他宴请的这两人在日本政坛的地位不高,断无决策之力,袁克定只是遵照袁世凯的命令,打听一下日本方面对袁氏的态度罢了。
既非机密,也就不需担心走漏什么,另一方面他袁克定礼贤下士,对谭、秦二人如此信任,亦彰显了气度赢得二人感激。
这神来的一笔让袁克定大为得意。
厅内四人各怀心思,秦自成以大义劝解袁克文应为大总统、大公子分忧,而谭啸也假意推托了一番,说事关重大,心下甚是惶恐等等。
四人去向听涛阁的路上,袁克定郑重地再次叮嘱谭啸不要露了马脚,无论听到什么都要装出不懂的样子,谭啸忙不迭地答应,他压根儿就听不懂,哪里还需要装呢?
两个日本人一个名叫西原井三,并没有担任官职,但其实此人乃黑龙会内田良平的心腹;另一个名叫有贺长雄,挂着袁世凯东洋事务顾问一职,在日本军政界颇有些关系,其实就是袁与日本之间的传话筒。
虽然宴请的是日本贵宾,吃的却是西餐,谭啸还是第一次和日本人打交道,不过吃西餐的礼仪章法他在去上海前倒是下苦功学习过的,不由得再次暗呼侥幸。
袁克定先是道歉,让两位贵客久等了,又将克文三人介绍了一番,自然掠过了谭啸曾留学东洋。有贺长雄在中国生活多年,汉语说得十分地道,而西原井三却是不懂中文,全由有贺长雄充当翻译。
袁克定在与洋人打交道方面显然是个中老手,并没有急着切入正题,与有贺长雄天南海北地扯起了风花雪月、诗词歌赋,恰到好处地恭维了一番有贺的汉学功力,将气氛营造得十分融洽。
最后还是有贺长雄忍不住率先把话题引到了那个大家都心知肚明,却一直小心不去触碰的中心:“袁君,作为您真诚的朋友,我有责任提醒您,最近国内许多人都对贵国政府十分不满,关于前段时间我国公使递交的合作条约,大总统阁下似乎并没有给予充分的重视!要知道我们大日本帝国一直以来都是大总统阁下坚定的支持者,而您的父亲似乎并不在意与我国的友谊!”
西原井三仿佛知道有贺长雄说的是什么,话音刚落,他便从鼻子里喷出一声冷哼,将手中盛着红酒的水晶杯重重地蹾在桌上,震得杯中的酒液飞星一般溅落在雪白的桌布上,殷红如血,令人心惊。
谭啸暗暗惊叹日本人变脸速度之快,前一刻还是一副谦和友好、彬彬有礼的笑容,转瞬就变成了居高临下的傲慢和强硬露骨的威胁。
“克定与有贺将军、西原君都是老朋友了,既然是朋友当然也就能够相互理解。”袁克定面对来自对面的冰冷的威压,从容地笑了笑,这份定力让谭啸也不由感到几许佩服,他却不知道袁克定与洋人打交道,几乎每次都要经历这种场面。几次之后袁克文也就明白其中奥妙,谈判就如同打仗,若是被对方吓住,自乱了阵脚,便是溃败的下场,所以无论心里有多么惊惶,表面上是万万不能露怯的。
袁克定等有贺长雄给西原井三翻译之后才继续说道:“对于贵国提出的条约,大总统极为重视,数次征求外交部的意见……”
“唉!”袁克定叹了口气,“不想条约内容泄露,举国哗然,社会各界反响甚大,政府受到了巨大的压力,毕竟现今已是民国,大总统亦不敢一意孤行。”
有贺长雄本来就不大的眼睛渐渐眯成了一条缝,盯着满脸无奈的袁克定半晌,眼神闪烁,也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有贺长雄对西原井三说了一句日语,后者剽悍的脸上露出一抹冷笑,粗声粗气地吐出一大串话来,随后两个人用日语快速地交谈了半天。
“袁君,其实我们这次前来,西原君也带来了天皇陛下私下给大总统的问候。”有贺长雄抿了一口红酒,笑吟吟地望向袁克定。
“克定洗耳恭听,必定一字不漏地转告大总统!”袁克定心下清楚,威胁过后便是利诱了,这才是最重要的地方。
有贺长雄语速放慢,每个字都咬得很重,仿佛是怕袁克定听不清楚:“天皇陛下期待着大总统再进一步!”
袁克定终于不能保持淡定之态,猛地抬起头,无法置信地盯住了笑眯眯的有贺长雄,呼吸紧促,双颊浮起病态的红晕,眼中射出惊喜若狂之色。
一旁沉默的袁克文与秦自成也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愣住了,谭啸亦是心头巨震,脑际嗡鸣不止。袁世凯现在已是终身大总统,权势之赫,举国无双,如何再进一步?
谁也没想到,有贺长雄竟然这么赤裸地将日本方面欲以支持袁世凯登基称帝交换“二十一条”的意图说了出来。
这么机密的事情,有贺长雄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了出来,究竟是何居心?
袁克定显然乱了心神,他深知此事关系重大,却不知道有贺长雄的话究竟有几分可信,抑或只是个诱饵?
“将军说笑了。”袁克定强自稳定心绪,让自己看起来显得从容淡然,“大总统一向倡导民主、民权,称帝之事再不要讲,当然,天皇陛下的好意我一定会转达的。”
心神震荡之下,袁克定终于失态,竟将称帝直接说了出来,宴会此时全没了味道。
西原井三与有贺长雄得意地相视一笑,告辞而去。
将二人送出了总统府,袁克定招呼三人来到了丰泽园,穿过了颐年堂,又走过长廊,便来到一座幽雅的四合院前,显眼处一副对联:“庭松不改青葱色,盆菊仍靠清净香”。
“此联乃康熙亲笔手书。”袁克定有些心不在焉地对谭啸与秦自成说道。
袁克文奇怪地问道:“大哥,你还不去回报父亲?来这里作甚?”
袁克定脚下略微停顿,扫了一眼谭啸:“我心头有些烦乱无绪,禀告了父亲也不过给他老人家徒增烦扰,倒不如我们先议议……亮声,方才那西原井三与有贺长雄的对话你都听清楚了吧?”
有贺长雄的一句话让袁克定的心神彻底乱了,日本明确表态愿意支持袁世凯登基称帝!这可是天大的事啊,袁克定第一个反应自是狂喜,不过他毕竟年近不惑,亦非沉不住气的人,心绪稍稳之后意识到眼前最要紧的,是弄清楚有贺长雄的话果真代表了日本天皇的态度,还是他为了促成“二十一条”而随意抛出来的诱饵?
谭啸这时也是千头百绪,六神无主,一路上都在思忖着应该马上将这个消息通知黄湛,也没听清楚袁克定问的是什么,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等到下人奉上热茶,袁克定确定房外无人,把门仔细地关严,这才对谭啸说:“亮声,你将方才西原井三和有贺长雄所说的日语仔细译一遍,切记不要有半点疏漏!”
“啊?”谭啸愕然,就算他不怕袁克定去与那有贺长雄对照,可要他立刻编出一套不惹袁克定怀疑的谎话,也让他匆忙间有些失措。
袁克定立刻沉下了脸,眼神冰冷地瞪着谭啸斥责道:“我是怎么嘱咐你的!”语气神态再不复前一刻的亲切和蔼。谭啸心里冷笑,面上却做出羞愧自责之色,低头嗫嚅道:“是小弟没用……”
袁克文看不过眼,大声道:“怎么能怪亮声呢?这一顿饭足足吃了快三个时辰,那二人说的日本话没有一千也有九百了,神仙也不能都记住啊!”
袁克定脸色铁青,此事牵扯太大,他不敢稍有疏忽,全然顾不上再维持那副慈善宽厚的面孔,而袁克文的话却不经意间触碰到了他心底的痛处。作为嫡长子,袁克定的生母并不受宠,他从小战兢自守,对父命半点不敢违抗,便是到了今日亦是全心全意为父亲着想,不敢稍有懈怠。而袁克文虽是庶出,自幼过给了最受袁世凯宠爱的大姨太,可以说从小到大但有所求,无不满足。袁克文生来聪敏过人,即便不甚用功,诗词书画却无不精通,就算他无数次气得袁世凯怒吼咆哮,袁世凯仍旧对他宠爱有加。
便是同父同母,亦会因父母的偏爱而心生不满,更何况同父异母?袁克定对这个弟弟的怨尤由来已久,在此际达至了顶点,他心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父亲若真的有朝一日登基称帝,将会选择谁做继承者?
秦自成窥见袁克定面色阴沉,眼珠一转,小心翼翼地劝道:“抱存也不要太激动,大哥这般郑而重之,只因此事委实太过紧要,依我之见,虽然那西原与有贺对话甚多,前面的闲谈并不太重要,关键之处就在最后,亮声你该没有忘记吧?”说到最后,他颇为不耐地用下颏朝谭啸点了点,示意他赶快翻译,隐含命令之意,再不复初见时的客气谦逊。
如今虽说科举已废,但在读书人和官家的眼里,商人的地位却仍无多大的提升,更何况一个早已破落的土财主,秦自成知道了谭啸的身世来历,心态便发生了转变。
谭啸眼皮不自主地跳了跳,强压下被秦自成点燃的怒火,眼角余光瞥见袁克定与袁克文都把目光集中到自己的身上,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正色道:“秦兄高见,说起来前面大半都是那有贺长雄为西原井三充当翻译。”
袁克定神情逐渐柔缓,脸上重又浮起笑容:“哦?那些闲话便不需要说了,就从有贺长雄的那句话说起吧!”
谭啸自然明白他口中所谓的“那句话”是哪一句,暗自回忆着当时西原井三与有贺长雄的神情、语气以及每句话的长度、语速,沉吟了片刻缓缓地说:“有贺说完那句话后翻译给了西原,西原责怪有贺沉不住气,他说这些话应该留在当面对大总统说才对。有贺说袁大哥是大总统最信任、最器重的人,和您说就等于对大总统说。”
这一记马屁效果立竿见影,袁克定的嘴角勾了起来,满意地朝谭啸笑着点了点头,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谎言最难的便是第一句,谭啸见三人都是一副用心倾听的认真表情,提起的心渐渐放回了原位,有些慌乱的思绪也敏锐起来,接下来便越来越流畅。“西原说如今的袁大……呃,大总统,”他一时说溜了嘴,差点将袁大头说了出来,幸亏及时改了口,却也惊出了一身冷汗,心中暗暗警告自己切不可大意,将语速放慢,每个字都先暗自揣摩一遍,“大总统天资英伟,善于谋略,须得防备他为了脱困而假意答应,有贺又说,想办法摸清大总统的心思才好作打算。”
“难怪是西原井三亲至!这人不愧是黑龙会头子的心腹,竟将主意打到了父亲的头上,他黑龙会的谍报虽然厉害,想要接近父亲却也绝没那么容易,而今我方有了提防,他更加没有机会了!”袁克定冷哼,望向谭啸的神色也再次亲热起来,“亮声此番功劳不小,改日为兄必定在父亲大人面前为你请功!”
谭啸根本就是胡诌,说些让人无法分辨真伪的似是而非的话,谁知袁克定本就心存怀疑,却被他误打误撞给碰上了,使得袁克定对他的话并没有产生怀疑。
不经意谭啸瞥见秦自成眼神闪烁,双唇紧抿,两手攥拳。他惯于揣摩人心,不由微微一愣,暗暗奇怪这小子好像很紧张。
这黑龙会谭啸也有所耳闻,据说乃日本黑道之首,势力极大,精擅谍报刺探之事,谭啸淡淡地扫了一眼秦自成,心说你不是想抱袁克定大腿吗?我偏偏不让你如愿!
“亮声,他们还说了什么没有?”袁克定见谭啸有些失神,等了半天也不说话,忍不住问道。
谭啸张了张嘴,没有说话,神色犹疑地飞快瞥了一眼秦自成,对注视着自己的袁克定露出个勉强的笑容:“还有一些……都不是什么重要的话。”
袁克定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不悦地说道:“亮声怎的如此不省事?你难道不知此事何等重大?哪怕一个字都是极重要的!”
“是!袁大哥教训得是!”谭啸俊脸涨得通红,羞愧难当地嗫嚅道。
几个人等了片刻,结果谭啸低着脑袋还不说话。袁克定的目光渐渐变得冰冷:“亮声,莫非是你忘记了?”
“忘倒是没忘……”谭啸又扫了一眼秦自成,犹疑不决地对袁克定道,“只是……亮声在日本时,听闻黑龙会精擅情报刺探,其细作无孔不入,袁大哥切莫要掉以轻心。”
袁克定本就是疑心甚重的人,听到谭啸意有所指的话,再辅以那副吞吞吐吐的神态,心头不禁一阵乱跳,顺着谭啸的目光望向秦自成。
谭啸心知火候已到,咬了咬牙,下了决心一般,闷声道:“那有贺与西原最后几句话说得又快又轻,想来应该是机密之言,亮声无能,只隐约听到那有贺说什么派人、从大总统信任的人入手、尽快,西原让有贺放心,一切顺利、那人很能干、已经接近了……袁大哥!”
袁克定就算反应再迟钝也猜出了有贺与西原说的是什么,黑龙会秘密派遣了密探,而且目标就是自己!袁克定脸色剧变,目光阴沉地扫了一眼面色如土的秦自成,忽地笑了笑,对谭啸说:“看来有贺与西原也料到了我们之中有人精通日本语,故意说这番话扰我心神,亮声毕竟经验不足啊,竟当真了,呵呵。”
谭啸从袁克定的眼底看到了赞许之色,知道他心里所想绝非如他所说这般,这根刺已经生根了。
“大哥,我看你还是当心些吧!”袁克文本就对这些事情不怎么感兴趣,随意地翻看着一本石碑拓本,听到袁克定的话便随口提醒了一句,“那黑龙会无所不用其极,你尽快禀告父亲早作准备才好。”
秦自成的神色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也许是袁克定最后的那番话起到了作用。
袁克定心里有事,随意敷衍了几句便匆匆离去,袁克文伸了个懒腰埋怨道:“好好一个下午都浪费了,连酒都没喝尽兴。”
与袁克文、秦自成饮茶闲聊了一炷香的工夫,谭啸便借口疲累,告辞离开了总统府,可惜他此次并没有见到卫红豆,不过想来以红豆的机智灵变应该不会出现纰漏。
匆匆赶回饭店,谭啸将今日在宴会上的经过详细向阿仁讲述了一遍,让他尽快转告黄湛。“神龙献宝,天下一统”的流言尚未调查清楚,日本人却已经赤裸裸表达了愿意支持袁世凯称帝之意,这绝不是个好消息。
傍晚时分,谭啸接到了一份奇怪的请帖:秦自成于今晚做东,设宴德云馆为谭啸接风洗尘。
德云馆谭啸是知道的,位于海柏胡同,虽然在民间没什么名气,可自前清开始便是官员青睐的宴请聚餐之地。
这个秦自成究竟打得什么主意?谭啸苦苦思索着,回忆起今日秦自成古怪的表现,他益发觉得此人难以捉摸。
总统府内,仍是午时设宴的听涛阁,只是此刻偌大的房间里空空荡荡,弥漫着一股森寒肃杀的气息,倚栏而坐的袁克定面无表情盯着肃立在他身前的年轻男子问道:“谭啸翻译的内容是否真实无误?”
他既安排了这一场与日本人的宴会,又怎可能毫无准备?这个翻译跟在他身边数年,算是他为数不多的心腹,中午此人就藏身听涛阁内,两相对照便可以印证谭啸那番话的真假。
“意思倒是差不多的,只是……”男子沉吟了片刻,“关于黑龙会在您身边儿安排奸细这一桩好像……好像……”
袁克定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好像什么?是他编造的?”
见青年点头,袁克定反而轻声笑了起来:“有趣,他那点小伎俩怎能瞒过我的眼睛?我早看出来他是故意给秦自成添堵呢,不过说起来,这个秦自成的确惹人厌恶,见利忘义之徒!”
青年陪着笑了两声,见袁克定再无吩咐便离开了总统府,转过两条街道,悠闲轻松的表情陡地一变,拦住辆洋车跳了上去:“去梅园,快!”
袁克定多疑的性格让他不能完全相信西原井三的话,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无动于衷,先是威廉斯的一席诱导,然后是西原井三带来的所谓日本天皇的态度,袁克定原本就蠢蠢欲动的心终于沸腾了。
太子……皇帝!袁克定一阵眩晕,眼前似乎已经出现了自己身着帝袍睥睨天下的雄姿,然而想起父亲的犹疑,他就觉得心绪烦乱至极。“慎而重之,三思而行!”袁克定想起父亲谨小慎微的模样忍不住嘟囔道:“大好时机稍纵即逝,父亲戎马一生,怎的这次却如此迟疑不决?”
“英雄迟暮”这四个字浮上袁克定的心头,如今“神龙献宝,天下一统”已然传遍天下,父亲虽然意动却仍在观望,观望列强的态度,观望国民的舆论……
“民意!民意!”袁克定心烦意乱地使劲抽打栏杆,脑海里回想起威廉斯的话,“舆论的力量”。他猛地一震,望向手中已破碎不全的《顺天时报》,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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