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各地的神像被供在同一片庙堂中,汉的、黎的、藏的,不问来路,皆被请来,挤在这片巴掌大的圣土上。
众神共居,香火分食。偏偏每位神都远洋而来,水土不服,逐渐改了面貌与职司。正神化为野神,仪轨散佚,人心妄改,信仰开始歪斜。
歪着歪着,黎汉通婚里,生出了一个怪胎。
那孩子天生发育不全,不分男女。两村人见之色变,皆视为不祥。尤其是哈那村,认定这是恶鬼降下的惩罚。
自此,两村人心怀戒惧,夜里互设防备,火光常在山口闪烁。
恰恰在这紧要关头,汉人村落里竟有两名人才,管不住口手脚,摸黑来到哈那村前,爬上那棵胎盘树,来摘这天下大补进肚。
窸窣声惊动了守夜人。哈那村人提着火把赶来驱野兽,谁料跑出村口,火光与月色交织,一冷一热,映得那株榕树的影子愈发漆黑。众人循着根须抬头望去,只见树上悬着两条细长的东西,在一排排干瘪的胎盘之间轻轻晃荡。
摇啊摇、
摇啊摇、
风一过,那两条东西随风摆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在夜里怪异得像刀尖刮骨。
众人壮着胆走近,火光一映,才看清那究竟是什么。
——是两条人。
脖颈缠着绳索,双眼圆睁,舌头垂得细长。血水顺着下巴滴落,胸口还黏着未吞完的胎盘残肉。风过之时,他们的身体僵硬如铁,却仍一下一下地晃动,像还在呼吸。
而这,仅仅是开端。
两人死得诡异。
若说是意外,怎会两人都以同样的方式惨死?汉人愤而上山讨说法。
哈那村众人又惊又怒。那胎盘树本是他们黎族的祖灵信仰,怎容外人亵渎?如今竟被人攀折采摘,简直是将刀架在他们头上。如今再一看,果然是你们汉人将这怪异的信仰和文化带来,所以才生得怪胎!!
汉人说你们真是不知好歹,若不是他们,哈那村还是个未开化的莽荒之地,治病靠邪术,连自己的文字都没有、甚至遮顶的屋檐都是茅草!!
矛盾一触即发。
你杀我两人,我屠你全村。
黎族勇士誓死守护,血战连日,尸横遍地。山路被鲜血染成黑红,气味久久不散。墓碑不够立,便用石墩代替;石墩多了,山也成了坟。
就这样厮杀了半年,谁也未分胜负。
这场战争,最终以汉人撤离为结局。
他们本就以经商为生。山外的世界正繁荣。咖啡、橡胶、樟脑种植兴起,而这山深林密,路不通、地难垦,无一丝经济价值。
于是汉人擦擦血迹与尘土,举村搬走,只留下一座野庙。
还有那怪胎。
那孩子此时不过半岁,因早产而瘦小,骨如柴。父母惧祸,将他夹在两片芭蕉叶间,顺河放走,任其生死。
谁知这山中的河,竟诡异地自下而上流淌,竟将那孩子托着,缓缓送至哈那村的门前。
正巧被一对失去幼子的黎族男女发现。二人脑子一热,竟将这怪胎当作女儿收养。
孩子在成年那年,终于知晓了自己的身世,也知晓了自己的性别。
若说纹面,是黎族女人以血与痛换来的族谱与身份。
那他,正好需要这样一个归属。
“邦——!”
“伟大的祖灵,请保佑哈那村的女孩平安健康——”
“邦——!”
“祥图覆面,赐她多子多福——”
“邦!!!”
“她是你的孩子,是你的族人,请您赐她美丽与聪慧——!”
鼓声震山,香烟袅袅。
无数线条在他脸上、颈项上、肩头与胸口间交织。血液与蓝黑色的汁液混合,在皮肤上凝成族谱。
泪从他的眼中涌出。不是痛,而是久违的幸福。
他越纹越多,越纹越深。
终于,他成了“娘母”,成了这村子里最受敬畏的人。
十二岁到七十二岁,六十年间竟无人察觉。
因为那胎记,不在脸上,也不在四肢。
而是在头顶。
直到她年老掉发,这个秘密才被阿蓝无意间发现。
可阿蓝在知道的那一瞬,反倒自己先疯了。
她什么都没说,像是早就明白。哈那村的命运,早已和这座荒山、那座野庙一样,只剩最后的残喘。
她无法改变村子,只能一点点追溯,去寻找哈那村“原本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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