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这样无助地等待着手术结果时,他还小到连在知情书上签字的权利都没有。他没想到快二十年过去,还是只能这样孤零零地在外面等待。
医院里没有笑容, 人来人往,有人痊愈、有人离开、有人还在煎熬,压抑在无声中蔓延,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入目所及干净又冷清。
贺过岭接到通知,脚步匆匆地赶来。
他作为病人家属需要避嫌,一样只能留在手术室外。但他本来也不是为了里面躺着的那个人才这么着急赶过来,远远地,他焦急的目光就越过人群落在甄甄身上,停顿一下后,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茉莉花茶的清香顺着热气飘到甄甄鼻腔,他顺着那只戴着手套的手往上看,不知道是不是精神绷得太紧,在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厚后,竟然恍惚了一下。
“贺……”他猛地回过神,差点就咬到舌尖,“贺医生。”
贺过岭忽略掉那双琥珀瞳孔里一闪而过的恍然,低声安慰道:“没事了,别害怕,喝点热的。”
甄甄接过玻璃杯,但喝不下去,捂在手里,暖流席卷全身,让他紧张的情绪缓解了很多。
他空洞洞地盯着面前的瓷砖,压抑得太久,让他很想说点什么,“我没想到他会毫不犹豫地扑过来……当时连我自己都吓蒙了,浑身都动不了,我以为我会死在那里。”
贺过岭在他身边坐下,轻轻拍着背,用哄小孩子的语气:“你们都得救了,别再一直回想,现在很安全。”
一直忍着不敢流出来的眼泪在此刻决堤,甄甄的眼睛浸泡在泪水里,咬着下唇哭得很小声,可怜又伤心。
“他为什么要拿命救我,他明知道我们本来已经互不亏欠了,没有再继续纠缠下去的可能。可现在我欠他一条命,我怎么狠得下心继续拒绝他?”
贺过岭心里发酸,这在他身上是种不常见的情绪,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是因为甄甄哭得太难过让他感同身受,还是嫉妒于躺在手术台上命悬一线的亲生兄弟。
他轻拍的手僵硬了一瞬,好在甄甄沉浸在伤心之中,并没有察觉。
他知道甄甄并不是在问自己,也不需要他的答案,所以只是安静地做一个倾听者。
甄甄吸着鼻子,眼眶泛红,泪水糊满雪白的脸颊,抽噎着说:“贺越邱……会不会死?以前在一起的时候,我一直都,都觉得我们两个要是能白头到老,先撒手人寰的肯定是我。我从来都没想过他会死在我前面,我见过亲人离开,知道死是什么,我不怕死,但是我……但是我很怕他比我先死。”
“我很自私,”他的哭声越来越大,声音也越来越哽咽,到最后都快呼吸不上来,“我想他送我先走,我就不用难过不用心痛了!可是他比我更过分,他不仅要先死,还要用这种让我亏欠的方式!”
甄甄相信贺越邱救他是因为本能,他知道自己的指控实在是太不讲理、太任性了。
可是甄甄多清楚贺越邱啊。本能只存在那千钧一发,当贺越邱受伤、抱着完好无损的他时,贺越邱想的一定是,从此以后甄甄肯定不会再拒绝他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甄甄一直反复地向贺越邱说清楚谁亏欠谁、谁不亏欠谁,就是想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理清他们之间原本错综复杂的关系。
没有亏欠,心中无愧,两条线清清楚楚,缠不到一块儿去。
但现在甄甄欠了贺越邱一条命,没有办法还清,他大概也只能拿自己还。
贺过岭拉着他,靠在自己肩膀上,陪他等在手术室外。
眼泪无声地打湿了医师服,贺过岭的心脏像被一双无形大手拉扯,痛得他皱紧眉头。
甄甄哭累了,短暂地睡了会儿,但很快又被噩梦惊醒,吓得一睁开眼就看向手术室的滚动字幕,看见“抢救中”三个字,悬在喉口的心脏才稍稍落回去。
贺过岭安慰道:“别怕,我一直盯着。护士中途出来过,她说我哥的生命体征已经稳定下来了。你放心,肯定不会有什么事的。”
甄甄只放心了一半,秀气的眉毛依旧蹙紧在一起,透着淡淡的哀愁。
他怎么都很好看,但贺过岭还是觉得,爱笑爱闹的甄甄更好一些。
又过了两个小时,贺越邱终于被推了出来。甄甄立刻站起身冲过去,看到那些复杂的机器上鲜活跳动的数字和图形时,那颗悬了许久的心终于完全放下。
手术车只停留了一会儿,等贺过岭也检查过后,就被护工推回特护病房。
甄甄让开路,像被拉到极致的弓弦般绷紧太久,现在骤然一松,整个人直接往后一栽,护士连忙去扶,还好贺过岭及时出现在他身后托了一把。
“他怎么样了?”甄甄着急地问。
医生对这个长相秀美的男孩和蔼一笑:“放心吧,就是失血过多,经过抢救,现在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
“那就好。”甄甄喃喃道。
医生又看向贺过岭,这对兄弟在医院很出名:“我来跟家属汇报下病人具体情况吧。人是救回来了,但伤到肺,多多少少会留下一些后遗症的。贺医生,你要转告病人,让他注意戒烟戒酒。尤其是烟,能不碰就尽量不要再碰了。”
贺过岭无奈道:“戒烟恐怕有点难度……你肯定看过他的肺部ct,他十四岁就在抽了。能不能循序渐进地戒?”
医生断然拒绝:“这两年之内,一口烟都不能再抽。”
“好吧。”
甄甄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贺过岭的语气好像带了点幸灾乐祸,他看向医生,惴惴不安道:“您刚才说后遗症……是哪些?”
“这个不能肯定。贺先生毕竟年轻力壮,恢复力很强,也许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不过根据以往经验,他也有可能会出现诸如咳嗽、呼吸困难等症状。一般来说年纪越大,这种症状会越严重一些。我曾经有一位患者就是因为肺部受创导致咳疾,经常整夜睡不好觉,家人也会被打扰,导致他不得不独自住在一边,以免影响到家人邻居。”
甄甄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来一个字,最后只低着头,很轻地说了个“好”。
但下一刻,医生一句话,他又猛地抬起头,睁大的眼睛里写满震惊。
“不过贺先生最严重的还不是后遗症。”医生对贺过岭说,“贺医生,令兄对宠物过敏,按理说他应该对过敏药的副作用很清楚才是,再不济还能从你这里知道。但他却好像根本不懂一样,服用了超量的过敏药,导致在抢救过程中心脏一度出现休克症状,不然也不会抢救这么久。”
贺过岭这下是真惊讶了,但余光扫过甄甄,再联想到公司的人说贺总经常往郊区跑,又顿时明白了什么。
“我不清楚原因。很严重吗?”
医生:“根据检查结果来看,贺先生的心脏已经出现一些问题了,会时不时心绞痛,他自己应该也能感觉到,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还坚持服药。等他醒了,我想你可以问问,让他不要再这样过量服用,否则真等患上心脏病,那可就麻烦了。”
甄甄的心被这一个一个重若千钧的字压到谷底,沉得他几乎要窒息。他听见自己略有些沙哑的声音,很艰难地开口:“会对日常生活造成什么影响吗?”
“我听说贺先生似乎很青睐橄榄球,但如果再这样恶化下去,他以后大概不能再进行任何剧烈运动了。”
医生又说了一些术后注意事项,贺过岭道过谢,礼貌目送他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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