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初期二人倒也恩爱,不久母亲便有了身孕,生下了我。可随后几年里,父亲似乎全心投入夺嫡之争。自我记事起,从未听母亲有过半句怨怼,虽偶尔见她眉间凝着轻愁,却从不曾在我面前流露分毫,更未说过父亲一句不是。”
“想来那时母亲用情至深,才会这般无怨无悔,终日守在府中。那年我刚过五岁生辰,朝中夺嫡风波骤起。我年纪尚小,被那些刀光剑影吓得夜不能寐。常见父亲带着满身血迹匆匆回府,母亲终日提心吊胆,总是搂着我说不论发生什么,首要护好自己,更要学会独立。”
“那时我不懂母亲为何总说这些。直到某日,府中突然闯入大
批官兵,将我与母亲强行带走。”
“那时我才知晓父亲夺嫡失败了。新帝登基后立即肃清余党,将我们母子押至太和殿。那金銮殿的景象至今历历在目。身着龙袍的帝王居高临下,母亲跪在殿中却毫无惧色,仿佛早料到这般结局。而我吓得浑身发抖。”
“皇上与母亲说了许多话,我一句都听不懂,只顾着啼哭。最后见母亲抬首望着那身明黄龙袍,泪落如雨地说:‘用我的命换辞儿一命。’”
“这是母亲留下的最后一句话。紧接着便见宫人端来毒酒,皇上亲手捏住母亲下颌,将那盏鸩酒强灌下去。母亲当即呕出鲜血,却仍挣扎着爬到我身边,染血的手轻抚我的脸,气若游丝地嘱咐我往后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无论遭遇什么,都要活下去……”
“那时我吓得浑身战栗,只会不住地哭喊娘亲,胡乱点着头。母亲就这般在我眼前断了气,被侍卫粗暴地拖出殿外。满地都是她的鲜血,连我的衣襟都染得猩红。”
“我拼命挣扎着想追出去,却被侍卫死死按在地上。皇帝踱到我面前,俯身冷声说如今母亲已死,若我父亲能苟活,或可救我。若他已死,我便同赴黄泉。”
“我那时哪懂得生死为何物,甚至以为母亲只是睡着了。只顾哭着哀求皇上放过我娘亲,别让他们打她……”
“后来父亲起兵逼宫,在众臣与边将施压下,皇帝终究将我释放,还追封父亲为亲王。朝局更迭渐稳,我却永远失去了母亲。”
“自那日后,再未能见得母亲一面。后来听老管家说,是父亲亲手安葬的母亲。此后年年清明,我都会去坟前陪她说说话,若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吹首曲子或哼段歌谣给她听。”
他说到这里,冷笑一声。
“母亲去世不久,父亲便带着侧妃与陆柏铭回了亲王府。当我见到那个与我年岁相仿的弟弟时,整个人都怔在原地。那时我怎么都想不明白,既然父亲已有母亲与我,为何还会心悦他人,还与旁人生儿育女?”
“这桩事我直至今日仍参不透,既然已与一人缔结连理,有了妻儿,为何还要另娶?为何偏要三妻四妾?”
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事,虽语气平静,可那眉眼间的落寞与哀戚,透着对母亲深切的怀念与伤痛。
沈识因静静听着,晚风轻拂过他鬓边青丝。她望着眼前这个看似尊贵,实则伤痕累累的人儿,心底漫开细细密密的疼。
这世间再无他血脉至亲,而自己作为他的妻子,便是他的唯一。
家该是何等模样?
或许陆呈辞穷尽半生都在探寻这个答案。如今他们虽有了栖身之所,可真正的家究竟该是怎样的光景?谁又能说得清。
她轻轻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明日我们一同去看望母亲可好?我也想与她说说话。”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个绣着缠枝纹的锦囊,解开系带,将一粒殷红的豆子放在他掌心:“这是我十二岁时,母亲带我去寺中祈福,一位老僧所赠。他说这是福豆,能护佑平安。这些年来我一直贴身带着。如今把它赠与你,盼你也沾些我的福气。”
陆呈辞凝视掌中这粒小小的红豆,却觉有千钧之重,暖意自掌心漫至心口。她不言伤痛,不刻意安抚,只以这般温柔的方式予他慰藉。
得妻如此,想必母亲在天之灵,也该含笑了。
他点着头,将豆子小心翼翼地收起来。
此刻二人分食着同一碗馄饨,只觉滋味格外不同,当真品出了几分母亲手作的温暖。
用过馄饨后,二人又携手在长街上漫步。沈识因沿途买了各色零嘴小玩意儿,陆呈辞始终含笑相伴,纵着她如孩童般恣意,不必顾忌身份,只管尽兴尝鲜购物。
后来他们要了叶扁舟,在河面上悠然漂荡。
今夜月华如练,晚风拂过水面带来丝丝凉意。沈识因将头轻靠在陆呈辞肩头,望着水中圆月随波光碎成万千银鳞。
陆呈辞与她十指相扣,指腹温柔摩挲着她的指尖,二人就这样相依在舟中,任时光静静流淌。
沈识因轻声哼了支小调,虽不及歌伶婉转,却质朴动人,听得人心头温软。
泛舟上岸后,二人又去看了场皮影戏,待散场时已是夜深。归途经过一处卖雏鸡的摊子,沈识因立时被那些毛茸茸的小家伙吸引了去。
但见暖黄灯光下,一只只鹅黄团子啾啾轻啼,绒毛软得似云朵。
店家见她满眼喜爱,忙挑了只精神抖擞的递过来:“小娘子带只回去养着罢,最是解闷逗趣。”
沈识因小心翼翼接在掌心,轻抚那身软绒,眼里漾满欢喜。
陆呈辞见她这般模样,轻声问:“要不要养一只?”
沈识因兴奋地连忙点头应好。
陆呈辞付过银钱,二人便抱着那小鸡仔返回亲王府。一路上沈识因对着掌心里毛茸茸的小家伙逗弄不停,笑靥如花。
行至半途,陆呈辞恐她劳累,将她背起。沈识因伏在他宽厚的肩头,一会儿轻抚小鸡仔软羽,一会儿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蹭他脖颈。
这温馨光景实在美好。
二人回到府中安置好小鸡仔,梳洗罢回到卧房。
沈识因刚踏进内室便将陆呈辞扑倒在锦衾间,紧紧搂住他颈项,脸颊轻蹭着他低语:“我们要个孩子好不好?一个属于你我的骨肉……这样便是个完满的家了。”
生个孩子?他们的孩子。
她抬起盈盈水眸:“我会是很好的娘亲,你也定会是世上最好的父亲。”
世上最好的父亲……
陆呈辞听闻这话,怔怔望了她好一会儿,眸中渐渐漾开涟漪:“你……当真愿意了?”
于他而言,子嗣本非要紧事,唯恐让她受苦。
沈识因郑重点头:“我想与你有个完完整整的家,想让你更幸福些。”
更幸福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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