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捡完布料直起身子,看着他们又说了一句什么,自己从那堆布料里又拿了两块,比了个手势,走回到她身边。
蕴薇其实有点能猜到他们在说什么,但她接过布料,只对他说了一声“谢谢”,什么也没问。
阿宝也没再说话。
他默默背她,她默默伏在他背上。不知怎么。两个人仿佛都成了哑巴。
夜幕降临时,他们同时看见,不远处的夜空中飘着一缕暗色的烟。
这是撤退的军队烧军旗发出的烟,大部队不远了。
*****
阿宝被安插在第17师的运输队,归王队长管。蕴薇回到后方的医疗组,护理伤员,也被别人护理。
每天都是急行军,一面还要提防日军偷袭,从天蒙蒙亮就开始行军,直走到天黑,沿途经过宝山,穿过嘉定,向太仓方向推进。几乎没有一刻能停顿喘息的时候。
这无暇他顾的日子里,蕴薇头部的创口倒是一点点愈合了。
抵达太仓地区的那天,浏河的主桥梁已被炸毁,需要蹚水过河,所有人胸口以下泡在三月份仍然刺骨的河水里,冻得四肢几乎失去知觉。许多伤员被担架抬过去,医疗队的人把药品和绷带高高举过头顶,生怕被水打湿。
过完河,他们就在浏河边上安营扎帐,点了篝火取暖。
阿宝被分配到运输队的一处篝火旁,正烤着火,背脊突然被人轻拍了一下,一回头,发现竟是蕴薇,他有些诧异,他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说过话。
身旁的几名战友笑笑,知趣地走开。
蕴薇望着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件东西递给他。
他一看就怔住,这是他被马班长没收的那只口琴。
蕴薇说:“我在医疗组的遗物保管箱里发现的。我猜这是马班长上前线之前寄存在那里的。”
阿宝接过,只说:“大概吧。”隔一会儿补了一句:“谢谢。”
蕴薇笑着问:“阿宝,你会吹口琴吗?”
他思索片刻,拿着口琴吹了一首。
蕴薇听他吹完,过了许久问他:“这是什么曲子?”
阿宝说:“白俄老头教的,叫《晚钟》。我只会这一首。”
蕴薇点点头,抬头看着夜空,轻声说:“山谷和树丛在悄无声息的静寂中沉睡,远处的树林在灰白的浓雾中隐藏。”
阿宝问:“这是什么?”
蕴薇打了个寒噤,声音发着抖:“你故乡俄国。”隔了一会儿,她又看着他认真地补充:“算是半个故乡。”
阿宝漠然地听着,埋头拿火钳把快被冷风吹灭的火堆又扒拉了一下。
蕴薇说:“其实,我是逃婚出来的。我总觉得人不是物件,不应该就那样被摆布,但是我也没想好到底该去哪里,做什么。”
阿宝放下火钳,自嘲地笑笑:“那我更不知道该去哪里了,中国人叫我二毛子,罗宋瘪三,白俄人又喊我杂种。”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阵。
蕴薇突然看着他,说:“阿宝,我喜欢你的眼睛。像琉璃珠子。”
阿宝一愣,随手抓起一块扁石头抛进浏河:“城隍庙的琉璃珠都是三只洋钿买十颗的大兴货。”
蕴薇说:“又怎么样?我就觉得好看。”
水面在微风下泛起细小的波纹,远处的芦苇丛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
蕴薇拿着根树枝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笑着说:“阿宝,那我们去苏州吧,我有个奶娘在苏州,我们坐摇橹船去,到虎丘塔下吃松子糖。”
阿宝随口应了一声:“好啊。”
第13章
今年的蝉叫得有点歇斯底里,快把咖啡店里的爵士乐都盖了过去。
天花板上,几台铜质大吊扇徐徐地转着,凉风轻轻曳起一角米色的窗纱。点点太阳光透过梧桐树的缝隙,正好洒在白色桌布上,盛着柠檬水的透明玻璃杯像在发着光,蕴薇手搁在桌上,沿那几块光斑的轮廓轻轻勾画。
她到现在弄不懂,为什么在闸北和庙行的那段时间里,似乎就从没见过太阳,天总是惨灰色的,像蒙了层翳,以至于现在对着太阳光都觉得陌生。
汪晓芙一边翻着最新一期的《良友》画报,一边舀起一勺浇了樱桃果酱的香草冰淇淋送入口中,蕴薇瞥见那暗红的果酱,忙把眼睛移开,端起柠檬水啜了一口。
汪晓芙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对蕴薇道:“这个周曼如,没有一回不晚到。今天我非要罚她埋单不可。”
蕴薇笑了笑,轻声道:“她这阵子不是一直在忙陈家二少爷的自行车募捐协会么?估计是被绊住了。你也知道她那个性子,看见求助的人从来说不出拒绝。”
话刚落,咖啡馆那扇酒红色的雕花门被侍应生轻巧地拉开,周曼如扶着宽边太阳帽急匆匆地步进来,一张鹅蛋脸被暑天热气熏得泛红。
她环顾一圈,朝她们招了招手,轻快地步到桌前,就在蕴薇边上坐下。
汪晓芙笑嘻嘻地调侃:“我们的周大小姐终于驾到了!不知是陈二少爷的脚踏车骑得太慢,还是又在哪个角落施舍爱心?今天的账单已经恭候多时,就等你这位慈善家来结了。”
周曼如摘下宽边帽扇了扇风,“哎呀,我的小芙蓉,莫要取笑人嘛。今天真是有原因的。募捐会上来了几位英国记者,口音古怪得很,一句话我得反复问三遍才明白。”她转向侍应生,扬起下巴:“给我也来杯柠檬水吧。”
说罢,她又回过
头朝她们眨眨眼:“至于账单嘛,我认了。不过你们得听我说说那位穿格子西装的英国先生是怎么把脚踏车骑进喷泉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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