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如何使得!”
七夫人一下站直了身子,浑然不见近来身体沉重、虚弱难当的模样。
徐纪似已经拿定主意,“是我有负于你,这些年来,我只想将你庇佑在羽翼下,想着家事有长嫂料理,咱们居于府中,往来交际不多,你一向天真烂漫些,无妨。”
他话音不重,却很坚决,七夫人有些慌乱。
“当日游江宴上,我见到你在花枝下一双含嗔眼眸,便辗转反侧,日夜难忘,在母亲堂前长跪,终于求得你为妻室。当时我以为,我能叫你安稳富贵一生,自然是你夫婿的不二人选。如今我才想明白,是我误了你。我娶你为妻,又高高在上,自认为能包容你的浅薄,容纳你的无知,可我其实又比你强多少呢?”
“我不过是个,浅薄自大,粗鄙无能的膏粱纨袴。”他闭目讽笑。
七夫人浑身轻颤,紧紧抱住他,“我不许你这样说自己,你究竟怎么了?阿郎,你不要吓我——我该,我有什么错处我都改,你千万不要吓我。我腹中还有咱们的小儿,你不要吓我啊!”
徐纪恢复平静,抬手轻抚她的发髻,七夫人孕在晚期,愈发觉得头颅沉重,不愿梳繁复发髻,但家常的盘发上簪着明晃晃的金凤钗,凤口衔珠,是京中新近时兴的样式,触手冰凉。
徐纪叹了口气,“正是为了小儿,我更要自己打算。咱们未曾教养好子女,多年来,多亏父母兄嫂为咱们操心,尽心约束教管,才叫几个孩子长成如今芝兰模样,但亲长疼惜,咱们却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了。我辞官回家,与你一起好生学习,教养咱们的几个孩儿,不求日后玉树满门,只愿不要酿成大错。”
七夫人急道:“你辞官做什么?天下有哪个男人是在家带孩子的?你不做官了,咱们这一家人怎么办?你、你若没了官身,就是个平头庶人,先不说见新日后如何议婚,就见明息妇那边,亲家又怎么看咱们?”
不论七夫人怎么说,徐纪都是铁了心要辞官的模样,最终七夫人气急,跺跺脚道:“不就是教养儿女吗?他们读的那劳什子书,我来学!你只老老实实做你的官,叫郎君辞官回家教养儿女,传出去我这人还要不要做了?”
徐纪却摇头道:“育人如植树,不仅要施肥培土,还要修剪杂枝、引导轮廓,咱们要教养他们的,不仅是书本上的道理,还有做人的道理。阿婉,这些年,你知道母亲一直不满你什么吗?”
七夫人脸色不大好看,“阿家一直瞧不上我,认为我眼界浅、性格粗鄙,我心里清楚,可我并非长嫂那般的名门贵女,我出身就是如此,我又有什么办法?”
“我来教你,这府邸高门中要用到的一切,我来教你。”徐纪握住了她的手,“今朝母亲看似借故发难,其实不只是不满显娘言辞粗鄙,更不满她是从你这听到的。阿婉,母亲的性子并非你看到的那样简单,她年轻时经历了宫廷朝堂多少风雨,对所有人事,她都看在眼中,只是如今轻易不愿理会。她既然发作,就是不愿忍受下去了。”
他坚定地道:“我辞官回家,才能好生教你,我要学着如何做一位好父亲,咱们一同抚育儿女。”
七夫人嘴皮子磨烂,实在无计可施,忽然看到一旁满面焦急的秋妈妈,眼睛顿时一亮,“秋妈妈!还有秋妈妈能教我的。”
秋妈妈连忙道:“谈何‘教’字,但老奴在殿下身边十几年,又服侍郎君一场,总有些心得可以帮扶娘子。娘子信得过老奴,老奴必尽心竭力,辅佐娘子。”
这话说得既体面又漂亮,保护了七夫人岌岌可危的脸面,七夫人心绪微平,看向徐纪,“郎君难道还信不过妈妈吗?”
徐纪望着她,目光幽幽地道:“去岁春日,婉娘你是如此与我保证的。可这近一年的时光,最初我还在婉娘身上看到些变化,如今却……言语谨慎,语不伤人,是最紧要的事,阿婉。”
徐纪叹道:“咱们永远预料不到,今日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来日会得罪到谁、怎样影响到自己。所以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必得三思而后行。你说云家茶肆那句话,我相信你是无心之言,我却犯了母亲的忌讳。”
七t夫人犹有不服,“我说的难道哪里错了?都是实话,那云岫就是出身不干净!”
“大错特错了!”徐纪道:“真娘出事,退居云溪山的头一年,你当是谁给云大家撑腰,保住了她的茶肆?这个家里,不只真娘欣赏她的琴艺,母亲更为欣赏!”
犹有一道惊雷劈在七夫人身上,七夫人猛地一震,“母、母亲?”
徐纪叹息着点头。
七夫人急得猛地站起来,“这可怎么办?我、我要怎么向母亲请罪?我真是无心之言啊!”
“你莫慌,待我辞官回家,母亲便知道咱们夫妻一心向好的决心,自然不会计较此事了。”
他的安慰犹如火上浇油,对七夫人不起分毫作用,“你不许辞官!你这么多年,勤勤恳恳、辛辛苦苦,人人都说你不如兄长,可我看得出你为公事费了多少心力,你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何其不易,怎能因为这点家务事就撒手放弃?”
徐纪陷入沉默,七夫人深吸一口气然后吐出,“不就是谨言慎行,再长点脑子么,我会叫母亲看出我的改变的,阿纪,你不要冲动。我——我会向长嫂好好学的。”
“你并不需要向长嫂学。”徐纪握紧了她的手,“长嫂是很好,你有你的好处啊。你虽然愚钝些,不比她们聪明,可你性情直爽,一向怜贫惜弱,这难道不是一份好处吗?你就是你,陈婉柔只是陈婉柔。咱们都有缺点过失,咱们夫妻一起,慢慢地学。”
七夫人听了,眼眶微热,轻轻点头。
半晌,她又忍不住问:“可不辞官了吧?”
徐纪沉默,七夫人忙道:“休要辞官了!你辞官是轻松了,咱们的几个孩子可怎么办?难道还能一辈子依靠父母兄嫂吗?”
徐纪这才露出一点沉默的神情,七夫人见状,松了口气,道:“你就安安心心地做你的官,家里的事交给我,只管放心吧!——我这回保证老老实实听秋妈妈的话。”
她说着,自己有点心虚——春日那回是斩钉截铁地保证,徐纪费力气请了秋妈妈回来,结果没过多久,她便又松懈了。
徐纪叹了一声,“但愿吧。”
见他微带怅然,面如死水的模样,七夫人反而受不了,拍拍桌子,“你等着看吧!”
又过了两日,问圆忽然来找问真,问真正在房中与含霜核对项目,问星坐在一旁写字,明瑞明苓在里间炕上嬉闹,见她进来,众人都看过去,问真扬眉:“今日怎么红光满面的?遇到什么喜事了不成。”
问圆一愣,她来时面容温和平静一如常日,不想还是瞒不过问真。
她道:“什么都瞒不过姊姊。”
说着,在问真对面落座,含霜斟了茶来,问圆低声道:“今日父亲母亲唤我过去,说了许多话……我们说好,我下江南,他们会将金桃接过去,照顾看顾。”
虽然七夫人身怀有孕,但金桃自有乳母、保姆看护,其实用不到七夫人操什么心,只是屋子里有主子,与没有主子总是不一样的。
问真注视着问圆,她说问圆红光满面,其实是打趣问圆,问圆如今神情沉静温和,通身气质舒然放松,仿佛一直紧绷着的弦放松了一些,看着叫人心中安稳不少。
她笑道:“如今可以安心下江南了?”
其实不大安心。
但父母愿意伸手帮一把,愿意做出改变,总是好的。
问圆微笑着道:“是。其实我未必求做出一番事业,只是比起如今困守宅邸,等着被掂量上秤,比比算算,嫁给一位处处合适的郎君,我还是想试试把前程握在自己手里是什么感觉。”
“荀家你云川姊姊现在锦城,你采买锦缎,如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只管带我的信上门。”问真将早准备好的一个匣子从书架上取下,交给问圆,“这里的信物,无论在何处的会通银庄,都能兑出一千金。若有财帛不称手处,能解燃眉之急。”
问圆一惊,忙道:“这太多了,姊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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