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急着去看望水芷清灵。
昨晚他本来是要去接女儿回家的,却鬼使神差跟踪水芷清灵到了海滩上。那女孩儿居然敢穿着裙子泡在海水里,活活给冻昏了过去。他将她从海里救起来送进医院,不知道现在怎样了。
风英卓然没想到,风羽飞天会在出现在医院的门口。
风羽飞天看见父亲的车子,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你怎么在这儿?"他下车,疑惑地问道。
"她是我的同学啊,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女儿打开车门钻进去。"医院的木院长打电话到家里,幸好是我接的。"
"木院长说什么了?"风英卓然只好跟着女儿回到车上,打岔道。
"他说水芷清灵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风羽飞天盯视着父亲。"你怎么会和她搞在一起的?"
"她是闹事者首脑水华子强的女儿,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或许,她可以成为扭转时局的关键呢。"风英卓然解释着,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或许,她会成为你的又一个猎物吧!"风羽飞天毫不留情地说。"你找其他的女人我不管,只要别让妈妈知道就行了。可我不许你打水芷清灵的主意!那个乡巴佬有什么好,怎么你们这些男人都跟掉了魂似的。"
"行了!"风英卓然突然咆哮起来。"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和乡下那些孩子比起来,你唯一的优势就是生对了地方!在这个星球上,风家能有今天的地位,是祖辈们一代一代拼搏出来的。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着,外面的局势非常险恶,说不定等你一觉醒来,这里已经不再是我们的天下了!如果你还想继续过好日子,就应该考虑为维护家族的利益做些什么。在这个时候,你的脑子里面居然还装着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我真的为你感到羞耻!"
风羽飞天的耳膜被父亲那巨大的吼声震得发痛,她一愣,然后很委屈地哭了,可眼泪换来的,却是一记沉重的耳光。
"你现在乖乖地给我滚回家去!"风英卓然看着女儿脸颊上绯红的手指印,冷冷地说:"记着管好自己的嘴巴,别乱说话!"
等女儿走了以后,风英卓然先努力平定了一下情绪,这才下车进了医院。水芷清灵还处于昏睡状态。风英卓然没有在病房里呆太长时间,跟木院长交待了几句便走了。
风英卓然和武勇景昌的会面是在一家叫做"黄鹤楼"的餐厅里。史书记录下了这个餐厅的名字,因为根据武勇景昌的回忆录记载,他就是在这里和风英卓然达成了结盟的意向。至于在饭桌上到底说了些什么,两个当事人后来却都绝口不提。
引起北海那封冻了亿万年的冰面最终破裂的,只不过是一股微弱的暗流而已。事情的发展,往往就是在最不起眼的细节处,会发生质的变化。
七
迎春花广场上的气氛变得比昨天要不安了许多。人们蹲在那儿,似乎失去谈笑的兴趣,只是偶尔嘀咕几句。在空地立呆了一夜,有人受了风寒,咳嗽声此起彼伏,烧得比较严重的被送到北海道的医院。当地人指路的时候不是很情愿,这是一个危险的讯号。金广德安有些忧虑,他对水华子强说:"我很担心。"
"我也是。"水华子强皱着眉毛抬头望天。空中浓云滚滚朝地面压来,风一阵紧似一阵,要变天了。
雪漫长风从办公室里出来了。
水华子强看着镇长小跑着来到闹事者的队伍前面,自言自语了一句:"你要是来报丧的,我就把你揍一顿。"
金广德安闻言一笑,道:"终于来了。"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麻木的腿脚,朝镇长走去。
"他们同意了我的建议。你们可以派四个人去长安谈判。"雪漫长风说,他的眼睛里全是血丝。
"没休息好?"金广德安问。
"你说呢?"镇长苦笑。"门口有两千人。"
"至少你还能睡在床上。"金广德安道。"我的人也没睡好,有人病了,我们需要热水。"
"我会叫人送水过来。"雪漫长风注意到对方无意之中说的"我的人"三个字,这个人具有领袖素质,很危险。他问:"你们什么时候走。"
"马上就走。对了,还得麻烦你提供一辆车子,我总不能开着气垫车进城啊。"
雪漫长风点点头,转身走了。
金广德安站在那儿若有所思,半晌才回到水华子强身边,对他说:"我们待会儿出发以后,你先把人撤走。"
"唔?"水华子强一愣。
"一来也是给对方一个台阶,免得事情过于激化。"金广德安揉了揉眼睛,小声地说。"二来回去以后,尽快把缴获的枪集中起来,另外再多找些武器。万一有什么变故,再来的时候准备更充足一点,不要做无畏的牺牲。"
"好吧。"水华子强想了想,说:"你在长安如果有空,去看看芷清灵。"
其实金广德安很清楚,己方的队伍虽然只能用乌合之众来形容,但在数量上占据了绝对的优势,这时把人撤回去,并不是很明智的举动。可他知道,这些手无寸铁的人来到长安城外的目的并不是造反,甚至连干粮都没带够。而长安城里警察虽然不过百名,却是全副武装,再说北海道和长安城的市民的敌意很浓。一旦反目,示威者绝对会吃大亏,尽管对方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他们等了很久,长安派出来接人的车子才到了镇上。这时最着急的人是雪漫长空,他眼下巴不得这些无法无天的家伙赶紧消失。
示威者撤走了,这让凤诚正康感到了一丝轻松,这些人还算是识相,只要谈判顺利地结束,事情就可以画上一个句号了。凤诚正康已经60岁了,今年就该退休,他不愿意在仕途的最后一程发生什么意外。
谈判的时候,金广德安并没有说出什么过分的话。
示威者的要求很简单:委员会今后在作出涉及拓荒者切身利益的决策的时候,必须事先通告,公民的知情权不该受到侵犯,重大问题应有相应的协商程序;委员会必须对近年来粮农处、矿产处、开发处、金融处等工商业管理部门存在的**问题进行调查,严惩贪官污吏,并建立相应的监察制度,以保护拓荒者的利益;对这次拓荒者由于产业政策突然改变而造成的经济损失,委员会应当给予相应的补偿,对于生活特别困难的在再就业安排上优先考虑;教育处应当在人口较多的开发区开办学校;科技处应当加快百科教典的更新换代,编写适合开发区孩子的教材。
凤诚正康要求委员会所有的处长都要参加谈判,所以这次事件的关键人物粮农处处长凤庆毅文也在座。金广德安注意到,凤庆毅文的脸上并没有很紧张或者害怕的表情,不禁暗自提高了警觉。
"我觉得,你们的意见很有道理。委员会的成员大都是宁静修院从毕业的,在文化素质上比一般人要高,但往往容易脱离实际。我学过故乡星系的历史,一个发展了七千多年的高度文明社会,却始终被权力腐化的问题困扰着。梵星的开发不过几百年,现在生活条件稍有改善,**的事情就冒出来了,这其实是很自然的事情。"凤诚正康慢慢地说到。他确实并不觉得示威者的要求有什么过分的地方。在这艰苦的年代,人们不会有什么奢侈的愿望,只要解决温饱,并且觉得生活还有希望,日子会越来越好,这就足够了。"你们关于政治协商和教育方面的考虑非常好,梵星的开发是大家的事情,大家当然有权都来参与,而且参与者的文化素质和道德素质越高越好。"
另外三名代表松了一口气,没想到政府的态度如此和缓。金广德安却知道事情绝非如此简单。
果然,凤庆毅文轻轻咳嗽了一下,话锋一转:"但是,表达意见的方式有很多种。比如,现在面对面座谈就很好嘛,你们为什么要用示威、暴动这样的暴力方式呢?大家都是这个星球的建设者,而不是破坏者。听说你们还解除了开发区警察的武装。梵星总人口将近八万人,警察编制不足三百,为什么?因为我们不想成为实行高压政策的强力政府,公务员也是平民,是为拓荒者服务的人,而不是拓荒者的敌人。"
"主席。"金广德安开口了。"我们也是迫不得已才使用了这样的方式。关于官商勾结操纵粮食收购价的问题,近年来各个开发区管委会收到的投诉还少了么?监察处的处长就在这里,他可以证明这次我们事先已经是三次直接向委员会投诉过了。可如果不是进行了示威,又怎能够这样子坐下来谈话么?"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以后一旦你们有所不满,就还会采取暴乱的手段了?"武勇景昌问道。
"你们不会不懂得什么叫做民意吧?如果政府把拓荒民维护自身权益以及表达意见的行为称之为暴乱,那只能证明这样的委员会,已经放弃了当初服务民众的责任和使命,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官僚阶级。"金广德安寸步不让。
"那你们的行为算是什么?新年舞会么?"风英卓然冷笑道。"我想主席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们的出发点没有错,但做法是错误的。能做出这样的结论,正好证明了政府还没有腐化到你所说的程度。对于工作过程中出现的问题和错误,委员自然会解决和纠正,你们的合理意见我们也愿意采纳。我想,这个答案应该能够各位感到满意了吧?但是你们是否也应该检讨一下自己的行为呢?对于你们所犯的错误,以及由此对社会秩序和经济所造成破坏,你们是否有勇气来承担责任呢?"
"这样吧,今天的会就暂时开到这里,我们会针对诸位的意见,尽快作出一份详细的方案。我们明天再谈。"凤诚正康说道。"诸位的吃住问题么,我已经让风处长安排好了,你们先去休息吧。"
风英卓然将四人送到宾馆,又陪他们吃了晚饭。
金广德安有些奇怪,吃饭的时候问风英卓然:"风处长不去开会么?"
风英卓然一笑,说道:"秘书处的工作就是协调啊,沟通啊什么的,对于重大问题并没有什么发言权。"
"今天风处长的发言可是很厉害啊。"金广德安道。
"那时我真实的想法。作为老同学,我想劝你一句,搞政治不能太天真。"风英卓然看着对方脸上由于日光辐射生出的淡淡的紫斑,拓荒民大都会得这种病,好在对身体没什么大碍。"你当初既然选择了务农,现在又何必掺和进来。"
"我不是搞政治,其实我这个人不爱说话,你也知道。这几天说的话比几年的都多。"金广德安自嘲地一笑,说道。"可这件事我也是受害者,进行自我保护是天经地义。大家既然相信我,挑这个头也没什么不可以。"他想了想,又说:"如果委员会希望我们这边有人出来承担责任的话,事情落到我的头上,跑也跑不掉。"
风英卓然飞快地看了一眼另外三人的反应,嘴里说:"我以为来的是水华子强,没想到是你。"
"为什么这么说?"
"水华子强的女儿病了,对了,你也是宁夏谷的人,等会儿我带你去看看她吧。"
金广德安跟着风英卓然走后,那三位代表便各自回房休息去了。他们的心里都有一种莫名的惊慌,不知道这件事情究竟该如何了结。委员会的意思很明白,必须要有人出来背黑锅。金广德安说得好听,但看他和委员会的人有着校友这么一层关系,到时候会怎样,谁也不晓得。
去医院的路上,金广德安问:"芷清灵得的什么病?"
"你好像跟着孩子很熟?"风英卓然说道。"她是我女儿的同学,我见过几次,感觉她这人有些怪。"
"我不觉得她有什么怪。或许是想家吧。我听她说过,长安的学生很排外。就像当初你们对我的态度一样。"
"前天晚上我去接女儿,看见她一个人望城外跑,就跟了过去。"风英卓然开着车,脑海里又想起那晚的情景。"等我找到她的时候,大冷的天,她连御寒服都没穿,就这么泡在海水里面。医生说她精神压力太大,又受了冻,必须要好好调养。"他叹了一口气。"我猜,她是知道了你们闹事的消息,被吓坏了。"他转头看着金广德安。"你们的行为太危险了,如果不及时停止的话,会有更多的人像水芷清灵一样成为牺牲品的。"
金广德安见到了昏睡中的水芷清灵。他想,晚上得通知水华子强这事儿。风英卓然在在病房外面等了十多分钟,然后又将金广德安送回宾馆。
委员会的紧急会议没有开多长时间,有关的方案便基本上搞妥了――到了这个时候,大家的想法很一致,那就是尽快地把事情平息掉。
由于监察处长和安全处长都打了保票,凤庆毅文心里并不是很害怕。凤诚正康很快就要卸任,就算自己的事情立了案,也是由继任的主席来处理。各种迹象表明,最有可能当主席的人是风英卓然和雷平修远。只要想法子让风英卓然坐上那个位子,自己也就安全了。
凤庆毅文刚吃过晚饭,便接到了风英卓然的电话。风英卓然说,事情可能又有了转机,金广德安私下透露想和粮农处长见个面。
凤庆毅文放下电话哈哈一笑,心想金广德安这家伙实在是很虚伪,口口声声公理道德,结果不过如此。
他兴冲冲地赶到宾馆,按照风英卓然说的,摁响了433号房的门铃。幸好风英卓然安排了四个房间,不然说话就不方便了。
门开了,出来的却是另一个代表。他没想到粮农处长凤庆毅文竟然还有脸跑到这里来,便警惕地问:"你来干什么?"
凤庆毅文一脸尴尬,风英卓然不是说会把另外三个人缠住的么,怎么金广德安德房里会多出这么个家伙出来?他干咳了一声,说:"金广德安先生在不在?"
那人一愣,连粮农处长也来找金广德安,这是怎么回事?正要答话,突然眼前闪过一道亮光,面前的凤庆毅文的表情骤变,张大了嘴巴,血顺着脸颊从右耳畔流了下来。他的身子晃了晃,轰然栽倒在地上。
金广德安刚走进宾馆门口,就看武勇景昌带着两名警察走了过来。
武勇景昌盯住金广德安看了一会儿,说:"你被捕了。"
"为什么?"事发突然,金广德安有些迷惑,他看看风英卓然,风英卓然也是满脸愕然。
"粮农处长凤庆毅文刚刚在这里被暗杀了。"武勇景昌转头问风英卓然:"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刚才陪着金先生去医院探望水华子强的女儿了。"风英卓然说完反应了过来。"武处长,我可以证明金先生和这件事情无关,他一直和我在一起。"
"有没有关系,那要等事情查清楚了再说。"武勇景昌冷笑了一下。"金先生,为什么凤庆毅文处长会死在你们的房间门口,身上还带着一大笔钱?"
八
按照凤诚正康的命令,宣传处在事件没有调查清楚之前,没有在新闻和网络上播出凤庆毅文死亡的消息。但谣言却以光的速度传遍了整个星球,而且说法越来越离奇。委员会迫于无奈,作出了一份含糊其辞的公告,这个迟到的官方消息非但无法扑灭谣言,反而好像是火上浇油。"暗杀事件"对所有人的心理都造成了极大的冲击。这是有史以来发生的第一次政治暗杀,最迟钝的人都能感觉到,要出大事了。
凤诚正康认为自己很倒霉,几十年的风浪都过来了,却在卸任前遇到了这个大麻烦。他凭着敏锐的政治嗅觉发现,委员会的成员对自己的态度已经有了微妙的改变。他觉得身心憔悴,但眼前的这个摊子,无论如何也拖不到卸任以后,只能由自己来收拾。
近百年来,委员会的重要职务一直被长安风、雷、雪、凤、武、木六大家族所把持着。凤庆毅文算起来还是凤诚正康的侄子,否则以他的德能如何能得到这个肥缺。凤庆毅文已经死了三天了。他的老婆每天一大早就到委员会来,逢人就喋喋不休地哭诉,搞得所有人都心烦意乱,可又不能把她怎样。事情就这么公私掺和着乱成一团。
安全局那边一直没能拿出个结果。
现在知道的情况是――据433方的那个代表说,凤庆毅文只讲了一句是来找金广德安的就被杀害了。凤庆毅文是被人从右方用激光枪击毙的,而且是一枪毙命,说明凶手要不然是神枪手,要不就是在距离死者很近的地方开的枪。警察在死者身上找出了一大笔钱,这表明他来宾馆的目的应该是要做什么交易。金广德安当时和风英卓然一起去了医院,按照风处长的证词,他一直和金广德安在一起,金广德安根本就没有和凤庆毅文以任何方式进行过约会,金广德安也说自己毫不知情。宾馆方面表示没有见到有可疑人物出入,但几经搜查也没能在宾馆里面找到凶器。
总而言之,目前不知道谁是凶手,相对来说那三个代表的嫌疑最大。
凤诚正康并不相信谈判代表会杀人,几经考虑,他作出了抉择――继续谈判。
金广德安几个人被放了出来以后,通过电话和水华子强他们经过紧急磋商,决定暂时留下配合调查,由开发区另派代表到长安进行谈判。
金广德安又和家里通了电话。妻子木静宁雅见到屏幕里的丈夫,眼泪立即涌了出来。
"来的时候意气风发,眨眼间却成了疑犯,有一种做梦的感觉。"金广德安叹息道,又问:"家里怎么样?"
"都挺好,水华子强借了三个机器人帮着干活,邻居们有时也会来看看。今年的粮食全都入库了,就是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够卖得掉。"木静宁雅拭去眼泪。"你还好吧?"
"现在是这个星球上最清闲的人。"金广德安苦笑。"我打算去陪陪水芷清灵。"
和妻子说过话,金广德安的心里踏实了许多。金广德安又把整件事仔细地想了一遍,还是没有头绪,他觉得凤诚正康有些可怜,不知道老人家是不是能撑得下去。
还真给金广德安料准了,凤诚正康没能撑到卸任就病倒了。
雷平修远没想到,在决定委员会代理主席人选的会议上,风英卓然居然宣布退出和自己的竞争。就这么着,雷平修远成了这个星球上最忙碌的人――和拓荒民谈判、责令粮农处代理处长加快粮食收购速度、扩编警察队伍、安抚凤庆毅文的老婆和亲戚们让雷平修远高兴的,是风英卓然没有给自己添乱,后来就申请到太原谷视察参粟农场,干脆从自己眼前消失了。
水芷清灵醒了以后,变得沉默寡言起来,时常呆呆地望着窗外。金广德安不晓得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只好每天两趟从宾馆到医院来,陪着她说些不咸不淡的话儿解闷子。其实金广德安的心情也不好,安全处的调查就那么不上不下的吊在半空,家里还有一摊子事情等着自己去做,人却走不掉。而拓荒民和委员会的谈判也陷入了僵局,委员会说这次闹事已经违反了法律,非要首脑人物出来认罪,拓荒民代表当然不干。而自己这个"首脑人物"天天住在这儿,却没有人搭理。时间就这么一天天的耗蚀着,转眼半个月就过去了。
金广德安去查过法律,发现委员会是在胡扯。在历届委员会所制定的法律、管理条例、委员会令里,对于采取和平方式的示威、游行,根本就没有加以限制的条文。
他把这个发现告诉了水华子强。
于是拓荒民代表在谈判中提出,委员会把此次示威称为"暴力行动"和"聚众闹事"没有事实根据,而以此作出的"违法活动"的界定也没有法律依据。没想到这反而提醒了委员会,他们是具有条例类法律文书的制订权的,于是一份具有追溯力的新版《社会治安条例》很快就出台了。根据这份新的《社会治安条例》,安全处再次逮捕了金广德安,并对水华子强也发出了逮捕令。
促使雷平修远作出这个决定的,是安全处已经从几个新兴开发区招募了七百名警察,并完成了武器装备。雷平修远军权在握,不愿意再和拓荒民纠缠下去。他想先把主使闹事的人控制起来,让他们低头认个错,这件事情就算完了。
九
人是一种社会动物,人生是场游戏,还在牙牙学语的时候,你就得开始学习各种各样的游戏规则。这些游戏规则是社会群体意识的表现,社会的上层建筑会按照他们的需要不断调整着游戏的方式,你不能犯规,否则就会受到惩罚。最严重的后果,就是剥夺你的生存权,生命结束了,你的游戏资格自然也就被取消了。除非,你能够操纵游戏,将规矩改成自己喜欢的模式。
梵星的历史上有多少不守规矩而受到惩罚的人?金广德安不知道,但牢房不是专为自己兴建的,里面有不少的房间。从屋内斑驳的墙壁、微微锈蚀了的钢质的门、灯罩上厚厚的污渍可以猜出,这里有年头了,曾经有过不少的住客。从安全处的拘留所被转移到这个地方后,他有幸见到了梵星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司法处的法官是怎么宣判的?危害社会安全罪,二十年监禁。金广德安冷笑。他在这里呆了十天了。他是这么计算出时间的――每日食物槽里会出现两次北京豆粥。每天他睡醒了就先去洗手间冲个冷水澡,然后吃饭,然后强迫自己做一些事情来打发时间,直到困了,就躺到那张潮湿的床上睡觉。自打进来以后,金广德安久没见过任何人,这是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他猜想着,这间牢房先前的住客都是怎样的人――盗贼?贪官污吏?性犯罪者?还是像自己这样胆敢挑战游戏规则的政治犯?他们是什么样子的人?他们的家庭是怎样的?――这成了他在这儿的主要活动。
他还发明了一个游戏,那就是对着监视器的镜头做各种鬼脸。每次当他想出个新的怪样都会高兴好一阵子。他不能什么都不做,否则就会崩溃掉。
他每天锻炼身体,生病只会是死路一条。他告诉自己,不能发疯,不能生病,不能自杀,不能死,哪怕就这么暗无天日的过一辈子,也要好好的活下去。
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金广德安有些疑惑,这么快自己就出现幻觉了,那可不对劲。
门开了。雷平修远走了进来,屋里浓郁的阴森异味让他捂住了鼻子。金广德安咧嘴一笑。
"你看起来精神不错。"
"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说这个吗?"金广德安道,他对长安人虚伪的客套已经厌烦透顶。
雷平修远示意让狱卒离开,然后说:"现在外面的情况很糟糕。"
金广德安坐到床上,仰着脸瞅着对方。
"我这次来,是想让你上电视,告诉你们的人,立即停止暴乱。"雷平修远把手从鼻子上放下。"现在外面天气极为恶劣,这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一次雪暴,好多人都冻死了。如果社会秩序还不尽快恢复,死的人会更多。再这样下去,我就控制不了局势了。武勇景昌到处在抓人,你的三个同伴因为谋杀罪都被判了死刑。"
"梵星不是没有死刑么?"金广德安心里一紧。
"现在有了。"雷平修远苦笑了一下。
"我能做什么?"金德广安愤怒地说。"你们掌握着政权,你们不让人民有说话的权利,你们说和平的示威危害社会安全,主动权在你们手上。现在你们让我来停止这场闹剧,我这个囚犯能做什么?"
"现在拓荒民已经不只是在示威了,而是在暴乱,真正的暴乱。"雷平修远的声音有气无力。"他们拆毁机器、抢夺粮仓、攻击开发区管理委员会、袭击警察。每天都有人无谓死亡,不是冻死的,就是被打死。"他痛苦地说:"暴民自称为革命者,宣告要推翻委员会。我不明白,委员会并不是什么残酷的统治阶级,为什么会引起你们如此激烈的反抗。"
"这场战争是你们挑起来的。"金广德安摇头说道。"你们高高在上,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真正身份和使命。拓荒民不是无知的愚民,百科教典里面储存的海量知识,可以让任何一个人都成为博学之士。而宁静修院最大的功能,就是培养出了你们这些政治动物。知道政治动物和政治家的区别在哪里么?你们没有宽容的胸怀,不爱惜人民。你们没有眼光,看不清全局,看不见事物的本质,只会用嗅觉来感觉方向,区区小利就可以让你们的良心变质。你们自以为手段高明而且隐秘,其实你们的那些可耻的用心和可笑的行为方式,别人一眼就能看穿。"
"够了!"雷平修远摆摆手。"我不是来听你演讲的。在这里呆了这么多天,居然还不思悔改!"
"如果你不是走投无路了,也不会来找我。"金广德安呵呵地笑了。
"你最好跟我合作。"
"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不留在长安么?就是怕自己有一天会迷失自己,变成一只政治动物。这些天其实我也后悔过,自己还是太天真了,跟你们这些利益至上的家伙根本不用讲道理。可惜我们的反抗不够坚决,才会有今天这么多人的牺牲。其实你完全可以自己解决这件事情。命令警察住手,解散委员会,进行全民选举组成新的政府。"
"废话!"雷平修远恶狠狠地瞪了金广德安一眼,转身便走。"来见你是个错误。"
牢门随着一声巨响关上了。金广德安静静地坐在床上。"让风暴来的更猛烈些吧!"一本书上有这么一句,书是故乡星系的人写的,梵星可没人敢说这种话。他想象着外面雪暴肆虐的世界,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十
救火车的水龙头里喷出最后一股燃烧剂。圆堡、日光大棚和地面上,到处都是这种淡黄色的粘稠液体。武勇景昌满意地看着,由于连日在野外作战,他的脸上也长满了紫色的晒斑。
他回过身,走到人群前面站住,一手叉在腰间,一手拿着喊话器说道:"大家都看见了,这就是你们的家――委员会为你们设计建造的圆堡,你们用委员会免费提供的材料建造的农业大棚。你们祖祖辈辈几代人居住在这里。既然你们支持那些造反的人,自然也就是委员会的敌人了。所以,现在我代表委员会来到这里,收回这些属于委员会的财产。"
他做了个手势,一个警察掏出枪来,朝着地面扣动了扳机。火焰腾空升起,迅速的蔓延开来,转眼变成一片炽热的丛林,吞噬了一切。
人群骚动起来,女人们哭叫着往前冲,企图挽救他们的家园,却被一排枪口逼了回去。
"如果你们继续支持叛乱,那么我们下次来的时候,就不会先把你们喊出来再放火了。"武勇景昌咯咯地笑道。他指挥着警察们登上巡逻飞车,赶往下一个居民点。
武勇景昌想出这个新战术实属无奈。造反者运用的人海战术每次都获得了成功。警察伤亡惨重,防线一退再退,现在还受委员会控制的,只有长安城、北海道、太原谷、宁静海这几处地方了。他从电脑里查到了故乡星系的战术书,发现"围魏救赵"这个计策很适合眼下的情况,便毫不犹豫地带领一个分队,开始进攻造反者的后方。一个又一个的开发区在火海中沦陷,在雪暴中冻死的老人、妇女和儿童不计其数。
警察的行径彻底激怒了拓荒民。水华子强让一部分人回到各个开发区保卫家园,又将攻打太原谷和宁静海的队伍都调了过来,集中力量加紧了对北海道的进攻。只要能冲破北海道防线,占领长安城,起义者也就胜利了。
北海道镇子前方的雪地上,水华子强跳上一辆气垫车,观察着前面的战况。车身焊着反光镜做成的盾牌,这是用来对付激光枪的,而车子前端那些巨大钢刺,足以破坏警察的巡逻车和路障。
丰安岭的工人们发明的冰炮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从弹射器里射出的冰球极具杀伤力,这种武器最大的优点是弹药几乎用之不尽。十几门冰炮制造出来的冰雹,打得对面阵地里的警察头破血流。考虑到存在着被冰球活埋的危险,警察们从掩体里跑出来,撤到了镇子里,准备巷战。
随着水华子强一声令下,几百辆经过改造的气垫车急驶着冲向前方,接着五千多个精壮汉子跟了上去。起义者手头的激光枪统共只有二十多支,用矿井上拆下来的钨钢支架锻铸成的砍刀和刺枪,成了标准的武器配备。他们拿刀持枪,举起反光镜迎着警察射出的激光束奋勇冲锋。雪下得越来越大,密集的雪花随着风势不断变换着飞舞的方向。人们好像是在雾中行走,根本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只能凭着感觉朝前走。许多人掉进了陷阱,发出尖锐的惨叫声,却被更为尖锐的风的呼啸吹散了。齐膝深的雪使得行进的速度奇慢无比。更要命的是,雪落下来,迅速地覆盖了整个反光镜。冲在最前面的几排人就这么举着盾牌被光束打穿,踉跄着跌倒。后面的人潮踩过他们的身体,涌向镇子。
起义者的敌人不只是警察。雷平修远命令科技处从电脑里找出武器图纸,北海道和宁静海的工厂日夜开工,生产了大批的激光枪,如今北海道和长安城几乎是全民皆兵。
现在防御者的感觉更不好受。雪幕挡住了视线,躲在屋中的狙击手从射击孔里盲目开枪。直到气垫车的巨刺穿透了碳塑纤维蜂窝砖,将圆堡撞塌。人就这么被刺死、撞死,或是被活埋掉。
当起义者冲进镇子之后,原始的冷兵器占据了优势。文弱的市民和公务员组成的近卫军,终归敌不过彪悍的拓荒民。但弱者并未露出丝毫的怯意,在这风雪交加的惨烈战场上,人的兽性本能被激发了出来。反正说不定下一秒钟就会死,那就乘还活着多杀几个敌人好了。镇子的几乎每一个角落里,人们忘我地燃烧生命的力量进行战斗。血腥的角斗厮杀与暴虐狂野的雪暴一起,摧残着北海道――人类在梵星建立的第一个基地。
起义者的第二个五千人梯队进了镇子,他们看到的战场更像是一个炼狱。先锋队已经杀红了眼睛,正挨家挨户的搜索着可供泄愤的对象。水华子强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让发狂的先锋队员平静下来。
负责工程破坏的小队以最快的速度,使北海道镇的地热井停止了运转。这样,长安城的电源供应便被掐断了。失去力场保护的长安,瞬间便暴露在雪暴的面前。风雪啸叫着袭击着这个建在海岛上的城市,也仿佛是在宣告市民们即将遭遇的凄惨命运。
原本七千居民的北海道,活下来的镇民还不到二千。幸存者被驱赶着集中到迎春花广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这就是战争么?水华子强的眼睛里露出悲哀的神情。他呆呆地站在那儿,望着纷飞的雪花倾泻在断壁颓垣之上。
一个大汉跑过来报告说:"北海道的人把风宁渡大桥给炸了。"
水华子强惊醒过来,长叹一声,命令道:"用气垫车搭浮桥。"
他正想让人去把那些幸存的镇民安排妥当,胸口突然传来揪心的灼热感觉,低头一看,目光触及的是殷红的血花正像喷泉一样涌出胸腔。水华子强只觉得脑子一阵晕眩,战友伸出的胳臂挡住了他颓然下坠的身体。他惊讶地睁大眼睛,看到却是那扑面而来的无尽的黑暗。
十一
"我们这里也遭袭击了,所以没有办法派出救援。对不起了,主席。"风英卓然对着屏幕中雷平修远尊敬地说完,便关闭了通话。他端起酒杯,轻嗅着忘忧果酒那种独特的清涩香味,嘴角露出一丝浅笑。
粮储公司的老板雪正修威默默地坐在屋子角落的椅子上,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里掠过一阵寒意。
"长安城完啦!"武勇景昌推门走进来,粗声粗气地说着,一边拍打着御寒服上的雪花。他脱掉外衣,接过风英卓然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没想到他们那么快就发起了总攻。我就慢了那么一步,现在北海道已经变成了瓦砾堆。"
"你带回来多少人?"风英卓然问,心道你要是不慢那么一步命就搭进去了。
"只有四十七个――半路上遭了埋伏,死掉五个,都是被那种长牙齿的车子撞死的。"武勇景昌觉得有点窝囊。
"哦。"风英卓然淡淡地应道,转头向窗外看去。"我再给你五百人。"
风英卓然的堂弟,太原谷管理委员会会长风嘉吉成,正带领着一支五百人的军队在雪地里操练着。他们穿着银灰色的御寒服,脚踏机动雪板,手持科技处最新研制的强狙激光枪,在他们的身后,是五辆配备了重型激光炮的装甲飞行车。
这就是风英卓然的最后王牌,半个多月来他一直呆在太原谷精心打造着这支部队。不到时机成熟,他是不会将这张牌使出去的。毕竟他要对付的上万名武装暴徒。
"你打算什么时候才动手?"武勇景昌问道,他看了看雪正修威,心里奇怪,这家伙最近的话越来越少了。
"长安失守的话,等于雷平修远白送了几千枝枪给造反者。"风英卓然沉吟道。"再等一晚上。造反者现在气势正盛,现在去进攻他们根本毫无胜算。他们进了长安城以后肯定会疯狂一夜,明天早上,等他们疯累了我们动手。"
"疯狂"两个字让雪正修威浑身一颤。他想起长安城里的妻子和儿子,不禁热泪盈眶。
"最迟明天中午,这个星球就是我们的了。"风英卓然站起身。"武处长好好休息一下,祝你明天演出成功。"
风英卓然回到了他的临时住所。妻子白慧淑芬正和女儿风羽飞天坐在客厅里低声说着话,风羽飞天不时瞟一眼木然伫立在窗口的水芷清灵。他将她们接到太原谷的时候,"顺便"将水芷清灵也捎带上了。这让风羽飞天忿忿不已。水芷清灵自从病愈后神志就不大清醒,时好时坏,经常说一些惊人之语。于是风羽飞天便又多了一个照顾病人的任务。这两天他发觉水芷清灵比前阵子又消瘦些,心想等回到长安以后,还是专门找个人来照看她才好。
风英卓然进门的声音打断了水芷清灵的沉思,她转身看着他,说:"爸爸死了。是风告诉我的。"
"不会的。"他回答道,心里却想着真是这样就好了。"过两天我们就回长安去,到时候我派人去找你爸爸。"
"真的能回家啊?"风羽飞天惊喜地问道,随即脸色黯淡下来。"你骗我,刚才电视里还在说紫人已经占领了北海道。"来到这里以后,风羽飞天把太原谷人叫做"紫人",以讥笑他们脸上的日斑,推而广之所有的拓荒民在她的嘴里都成了紫人。尽管风英卓然担心引起太原谷人的反感而一再喝止,女儿却毫不在意,还给水芷清灵起了个"紫公主"的外号。后来"紫人"的说法渐渐流传开来,与之相对的,达官贵族们自然而然的就成了"白人"。
"不骗你。"风英卓然的心情很好,没有计较女儿的过失。他笑道:"芷清灵啊,你刚才的样子很像个小女巫呢!那你说说看,明天我会打胜仗么?"
"你的儿子会成为皇帝。"水芷清灵低声嘟囔着。
他哈哈大笑,对着白慧淑芬眨眨眼睛,说道:"那你可要加油了。"
白慧淑芬脸一红,嗔怪道:"人家水小姐还在这里,你倒学人家乱说。"
"幻鱼们在等着我呢。"水芷清灵又说了一句,便将俏脸转向了窗外。
当天晚上,雷平修远在城破的时候自杀身亡,随后起义军血洗长安。金广德安在战乱中失踪。
第二天――也就是437年17月5日的早晨,武勇景昌和风嘉吉成率军创造了以少胜多的奇迹,一举击溃起义军,重新夺回长安。
17月10日,政府军逐一占领了所有的开发区,宣布全境戒严,开始搜捕残余的起义者。
17月30日,梵星执政府成立,风英卓然当选首任执政官。
官方的史书将这次拓荒民的起义称为"三十一日暴乱"。根据执政府的统计,在这次"暴乱"中,共有二万七千人死于非命。而民间的说法是,死掉的人数至少有三万五千,其中大约一半的人,是在战争结束后的大拘捕中被枪毙掉的。
由于死去的人中有相当一部分是成年男性,使得梵星开发的进程一度陷于停滞。执政府不得不动用了基因库保存的受精卵,人工培育了一万名男子,以避免人口性别比例严重失调。
次年2月1日,执政府颁布《宪法》,规定执政官实行终身任职。
439年5月,执政府宣布教育改革方案,在各开发区设立中心学校,同时收缴民间所有的百科教典。
461年4月5日,风英卓然去世,其子风灵卫明继任执政官。
465年7月7日,风灵卫明称帝,改元"净灵"。
从此,梵星的人类社会便进入了风氏家族统治时期,史称"风氏王朝时代"。后世对于帝制深恶痛绝的学者,则把这段历史轻蔑地叫做"风湿时代"。16977.16977小游戏每天更新好玩的小游戏,等你来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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