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挂窗棂,西厢人断肠。
黑水没断肠,不过脸上也挂满了悲伤。
照理说,才为西河风干成了一件大事、暂缓了危局,被公羊总执事奉为知己,自己也名动安邑、成为了众人追捧的“高才大士”,他应该高兴才是。
同时作为一名西行一路以来吃尽了苦头的难民乞丐、柴薪役者,此时住在这氛围幽静、环境优美的隐秘小院里,更应该觉得惬意、幸福才是,可为什么越是身处豪奢之所,越是日日美酒珍馐,心里就越是难过?
黑水缓缓从西厢屋中踱到后院,见香案和祭品早已备好,心道一声:这膶朵,果然善解人意,做事麻利。而膶朵,此时也应该是避开了去。
公羊总执事的这“总执事院”,位于规模巨大的九进西河风中非常隐秘的东北角,来路百转千回、关卡重重,外人是绝对踏入不了一步的,就连西河风中上下,也仅有后院三老那一级的少数执事知道这处所在。院外大树环围,虽是冬天,仍然仿佛为这院子立了一道天然屏障,更显此院隐秘幽深。
论战后“失踪”了的名士“陈水”,就被公羊总执事藏在了这里。
戏已演完,西河风的生意也恢复到了往日正常时的九成。一旦预言成真,自当恢复往常。而抛出那惊世预言,稳定西河风的生意都还只是小事,关键更在于为了避免人心流失、稳定“西河派”在大魏朝中的根基,同时阻止鬼谷派势力一路走强,使那庞涓顺势登上“将相共领”的权力巅峰。一旦庞涓趁这段真空期上了位,即使公叔痤果真安然无恙回魏,也晚矣。
黑水论战一战成名,居功至伟,自是不再被公羊大人当作外人。为了避免暴露于公众视线之下言多必失、露了马脚,坏了西河派的大事,公羊谨干脆让黑水与自己同居一院。
那惊世预言一出,安邑震动,找“陈水”论道、求证、研讨甚至跪求看前途、问官运者无数,却任谁也找他不着。问西河风,西河风只说此人与西河风有重大赌约在身,已被西河风弄到城外秘地“监视居住”了起来,一旦一月之内预言成真,自是奉为上宾,一旦到期预言失败,便立即把他押回酒肆终身为奴。西河风甚至还把那方与“陈水”签订的白绢契约,装裱在了论战堂台场的背景墙上,一时之间也成为了尊客们进店必瞻之物,更为那夜的西河风论战之波澜起伏、石破天惊增色不少。
以背景深厚的西河风酒肆和西河商社的实力,还控不住一个白身士子?于是众人也不再疯找黑水,只等那一月之期早早到来,等得“陈水真身”现世,或膜拜,或鄙视。
同样的道理,以西河风的实力,要隐藏一个人,也很简单。
西河风想不让谁进这总执事院,任谁也进不来。
于是几天以来,黑水这“高士”,成了总执事院里的“隐士”。在他西河风里的地位,也自然攀升至公羊谨一人之下,众人之上。作为一名高级执事,仆人侍女自是少不了的。公羊总执事热情的询问黑水的意见,黑水不假思索的就点了小冬子和膶朵的名字。
住在这院子里过着大爷的生活,除了少了些自由,其他那样不是这安邑中的最荣华?最富贵?
然而这样的好日子,也并没有给他带来更多的快乐……
黑水在论战时说过“鄙人家国破落,四散飘零游学”,见连日来黑水愁眉不展,膶朵认为这执事大人定是思家念国了,便问能为黑水作点什么。黑水顺水推舟,说想有一次对故国故人的祭拜。
于是,有了西厢房后小院里的祭案……
月儿挂窗棂,西厢人断肠。
即使未断肠,凝思多悲伤。
黑水终于从榻上站起,从自己所住的西厢房,缓缓走到房后的小后院……那院里一池碧绿潭水中也有一汪明月,对着那天上明月碧波白影荡漾,层层的涟漪就如同自己心中的伤悲,一圈一圈荡漾开来,漾起了自己的回忆,荡碎了自己的心脏……
那檀木祭案上置有一个作工精美、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小铜鼎,案上又摆有几样上好的祭饼,一坛祭酒。
三只香被点燃后,黑水“噗通”一声跪在了香案前。
皓月当空,举香齐眉。
月照孤人,人已断魂。
黑水跪下后,双手扶香于额头,开始叨叨的念:孟伯,老里正,你们是我的爷爷……伯弟,仲弟,你们是我的义弟……大憨,你是我的生死兄弟……决死队,牺牲的兄弟们……伤兵营,一千二百名自裁的勇士……还有数万的老秦烈士,我的战友们……
三个月了,三个月了啊,请原谅黑水,今天才能为您,为你们,上这一柱香。
虽然这香,是安邑“尚香坊”出产的王室专供,却已怎能弥补我内心,对你们的亏欠之万一?
请原谅黑水的不孝、不义,这么久了,才为你们上香……不是我无情,不是我忘记了你们……三个月以来,我一天也没有忘记过你们!没有睡过一天的好觉!一躺在榻上,就全是你们的脸!你们的血!……实在是这些日子以来,黑水一直到今天,才能寻着这香案,才能寻着这手上点着的香啊!
香火祭魂,愿你们在天之灵,安息!
……
念着念着,三个月以来,少梁一战结束后从未流过一滴眼泪的黑水,竟又开始低声悲泣。
眼中流出的不再是懦夫泪,而是男人泪。
黑水举香齐眉,烟雾缭绕、泪眼朦胧中,望着天上的明月,彷佛又看见了自己亲手埋葬孟伯、伯弟前,那已死去多时煞白的脸……
自己真他娘的没用,来到魏国到现在,竟然还没看到那仇人一眼!
他嘴唇紧咬,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把香插进那香鼎时,双手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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