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一段挺长,三个月。”老相国微昂头,手也随之而起。“三个月里师父教会我弹琴,又把父亲临死前留下的那些书念给我听,他还告诉我天下人的故事,六国的故事。”
“他说,领琴韵便可静心,静心方可从容谈辩。”
“他说,平天下之道治于诸侯之国,该有所取舍。”
“我后来才知道,父亲那些是纵横辩术,是治国韬略。而师父给我讲的琴道,亦是人道。”
“他说他去过临淄,他说那很热闹,有个叫王的人可以站得高高的来俯瞰这片热闹,说那种感觉蛮不错的,小娃儿什么时候也去尝尝?”
子周看到老相国的手不能自己地颤一下,怆然一声。
“他说,手中琴不重要,重要的是心中有琴。他还说他行历天下,看大山,看大河,心中早已有琴。”
“于是他把琴留下,在一个大雾迷茫的早晨,一步步走进村后那座雾色缭绕的山中……再没回来了。”
“那……您去找过他吗?”
子周忍不住开了口。
“当然,孩子。那年我以琴道喻治国之道,入宫劝谏大王而被拜相位后,我就立刻带人进山去找他了。”
“可大雾迷濛,连路都分不清,更别说找人。”
孩子叹口气。
“于是那时候雾就被我所憎。我想起小时候贫苦难熬,是否因为那大雾所困?我以为是雾蒙蔽了人的视线,让人举步唯艰。我想爹和娘都说对了,我应该来这的。临淄没有雾,我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我站在几乎跟大王一样高的地方,我真是把一切都看得清楚明白了……呵呵呵……”
老相国笑起来,把琴声陡然压低。
“我对不起大齐……任人唯亲,结党营私,排挤异己……这几个晚上我都想过了,最静的夜里我就想起师父离去的背影,想起他的话,想起他教我的那些琴曲。我想起小时候每次被欺负后那种恶狠狠的念头,我想起几十年来的所作所为,所导所致。这不单单是田忌和孙膑的事,太多人了……包括我的那些门生,他们殷勤向我学琴是为了什么我还不知道吗?昨晚我在琴馆弹了一宿,也听他们窸窸窣窣了一宿,难道我还不明白吗?”
“可我不明白,雾。我不明白师父走在那样的大雾中,何以一步一步走得稳妥……”
“所以孩子,我要弹这首曲子。这是师父当年教我弹的第一首曲子,它叫《雾兮》。”
老相国的琴声停下了。他轻轻偏过头,去看默不噤声的孩子。
`
那时北风渐起,淄水像跌宕的铜镜,一层层掀起又一层层逝去。旭日已不再可称为旭日。老相国这时突然想起什么,他望向淄水对岸那座小村庄,望向那村庄身后的大山与大雾,看它们在漫天青光下巍峨不动。
“孩子,有件事我一直好奇。”
“大、大人请说!”
“我不经意地一次发现你在琴馆的墙上刻了些东西,你走后我去看了看,都是些我从未见过的符号。”
“我……”孩子脸又红了,低下头不敢正视老相国。“我在琴馆听琴……有些曲子挺复杂,我怕自己记不住,就想了些符号来把它们标出来……”
老相国一震。
“你说……你是在用那些符号把音律记下来?”
“可、可我并不是记性差……其实大多数我都记得的,只是有些太复杂了……可是像您刚才弹的《雾兮》,我已经记住了!”
老相国宽怀笑起来,笑得孩子有些不知所措。子周并不能完全理解老相国的笑声。毕竟年轻的他不知道,那时的世上还没有人曾把音律记载下来。
“真是这样吗,孩子?那你来弹一曲。”
他渴望很久了,不用再空拨无弦的琴,而弹真正的琴。
可他现在却害怕,他从未碰过真正的琴弦,更别说在大齐第一的琴师前弹琴。
老相国已经捧起琴,轻轻放在他面前了。
他无从犹豫。他抬起手,按照他印象中每天所见的那样,双手平起,平放。他略显生硬去拨了几根弦,他听见那些声音发于他手心,终于镇定了。
他朝老相国点点头,弹《雾兮》。
`
老相国觉得,那是很年轻的声音。像一个年轻人经历着年轻的故事。于是他闭上眼,沉静默然地听。他仿佛进入一个梦里,那个梦雾色凝绕,有他童年的影子……
那不是梦。
“孩子。”
老人突然叫了声。子周一怔,以为自己弹得不好,便促然停下来。
“你的琴声让我想起一个清晨。那只是一个清晨,我却忘不了,一辈子为它头痛和困恼……你想想听听吗?”
“大人说吧,我听。”孩子松口气,向老相国羞涩地笑笑,继续拨起手中的弦。
老相国也笑了。他若有所思,望着淄水对面的村子,缓声道:
“那个清晨所有孩子都在山下,他们在玩,我一个人站在老桑树下看。他们不理睬我,我也不屑理睬他们。我只是谨记师父的话,天天来看大山,找找心中的琴。”
“我常常觉得师父是个奇人,他穿着奇怪的蓝色大袍,那么奇怪地来又那么奇怪地走。他好像知晓天下一切的事情,尧舜夏禹,商汤周武的事,他都知道。可那个早晨我遇到另一个奇人,也是一个老人,一步步从漫山大雾中走出的老人。”
孩子拨错一个音,脸一红。
“嗯,那个老人,让我想想……我忘不了他的,那个样子,那双眼睛。如果说他的样子跟别的老头并没有太大区别,可能是对的,但也不对。因为我没见过一个老人脸上有那样的表情,这么多年来我都没有见过第二个人可能有他身上那种气息……”
“我也再没见过谁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像沧海。”
一个音搓轻了。
“那老人一步步走过来时拄着拐仗,所有的孩子都停下来,都围过去。当时有个粗鲁的孩子叫嚷着要他讲故事,说老头儿都会讲故事,还想去扯他身上那件淡褐色的袍子。”
“然后那孩子被蛰了一下,看他的反应就是像被野蜂蛰了一下……”
“于是所有小孩子都安静下来。那时候我就静静走过去,我听老人对我们说,坐下。”
老相国稍稍停顿,静静听着孩子的琴声,然后问道:
“孩子,你可听说过公输子和墨子的故事?”
子周发现自己应付不过来了,只好停下手中的琴,然后努力去想。
“公输子……削竹木以为鸢,成而飞之,三日不下……是这个公输子吗?”
老相国讶然:“你知道?”
“我……我只是听雍门一个说书郎说的,他说这事无论你信不信是真的,都是有记载的。”
“呵呵,是吗?”老相国无奈笑了笑。“当时那个老头也给我们讲这个故事。他说朝日初起,在一座耸然的山崖上,公输子于大风中放飞那只木鸢。”
“我不信。我说竹木制的鸟又怎么可能飞呢?”
“可现在想想,我最不相信的是,假如天下人所知只是传开的这短短一句话,那么那个老人,又怎能把如此详细的过程和情景告诉我呢?”
子周默然,再拨他的弦。
“然后,他给我们讲了第二个故事,关于墨子。墨子的名字叫墨翟,而公输子也就是公输般,是他的师兄。这些都是那个老人说的……天下人对此似乎并不明了,他又怎么知道呢?”
“他说墨子创造了一种奇特的剑法,舞起来很好看。当时让公输子看了,惊讶得连连退步。”
“我疑惑,说剑法不当只能好看,如果它厉害的话,应该还藏了些东西。”
“结果他笑了,盯着我说,那真的很美,那是宇宙中的最美。”
“大人,什么意思?”
老相国摇摇头,缓缓叹口气。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呵,‘宇宙’究竟为何物……”
然后老相国舒心地笑了。
“所以我说,那老人是个奇人,讲奇怪的故事说奇怪的话。他讲完这个故事时只有我坐在那儿听了,其他小孩都不感兴趣。那时候雾把我们两人围住,像梦一样。”
“我问他,这些故事都是真的吗?”
“他只是笑,说故事结束了。”
“于是我看着他拄起拐杖要走,当时我舍不得他,想求他给我多讲几个故事……”
“他停下了。”
弦音清脆。
“大人,您是说他肯留下?”
“不,不不……”老相国摆摆手,微微蹙眉。“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他的脸色变得很怪,很痛苦,好像是……是头很痛。”
“然后,他朝我俯下身子。”
“当时我被吓了一跳。但他只是轻轻动嘴,问我,听到了吗?”
“什么?听到什么了”
“我不知道……他就问我‘听到了吗?’……几十年来每个晚上我都在想他到底问我听到了什么,可是那时候什么都没有,清晨茫茫的雾气到处都是,除了静,还是安静。”
“最后他对我说没事了,然后就走了,像师父那样,一步步踏进漫山的大雾中,再无返还。”
子周停下,他的琴弹完了。
老相国却立起身子,朝淄水的岸缘一步步走去。那时大风已起,将他身上长长的衣袂卷得冽冽作响。可他没有停,直走到脚踏河畔松软的石沙,怆然止步。
子周一阵慌乱,放下琴站起来,紧张地看着老相国。
“老人走后,我想我也该走了。娘还在等我帮她务活。于是我转身跑开,又觉得不对劲,只跑了几步就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
驺忌喃喃道,眼睛像突然陷入某种深渊。
子周顺着老相国的脸望去,在远远天地的尽头,云端所有的色彩都变得混沌模糊。他感到浩淼的淄水也刹那沉入穆然,一抬头,流云流光已再无所动。
“那些树,那些林子,那座山上往日根本看不清的花草,都历历在目……”
老相国这时候挺起身子,尽管大风而过吹着他像吹着一片衣杉抖擞的叶子,他仍然站得挺拔。子周也是在这一刻才看清了老相国的背影,像当年坐在大王华盖大车之下的八尺之躯。
衣袂褪卷开,露出驺忌苍老的手臂。他就这样抬起整支手,五指张开,向前颤抖地伸去。那个方向是淄水,是村子,和巍巍然的大山。
子周听到了那个声音。在他久远之后的一生里,在他的琴声让孟尝君潸然泪下的时候,他都会想起这个声音。他以为那是难过是伤感,是怀念和追忆,很老后他才明白,那其实是老相国一生最后的欣喜和期待……
“雾散了。”
`
史记:
驺忌,战国时期齐国著名琴师,善辩才。他被齐威王召见鼓琴却“抚琴不弹”,继而以琴理喻国理,使齐威王从酒色中恍悟治国之道,三月内便拜他为相,而有“鼓琴取相”之说。后来,他又有“讽齐王纳谏”等典故流传至今。史学界对驺忌在齐国为相的功过尚有争论,犹以他身在相位的晚期与齐国名将田忌、孙膑产生矛盾,保守反战,并忌讳两者功高而利用齐王信任对两人进行污蔑。直到威王死后宣王继位,田孙二人才得以重得重用,并在马陵一战杀败魏相国庞涓。据野史记载,驺忌因此而对自身所为深感羞愧,主动请辞相位。后宣王拜田忌为相。
②雍门子周,战国时期齐国著名琴家。因居住在齐都临淄雍门(即西门),故人称“雍门子周”或“雍门周”。传说他最早发明了琴谱。《说苑-善说篇》记载他为齐国孟尝君鼓琴,晓以悲情,使孟尝君“涕浪汙增”。
16977.16977小游戏每天更新好玩的小游戏,等你来发现!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