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顺的声音遥遥传来:“我……我知道了。”风去尘又高声问道:“方破阵,你们这是要去往何处?”他这话原本是要问霍梅意,但想那胡人未必会理睬自己,方破阵是自己的晚辈,当有答复。可等了许久,直到霍梅意那艘小艇只剩下一个小黑点,也听不到方破阵回话。他叹了口气,心想必是那胡人不许方破阵出声,无可奈何,只得眼睁睁瞧着师侄被人掳走。
霍梅意见官兵不敢再放箭,更不敢衔尾而追,于是解开杨顺身上受制诸**,将手中的木桨往他怀里一扔,道:“你来划船。”杨顺脸上泪泗犹在,哪敢反抗?抓起木桨,规规矩矩地划了起来。
霍梅意看他划得有板有眼,专心卖力,由衷赞道:“你划船倒是把好手。”走到艇艄,半倚舷板,将两条长腿尽量伸直,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
方破阵见此情形,心想杨顺可是自己的长辈,过意不去,捡起一支木桨,在小艇另一侧划了起来。他从未划过船,起初尚觉不适,划得一会,渐渐摸着了些门道,便也熟能生巧,得心应手了。
小艇轻便,在他俩使劲划动下,航行得甚是快捷。此时江面上浓雾已散,江水东流而去,朝阳在前方群山间升起,光芒四射,照得一江通红。
霍梅意忽道:“小禾,你过来,咱俩说会话。”小禾道:“好啊,我正闷得慌哩。”起身走到艇艄,在霍梅意对面坐下,道:“霍公公,方才风大爷那番话,明里是在教训自己的师侄,其实是说给你老人家听的,不知你听出来了没有?他说你是什么前辈高人,那便是给你戴了顶高帽,是要你顾及自己的身份,不去欺侮他的这位宝贝师侄。”说完向前端的杨顺一指,脸露鄙夷之色。
霍梅意弓起左腿,右腿搁了上去,跟着轻轻抖动起来,笑道:“你这丫头,当老夫是块木头啊?老夫岂能听不出他的……这个弦外之音。”小禾道:“那你老人家放是不放杨顺回去?”心中则想:“最好别放,让他多吃些苦头!”霍梅意道:“放,怎么不放?老夫留他有个屁用。嗯,不对,不能放。”
他二人面对面说话,方破阵和杨顺听得清清楚楚,霍梅意一会说放,一会又说不能放,只听得他俩忽喜忽忧,纳闷不已。
小禾大是开心,嘻嘻笑道:“霍公公,你说明白些,到底放还是不放?”霍梅意见她忽然眉花眼笑,早猜中她心思,道:“小禾,你一听老夫说不能将杨顺放走,便捡了宝贝似的开心,这是什么道理啊?”小禾眨了眨眼,故作惘然道:“没有哇,我有什么好开心的?”霍梅意微笑道:“你别不承认,老夫还能不知你这丫头的鬼心思?你可没安好心!”
小禾心道:“霍公公是条修行千年的老狐狸,我的心思怎能瞒得了他?”大感受窘,白了霍梅意一眼,不好意思再说什么。
霍梅意点到即止,也不想令她太过难堪,解说道:“老夫先说放杨顺回去,又说不能,自有老夫的道理。老夫将这不成材的家伙留在船上,原本是想问他一些事儿,以便解开心中的谜团,问过之后,当然要放他回去。只是咱们眼下乘舟而行,离不开划船的水手。老夫懒散得很,划船片刻还将就对付,整日里划,那可不成;你小禾娇滴滴的一位姑娘家,弱不禁风,怕也做不惯这等重活吧?(小禾连忙点头。)若要方破阵这小子一人担此重任,嘿嘿,你小禾只怕要心疼坏了,(小禾脸上一红,啐了一口,低下头去。)老夫自己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这杨顺是把划船的好手,让他替咱们当几天水手,等到了地头,再放他回去不迟。”
小禾笑道:“原来霍公公是要强拉民夫,不知给不给工钱?几两银子一天啊?”霍梅意哈哈笑道:“一文没有。”
一听此话,杨顺暗暗叫苦不迭,不过又感宽慰,心想只要这武功奇高的胡人不来伤害自己,那便万事大吉,划划船也没什么。方破阵却是哑然失笑。
突然间,小禾发出一声尖叫,艇中三人都吃了一惊。霍梅意愠道:“你瞎叫什么?”杨顺暗骂道:“臭小娘,鬼叫连天,吓老子一大跳!”方破阵住桨回首,急问道:“你怎么了?”
小禾花容失色,指着小艇右侧颤声道:“少爷你看……你快看,那边有双手!”
三人又吃了一惊,齐齐望向小禾手指处,果然见得有一双大手抓在舷板之上。紧接着又听“哗啦”一声,水下冒上来一个人头。四人仔细一看,只见那颗头颅上长着一对细长眼;眼下是一只蒜头鼻,鼻翼歙动;鼻子下面是一张大嘴,张大了在喘粗气,不是别个,正是排帮舵把子江蟠儿。
原来江蟠儿先前在大船上眼见霍梅意背负小禾,纵身而去,也跟着跳入江中,他身中“刮骨阴劲”,非霍梅意而莫解,自然得紧紧相随。入水片刻后,尚未靠近小艇,风去尘偕岳去病已架艇而至,他不识二人,但在水中听到风去尘自报姓名。其时江面上情形混乱,排帮帮众连同水手、舵工五十余人,已尽数下水逃命,官兵则架小艇往来游弋,觅人击杀。岳去病、风去尘全神贯注于霍梅意,并未看见江蟠儿,纵然看见,也不知他是排帮舵把子。江蟠儿自知武功远不及岳风二人,深怕被生擒活捉,当下潜入水底,避过官兵小艇,泅往下游。
这时他浮出水面,朝霍梅意苦苦一笑,哀告道:“先生慈悲,千万莫扔下小人!”他对霍梅意又恨又怕,不得霍梅意首肯,不敢爬上小艇。
霍梅意向小禾霎霎眼,低声道:“又是一个不花工钱的水手。”小禾看清来人竟是江蟠儿,心旌大定,见他可怜兮兮的,便笑着对霍梅意说道:“那你还不快让他上船。”霍梅意仍是轻轻地抖动着二郎腿,道:“江老大,既然小禾姑娘为你求情,那你就上来吧。”
江蟠儿连忙翻身上船,虽是湿衣裹身,难受之极,却也大感喜慰。他早知杨顺乃岳去病、风去尘二人的师侄,但这时无从理会,只不住地向霍梅意称谢。
霍梅意狂放不羁,惨遭灭门之灾后,行事更是偏激,从不理会他人的生死苦乐。若非如此,他原先也就不会撇下江蟠儿不管,自顾夺艇离去。此刻他让江蟠儿上艇,决非大发善心,只为江蟠儿熟悉水道,的确是个难得的舟子艄工,眼见江蟠儿爬上小艇,理所当然,吩咐他来划船。江蟠儿见霍梅意一字不提化解“刮骨阴劲”之事,心中虽急,却也自知提不得此事,否则难免自讨没趣。他这时一心要讨好霍梅意,见霍梅意有所差遣,倒也心甘情愿,二话不说,拾起木桨便划。
霍梅意见他与杨顺分坐两侧,各自运桨如轮,大有旗鼓相当之势,心喜之下便叫方破阵不要再划了。方破阵见杨顺正划得卖力,尚且有些不太好意思就此罢手,小禾却不理会那许多,一把夺下他手中木桨,道:“霍公公要你歇着,你就歇着,你敢不听他老人家的?”方破阵无奈,只得在她身旁坐下。
霍梅意对杨顺道:“喂,老夫有话问你,你回答时若无丝毫隐瞒,老夫一高兴,兴许就放了你。”
杨顺大喜,忙道:“前辈有话尽管问,小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不敢有半点隐瞒。”
霍梅意道:“你叫杨顺?”杨顺大奇,暗道:“此人怎会知道我的姓名?当真邪门!”无暇猜测,道:“是,小人是叫杨顺。”霍梅意道:“听说正一教掌教天师张抱珍共有九大弟子,你既是正一教弟子,却不知你师傅是哪一位?”
杨顺道:“家师是掌教天师的第七位弟子,姓宫,名讳上去下难,江湖上人称‘八爪山君’。”霍梅意道:“‘八爪山君’是什么意思?”
杨顺望了他一眼,大感差愕,心想自己的师傅名满江湖,武林中谁人不知?你这胡番孤陋寡闻,连他老人家的绰号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偏生武功又高得很,当真古怪,说道:“那是家师的绰号。小人的师尊长辈们以山名为号,行走江湖时常称自己是‘龙虎九子’之一。江湖朋友仰慕小人师伯、师叔们的侠义风范,又称小人的大师伯、二师伯、三师伯、四师伯为‘四龙’,五、六两位师伯、八、九两位师叔,还有小人的师傅为‘五虎’,合称‘四龙五虎’。这都是他们瞧得起咱们正一教,敬佩小人师傅长辈们的武功为人,才这么称呼的。”
霍梅意听他唠唠叨叨,却没一句说到点子上,仍未讲清那‘八爪山虎’是何名堂,不由得攒眉大骂:“什么‘龙虎九子’、‘四龙五虎’,俗不可耐!你小子别尽吹牛,老夫问你‘八爪山君’是什么意思,你说这么一大堆不相干的废话作甚?讨打么?”
杨顺吓了一跳,忙待解说,小禾抢道:“霍公公,你自顾痛快骂人,说什么‘龙虎九子’俗不可耐,可别忘了这船上除了杨顺,还有一位正一教弟子。你乱骂一通,此人脸上须不好看。”说着抿嘴一笑,指了指身旁的方破阵。
霍梅意笑道:“老夫自己骂自己的,关他屁事,小丫头休来挑拨离间。”
杨顺道:“是小人不好,刚才绕舌了。家师绰号‘八爪山君’,是说家师身为天师七弟子,位列‘五虎’。‘八爪’两字是形容家师爪法精绝,与人动手过招时,身上便像是长有八只手一般,出爪快速无比,让人难以抵挡。”
小禾一本正经道:“‘八爪山君’这绰号取得不好。‘山君’是老虎的别称,这不错,只是这两个字文绉绉的,一般人未必听得懂。要不是从听前少爷说过,我小禾便不懂。喂,姓杨的,我听人说过猫咪咪是老虎的师傅,四支爪子又尖又利,你说你师傅手爪厉害,我看不如就改称‘八爪猫’,那岂不更贴切?”她早知杨顺是少爷的师叔,可小姑娘家天性最受记仇,先前还说霍梅意大骂‘龙虎九子’,方破阵脸上须不好看,这时也不管方破阵乐意不乐意,逮着机会,先损上杨顺几句再说。
杨顺暗自恼怒,脸上却不敢稍有表露。此君天生一付奴才脾气,最善察颜观色,见小禾同霍梅意说话时言笑无忌,便知这死丫头开罪不得,听后只向方破阵瞪了一眼。
方破阵自然明白他这一眼的含意:这姑娘是你的婢仆使女,不讲尊师敬长之道,你也难辞其咎!方破阵本就不满小禾如此说,见杨顺向自己瞪来,更觉惭愧,向小禾呵斥道:“小禾,你胡说什么,积些口德成不成?”
霍梅意道:“小禾,别理睬你家少爷。他说你是胡说八道,公公却说你这绰号取得的再好不过,只是公公眼下有正经话要问,你最好别打岔。”
小禾损了杨顺一通,已觉气顺意满,对方破阵的喝斥,便也不怎么放在心上,笑嘻嘻道:“成,什么都成,积口德也成,不打岔也成。”
霍梅意问道:“杨顺,你可听说过‘上清宝禄宫’,那又是什么玩意儿?”杨顺答道:“小人知道,那是京城中的一座大道观,是当今圣上特意为玄妙先生敕建的驻足之所。”霍梅意骂道:“***,你说明白些,谁是玄妙先生,是个大官么?皇帝老儿为何要为他造一座大道观?”杨顺唯唯诺诺道:“是,是。玄妙先生便是林灵素,有个封号叫‘金门羽客’,是位有**力、大神通的得道真仙。圣上尊崇道教……”
话未说完,又被霍梅意喝骂声打断:“呸,狗屁不通!什么得道真仙,什么**力、大神通?老夫瞧你是信口开河,是在糊弄老夫。哼!你小子说话不尽不实,那也由得你……”说着向杨顺冷目睨视。
杨顺吃他一吓,手一抖,木桨掉入江中,连忙伸手捞起,道:“小人……小人说的都是大实话,小人便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欺骗前辈你啊!”
霍梅意见他惊慌失措,一付气急败坏的模样,哼了一声,道:“你既未说谎,那为何说那玄妙先生是个得道真仙?这世上哪有什么狗屁神仙!”
杨顺点头称是,口中却兀自说道:“京城中人人都说他法力无边,能呼风唤雨,连当今道君皇帝也对他尊信无疑,他自然是……是这个……”
霍梅意暗道:“这杨顺是个糊涂蛋,只怕真相信玄妙先生是个神仙。”不耐道:“好啦,别说了。老夫问你,这林灵素可会武功?”
杨顺道:“恐怕会吧。”霍梅意道:“会就会,不会就不会,什么叫‘恐怕会’?”杨顺道:“‘上清宝禄宫’中人人都说玄妙先生一身武功通天彻地,能霞举飞升,可取人首级于千里之外,但小人福薄,没亲眼见他老人家施展过武功。”霍梅意道:“听你口气,似乎能见着这位玄妙先生?”
杨顺口中提到这位“金门羽客”林灵素时,脸上神情一直都极为虔诚,这时却露出羞愧之色,讪讪道:“小人没那份福气。小人虽也住在‘上清宝禄宫’,可那‘上清宝禄宫’庞大无比,已快赶上咱们正一教的‘天师府’,玄妙先生平日里早出晚归,小人怎能见着?不过小人的师伯、师叔见过他。”
霍梅意问杨顺这许多话,为得便是要从他口中套出正一教与“上清宝禄宫”有何牵扯瓜葛,以便解开心中的谜团,见杨顺渐渐说到正题,便紧紧追问道:“你那两位师伯师叔也都住在‘上清宝禄宫’?”
杨顺道:“是。”霍梅意道:“你们是正一教弟子,怎会同此人搅在一块?你小子倒是给老夫说详细些,别老是吞吞吐吐,老夫问一句,你回答一句。”
杨顺道:“小人不敢吞吞吐吐。这位玄妙先生也是个道士,与本教同属道家一脉。前年腊月,他派弟子送了一封书信给本教掌教天师,祖师爷接信后过了三天,便命岳师伯、风师叔收拾行李,挑选十名三十一代弟子,与那送信之人同赴京城,听凭玄妙先生差遣。”说到此处,深怕霍梅意又要怪他语焉不详,接着又道:“至于那封信上说了些什么,小人在教中辈位低微,也无从知晓。后来去京城途中,小人曾向风师叔打听过数次,但风师叔不肯告诉我,只吩咐小人不可多打听。”
霍梅意暗想杨顺人品猥琐,在正一教中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脚色,岳、风禀承师命北上京城,当是身膺重任,若会向他透露教中机密要事,那才真怪事,对杨顺这番话倒是深信不疑,道:“那你们到得京师后,都替那林灵素做过何事?”
杨顺道:“一到京城,玄妙先生便命手下将咱们一行十二人迎入‘上清宝禄宫’,待为上宾。咱们住的是高堂广厦,吃的是山珍海味,出有骏马,入有仆佣,那才叫过日子呢,啧啧……”说到此处,脸上流露出陶醉之意。
霍梅意喝道:“混帐东西,老夫可没问你这些。”
杨顺猛然一惊,回过神来,忙道:“是,是。咱们在‘上清宝禄宫’一住两年,也没见玄妙先生有何差遣,成天只是吃吃喝喝,要不就是去京城各处游玩。直到这个月初二,玄妙先生忽差手下来请岳师伯、风师叔,说是有借用咱们之处,有事要和他二人商议。岳师伯、风师叔见过玄妙先生后,随即叫上小人,连夜出京,日夜兼程地赶来威坪城。路途之上,小人问起此行目的,风师叔说是新安江上的排帮为非作歹、滥杀无辜,咱们这一去,为得便是要助官兵剿灭排帮。”
话声甫歇,猛听得脑后风声响起,跟着立时又响起两人的喝阻声:“住手!”呼喝声中,还夹着一声娇嫩的尖叫。
杨顺一瞥眼,只见一旁的那位操桨汉子早已立起,手持木桨,双眼如要喷出火来,敢情便是他要用手中的木桨来击打自己。他见那木桨厚逾一寸,心想适才若非那胡人和师侄出声喝阻,自己被此人击中,脑袋非开花不可,不由得怒火冲天,起身持桨护住前胸,骂道:“你这人发什么羊癫疯,老子与你素不相识,无怨无仇……”
霍梅意喝道:“统统都给老夫坐下,划你们的船!哼,此处还轮不到你们撒野,哪个胆敢不听,老夫立刻将他扔进江中喂鱼!”杨、潘二人见他发怒,互瞪一眼,各自坐下。
先前杨顺大声哭救,江蟠儿听得清清楚楚,早知他也是正一教弟子,早对他衔恨在心。但正一教历来便与少林派互存嫌隙,两派子弟行走江湖若是狭路相逢,双方都格外小心谨慎,唯恐一不小心惹起事端,那便罪莫大焉。江蟠儿艺成下山时,师傅曾有过叮咛,说道日后如遇正一教门下,要他千万小心应付,不可逞一时之快,挑起两派纷争。他今日明知杨顺相助官兵围剿排帮,谨记师傅教诲,尚不致立时翻脸,可这时听杨顺左一句排帮为非作歹,右一句排帮滥杀无辜,再也难以忍耐,操起木桨,便向杨顺击去。若非霍梅意及时喝阻,那一桨可真够杨顺受的了。
杨顺不知江蟠儿身份,坐下后兀自向他恨恨瞪视。方破阵道:“杨师叔,这人拿木桨打你,你也别生这么大的气,你可知他是谁?”杨顺怒道:“我管他是谁!这人发神经,好端端拿木桨打我,我又没惹他,我不生他的气生谁的气?”
方破阵道:“他便是排帮舵把子江蟠儿,你今天和岳风两位师伯祖来跟他为难,也难怪他要动怒。”
这一下杨顺傻了,实未料到这位和自己一般操桨划水之人便是排帮一帮之主,心想当真是冤家路窄,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不由得心中惕然。
霍梅意仍有一事不明,问道:“杨顺,按你所说,你们这趟离京南下相助那吴校尉围剿排帮,奉得乃是玄妙先生之命。可这林灵素只是一个受皇帝宠信的道士,又非江湖豪雄,何以会跟一个江湖小帮会过不去?那吴校尉又怎会听命行事?”
杨顺道:“玄妙先生同排帮有何过节,小人不知……”向江蟠儿一指,恨恨道:“这要问这位江大舵把子。”
霍梅意点头道:“这话大有道理。”说着目光扫向江蟠儿,示意询问。江蟠儿自己也是纳闷不已,道:“先生明鉴,在下同这位玄妙先生素未谋面,连他的姓名也是头一次听说,又怎会同他结下梁子?***,这事好不古怪,本帮一向便在新安江、钱塘江中放驶木排,从未到过长江以北地面,那狗贼无端端来对付本帮,实在教人猜不透其中的关窍。今日这事,当真是飞来横祸!”
霍梅意见他这话时虽然咬牙切齿,神情却极为迷惘,看样子不似作伪,心中越发瞧他不起,暗道:“你这脓胞,人家欺负到你头上来,险些要了你的老命,你却连仇家是谁也不知道,这排帮舵把子的位子算是白坐了。若非阴差阳错遇上杨顺这小子,你眼下还蒙在鼓里,兀自以为是当地官府跟你捣蛋,哪会想到跟你过不去的人远在汴梁。”眼光从他身上收回,复又落在杨顺身上。
杨顺见他目光回转,立刻接下去说道:“玄妙先生深受道君皇帝宠信,威风得很,出门时连王公大臣也不敢同他抢道。他在京城设立‘道学’,置百官,门下有徒众两万余人,‘上清宝禄宫’同官府衙门也没多大区分,汴梁城中人人都称‘道府两家’。那吴俊算什么东西,左右不过一个七品校尉,芝麻绿豆般大的一个小武官,见了玄妙先生的信符,岂有不遵命行事之理?”
霍梅意道:“嗯。你等此次离京南来,共有四人,尚有一位中年文士,今日怎不见他人影?”
杨顺暗道:“怪了,你怎知咱们是一行四人?”但想霍梅意既知自己的姓名,那么知悉此事也在情理之中,答道:“前辈说的定是尹先生,他是个落第秀才,是玄妙先生身边的亲信谋士。前日深夜咱们进了威坪城,见着了吴校尉,尹先生当即出示玄妙先生的信符,向他讲明来意。吴校尉不敢怠慢,连夜调兵,又说尹先生是个文人,既然不会武功,那便坐等佳音,料想排帮乌合之众,定然不堪一击!”说到这里,瞟了江蟠儿一眼,目光中大有幸灾乐祸之色。
江蟠儿直到此刻方知对头是谁,心想那玄妙先生如此权势,这仇可就难报了,不由得沮丧之极。杨顺向他瞧来,他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同时心中又有个疑问,忍不住向杨顺问道:“你们怎知我的行踪,怎知我今日定会路过威坪?难道那玄妙真是神仙,能知过去未来不成?”
杨顺尚未答话,霍梅意早说道:“蠢才,这还想不明白?定是你帮中出了内奸,有人给那玄妙先生通风报信。杨顺,老夫没说错吧?”杨顺道:“这事小人不知底细,要问了尹先生才知道。”
忽听啪的一声,江蟠儿提桨在江面上用力一击,水花四溅,跟着恨恨而道:“我明白啦!在下此趟前往杭州处置帮务,原是上个月便已定下了日期的,此事当时只有在下本人和二当家阎安知晓,若说本教真有内奸,此人定是阎安无疑。难怪在下邀他同赴临安,这厮却万般推托,原来是要造反,想座老子这位子。直娘贼,阎安你这卖友投敌的小人,老子若不将你千刀万剐,誓不为人!”
霍梅意道:“这就对了,阎安将你的出行日期早早通报给玄妙先生知晓,于是人家就算好了日子来对付你。江大舵把子,你的副手将你卖了,你连买家是谁都不知道,这跟斗栽得可不小啊!”
江蟠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霍梅意又问道:“杨顺,老夫听说张抱珍老道心高气傲,素来不喜与官府打交道,连皇帝下诏宣他入京朝觐,他也是托病不理。这次你们助官兵围剿排帮,他可知晓?”
杨顺听他提及祖师爷托病抗旨之事,脸上掠过一丝得意之色,道:“前辈所言及是,本教掌教天师一向闲散惯了,这托辞拒旨之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前辈问小人天师可知今日这事,这个小人不大清楚。不过,有一日途中打尖,尹先生去了茅房解手,小人听风师叔跟岳师伯说,咱们这趟的所作所为,祖师爷不见得会赞同,风师叔说他自己很是担心,深怕祖师爷日后有所责罚。可见祖师爷并不知道此事。”
霍梅意点了点头,道:“那你岳师伯又怎么说?”杨顺道:“岳师伯什么也没说。前辈有所不知,小人的这位五师伯是如假包换的‘金口’,平常整日里也说不上三句话,因此这才在江湖上得了个‘石虎’的浑名。只是小人当时见他听了风师叔之话后,原本就板着的一张脸绷得更紧了,猜想他也一定十分担忧。”
霍梅意回想先前岳去病同自己相斗时的情形,事前事后果真是一言未发,神情始终都冷冰冰的,心想:“‘石虎’这绰号倒取得好,当真是名如其人,石头一块。”他问了杨顺这许久,已弄清“上清宝禄宫”是为何物,也知排帮今日之所以遭此大难,起因全在于那玄妙先生林灵素,但尚有许多细节连杨顺自己也是惘然不知,譬如:林灵素为何要下令剿灭排帮?此等令人生疑之处却又不得而知了。
他情知杨顺所知有限,便不再多问,说道:“好啦,老夫问完了。杨顺,老夫原想留你当水手,不过眼下已有江大舵把子抢了你的饭碗,老夫也不想留下你这累赘,这便让你回去吧。”
杨顺一听,不啻如逢大赦,喜极而泣,一个劲地道:“这……这真是……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霍梅意坐言立行,说放便放,起身将杨顺整个人提起,双臂一振,将杨顺往岸上抛去。然而人力终有穷尽一时,此段江面宽阔,艇行其中,离开江岸足有二十丈,霍梅意这一抛,竟不能将杨顺抛掷上岸。只见杨顺身影快速飞出,落身之处水花四溅,仍在江中。离得远了,艇上四人只能隐隐听到“扑通“一声,紧接着,便传来了杨顺惊恐万分的呼救声:“救命,救命,我不会划水!”
这一下,倒是出人意料,大伙儿都未料到杨顺是只旱鸭子。霍梅意搔搔头皮,漫不经心的道:“***,老夫怎知你不会划水,事先又不说一声。”一无下水救人之意。
方破阵远远望去,见杨顺双手在江面狂挥乱拍,拼命挣扎,一颗头颅一会儿伸出水面,一会儿没入水中,眼瞅着便是没顶之灾。当此危急之刻,哪容他多想,起身便欲入水救人。
霍梅意一把将他抓住,喝道:“你干什么?”方破阵急道:“救人!”霍梅意不屑道:“何劳你多事,此人原本就不成材,淹死他一个,这世上岂不少了一个酒囊饭袋?”
方破阵自不会像霍梅意这般,不将他人的生死性命当回事,更何况杨顺还是他的师门长辈,当然不能见死不救,但霍梅意紧紧抓住他左肩,任他怎样使劲也是枉然。却见杨顺双手一阵猛拍之后,忽地不拍了,跟着又是一声大叫,叫喊声中充满惊喜,身子却已缓缓向岸边移去。艇中四人大觉诧异,相顾愕然,微一思索,全都明白过来,又忍不住好笑。
霍梅意松开方破阵,笑道:“算这王八蛋运气。”原来杨顺落水之处已近江岸,他不识水性,惊慌之下手忙脚乱,只道水深无比,今番必死无疑,哪知脚下乱踩乱蹬,忽然踏上一块卵石,站稳一看,江水只及胸下。他还魂失笑,涉水登岸,忍不住一阵手舞足蹈,欢天喜地的去了。
小禾撅起一张小嘴,怏怏不快道:“霍公公,杨顺那小子不懂规矩,你老人家真该多给他些苦头吃才是,就这样轻易放他回去,岂不便宜了他?”方破阵听得直皱眉头,却又拿她毫无办法,只得大摇其头,心道:“谁要是得罪了这妮子,定要被她记恨一辈子。”霍梅意听她语声咻咻,对自己大有见责之意,笑道:“要说不懂规矩,这船上尚有一人,比那小子有过之而无不及,老夫要给人吃苦头也只留给此人。”
小禾自然知他是在取笑自己,是在嘲讽自己是个不讲尊卑之道的刁蛮丫头,不禁向方破阵望了过去,却见少爷以笑非笑,神色暖味,也正在看着自己。她脸上一红,回头向霍梅意啐道:“咱们是在说杨顺那混帐东西,你扯到我身上来做什么?夹七夹八的,我不跟你说了!”说完闭上双眼,佯装生气。
霍梅意向方破阵霎霎眼,方破阵也向他霎霎眼,一时间,二人俱感开心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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