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逵更是纳闷,眼见霍梅意手端茶蛊,口品香茗,神情举止,足具安闲自得之态,不由看得心头火起,喝道:“直娘贼,你倒自在!只是忒也小家子气,先前说要请俺李逵吃酒席,眨眼工夫便耍赖反悔,那也罢了。眼下你黑爷爷正口渴得紧,你却只管自己吃茶,也不叫店家替俺也弄壶来消消渴。”
霍梅意微微一笑,道:“你想喝茶,那还不容易,且抬头张开嘴来。”李逵不明其意,口中却着实渴得厉害了,闻言仰起头,张开一张血盆大口。
霍梅意放下茶蛊,拔正桌上那只陶制茶壶,令壶嘴正对李逵大嘴,右手按在整只茶壶上,潜运真力。壶中茶水受他内力激荡,登时从壶嘴中急射而出,如珍珠一串,似银线一条,在空中划了一道亮晶晶的弧线,一滴不撒,全都落在了李逵口中。
李逵喉间咕噜一声,吞下茶水,咂咂嘴,也分不出优劣好坏。一旁小禾拍掌叫好道:“霍公公,了不起,这才是真正的戏法,不象原先你说的,一点儿都不灵验。”
霍梅意端起茶壶,呷了一口,道:“此话怎讲?”
小禾撇撇嘴,不屑道:“你原先说要变个戏法,要令这位江大舵把子哭鼻子,可过了大半晌还不见半点动静,能算灵验么?”话犹未了,忽听江蟠儿一声惨叫,似被马蜂冷不防地螯了一下,整个人从地板上弹起寸许,随即又重重地落下。
霍梅意又呷了口茶,对小禾道:“这不灵验了。”小禾吃了一惊,转眼向江蟠儿望去。只见江蟠儿这时四肢不住抖动,脸上肌肉扭曲,似乎正忍受着巨大的苦楚,心想:“还真灵验啦!”
她只想得这麽一想,江蟠儿已自呻吟出声。片刻后,惨呼声渐渐响了起来,他额头上更是布满了汗珠,原本一张红润的脸孔也已变得煞白。那惨叫声中还杂夹着一种奇异的声响,这声响似乎就发自江蟠儿身上,便象是有个小鬼钻入了他体内,正拿着一柄钢刀在刮着他的骨骼,咯吱作响。
小禾望而生畏,扯了扯身旁的方破阵,轻声道:“少爷你瞧,这人怕真是要哭!”方破阵双眼盯在江蟠儿身上,一言不发。
江蟠儿身上痛楚渐渐加剧,那“咯吱”声也愈来愈响,他整个身躯都在不停地翻滚,口中哀号不已,便象是坠入了十八层地狱,正经受着剜肉剔骨、剥皮抽筋等诸般酷刑的煎熬。又过片刻,痛楚更剧更烈,他喉中发出的呼嚎声也愈加凄厉,如阿鼻叫唤一般;双手一会在空中乱舞猛抓,一会又在自己身上不住地撕扯,像是要从体内挖出什么东西来。
店堂内众人除霍梅意之外,见他这副惨状,都是又惊又怕,不禁心生恻隐。小禾胆子小,用手蒙住双眼,但又忍不住好奇,时不时张开手指,透过缝隙匆匆瞧上一眼。
江蟠儿身子在地上磨来擦去,脸上眼泪鼻涕狼藉,模糊一片;身上那袭青布长袍早被他撕破,东一条、西一片;颈项、胸口、小腹上全是被他自己抓出的血痕;哀号声渐趋嘶哑,渐渐低了下去,变得有气无力。
小禾最终还是不忍再看,别过脸去,将头埋在方破阵肩后。
第03小节
方破阵自打江蟠儿走入店堂始起,便对此人心生不喜,待见这位排帮舵把子畏强凌弱,在霍梅意面前卑谄足恭,是一个样;转身过去,面对鲁达、李逵等手下又是一个样,更觉不忿。后来又见江蟠儿出言挑战,还当他身负绝技,可与霍梅意一战,不意此人枉为少林弟子,色厉内荏,正如霍先生所言,是个“狗熊孬种”。他对鲁达、李逵二人甚有好感,深觉两人行事孟浪,却仍不失为豪迈爽气的铮铮铁汉,只可惜生不逢时,偏偏跟了这么一位首领在江湖上讨生活,大大替二人不值。
这时他见江蟠儿痛不欲生,虽有成见,却也替他可怜,便向霍梅意求情道:“霍先生,这人也没怎么得罪你,你折磨也折磨得他够了,你大人有大量,还是高抬贵手,放过他吧!”心中却道:“其实都是你这胡人不好,要不是你掳劫我和小禾,鲁大哥便不会替咱俩出头,也就没了这场祸事!”
霍梅意不为所动,说道:“老夫这手‘刮骨阴劲’施诸人身,一炷香之后,痛楚便会自动歇止,眼下他已没原先那么难受,又何须你来替他求情?方破阵,你过来。”
方破阵心道:“但愿如此!”问道:“什么事?”口中说着,脚步已然移了过去。霍梅意待他走到身前,倏地伸出手指,在他脑门上一戳。手法姿势、点戳部位,与先前如出一辙,不差毫发。
这一下事发猝然,方破阵、小禾一呆之下,随即明白发生了何等样可怕之事。一旦明白过来,登时如坠冰窟,直吓得毛骨悚然,魂飞魄散。方破阵大祸临头,一时吓得傻了过去。小禾更是花容失色,惊恐万状地望着霍梅意,战战兢兢道:“你……你……”惊吓过度,再也说不下去。
霍梅意见他俩一个呆若木鸡,一个满脸惊恐,又是幸灾乐祸,又是得意,悠然道:“小禾,你别急,老夫可没拿你家少爷怎样?”
这时江蟠儿痛楚已止,精疲力尽,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整个人仿佛与人大战了一场,形同虚脱。小禾泪眼婆娑,手指江蟠儿呜咽道:“还说没……没拿少爷怎样,你这大恶人,你……你在少爷头顶戳了一指,少爷待会定同这人一般,也要受尽折磨,呜……呜……”想起适才江蟠儿痛得得死去活来的惨状,不寒而栗,大哭起来。
霍梅意咧嘴一笑,道:“你对你家少爷倒是有情有义。实话对你说了吧,老夫刚才使得是‘刮骨阴劲’,这门功夫施为任意,可轻可重,一旦施于人身,便如蚁附膻,劲力深入经脉之中,不经老夫亲手化解,永生不退。对付这位江大英雄,老夫用得是重手法,因此只一盏茶工夫便发作起来,令他刮骨似的疼痛,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这你都瞧在眼里了,也不消老夫多说。而戳向你家少爷的那一指,老夫却只用了三分劲力,要到十日后才会发作,日后也是这般,十日一发,永生如此。因此你大可放心,不必哭哭啼啼。”
小禾跺脚道:“那还不一样,总归是要发作的,这下少爷可被你害惨啦!你……你为何要这般对我家少爷?我恨死你啦!你恶人有恶报,日后自有老天爷来收拾你!”
霍梅意听她诅咒自己,居然也不生气,仍是一如既往地嘻皮笑脸,笑道:“死妮子,你家少爷还没发作,便这般心疼,若真个发作起来,那你还不把老夫给活剥生吞了。”此人为老不尊,到得这时居然还有兴致开小禾的玩笑,说她心疼少爷。
小禾又是心酸,又是害羞,掏出手绢抹去泪水。
霍梅意接着又道:“别哭,别哭。老夫不是叫你放宽心,你没听见么?老夫运‘刮骨阴劲’在你家少爷身上,所谓‘能者万能’,老夫既精熟此功,自然也有化解之法,你大可不必空着急。”
小禾闻言犹如喜从天降,忙不迭道:“怎生化解?你快说,快替少爷化解!霍公公,小禾先前胡说八道,您老也别往心里去,全当是小禾在乱嚼舌头,我给你赔不是啦!”说着向霍梅意敛衽为礼,真心诚意地赔了个不是。
霍梅意哈哈大笑道:“你又不懂武功,就算老夫说了,你能听懂?”
小禾把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连声道:“我懂,我懂……求求你,快替少爷化解了吧!”
方破阵此时已回过神来,听霍梅意说自己身上的“刮骨阴劲”不致立刻发作,稍稍放心,见小禾真情流落,对自己如此关爱,又觉欣慰,道:“小禾,你别求霍先生,我知道他的用意,他才不会替我化解。”
小禾急道:“谁说的?你怎知霍公公不会替你化解,咱们又没得罪他老人家,他干吗非要和你过不去?”
霍梅意眯起双眼望向方破阵,问道:“方破阵,老夫早说你见识不凡,果然不差。你倒说说看,老夫在你经脉中输入‘刮骨阴劲’的劲力,究竟是何用意?”
方破阵恨恨道:“你是想我和小禾甘愿遭你掳劫,乖乖地随你而去,以便供你驱使,再也不敢逃跑!”
霍梅意用力一拍手,道:“一言中的!”方破阵这话,正说中了他施展“刮骨阴劲”的用意。
今早在“黑松林”岭背,方破阵曾想霍梅意生而为人,就得吃喝拉撒,且又要参修“太阳神功”,自己纵然一时遭他掳劫,也不打紧,日后瞅准机会仍可逃出生天,是以当时假意应承,愿将“交易”继续做下去。只是他一个十四岁的半大孩子能想及此节,霍梅意老奸巨猾,又怎会想不到?其实他对方破阵的心思了如指掌,只不过是没当场点破罢了。重返威坪途中,他虽与方破阵主仆说说笑笑,暗地里却早想到了应对之策,心想自己在黑木崖时,曾练过一门明教本派武功“刮骨阴劲”,眼下正好用来制服方破阵,令他不敢再生兔脱之心。
原来这门“刮骨阴劲”为明教上代宫教主所创,能运自身阴柔内力附诸他人之身,令身受者备受苦痛煎熬。宫教主之所以研创“刮骨阴劲”,其立意便在于驾驭宰制部属,好令属下陷处樊笼,不致生出反叛之心,永世都对教主忠诚无他。因此,明教凡分舵舵主以上职分的首脑人物,都曾中过这门“刮骨阴劲”,只是其中绝大多数人都对明教忠贞不贰,体内“刮骨阴劲”未发作前,宫教主已替其人施功加以克制,并未遭受过那令人毕生难忘的苦楚。
邵十力接任教主之位前,乃是明教云门堂长老,私下早对宫教主这一举措大大不以为然,深觉单靠威刑勒令部属就范,实非英雄豪杰行径,换来的多半是口服心不服,未必便能得到属下的真心拥戴。是以一待继任教主,执掌教中大权后,他便宣布废除此条教规,解除了一众部属体内的“刮骨阴劲”。他在明教中威望素着,深得部属爱戴拥护,也赖此举颇多。“刮骨阴劲”失其所用,日后倒成了明教一项拷逼问供的利器,《刮骨经》也被存入了芸台。
霍梅意偶阅《刮骨经》,发觉并非修习内功之经文,“刮骨阴劲”也不是一门内功心法,而是一门教人调运自身已有内力,施着旁人之身的巧妙法门。他修练内功进展缓慢,练此等导引真气以为外用的功夫却是轻而易举,稍作参习,便也运用自如。
他既身怀如此毒技,拿来用在方破阵身上,自是再也适合不过。也是江蟠儿祖宗不积德,“三生有幸”,适逢其会,被他顺手牵羊地拿来当了一回预演的道具,结结实实吃了一顿大苦头。霍梅意令他吃这顿苦头,原有两层意思:一是欲借排帮巨舸匿迹藏身,本有牵制羁勒排帮首脑之必要;二是要令方破阵、小禾眼见为实,亲眼目睹他这“刮骨阴劲”的厉害。
小禾听了方破阵这话,恍然大悟,想起霍梅意原先曾说要想个法子制服少爷,当时自己还一再追问,事后也曾费心去猜测,直到此刻,方知霍梅意心中早就有了主意,想出来的法子竟是如此恶毒可怕!她一明此情,不禁忧惧大增,说道:“霍公公,咱们早已答应你不会逃跑,你又何必在少爷身上施这般可怕的法术,又何必多此一举!”
霍梅意嘿嘿一笑,道:“你们两个小鬼头,当老夫是三岁小孩么?你们那点儿花花肠子,老夫岂有理不清、摸不透之理?”说着掉过头去,面对方破阵续道:“你这小子,在老夫面前充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你当老夫会轻易信你?呸,趁早收起你那想逃走的心思,乖乖地跟了老夫去。倘若这丫头侍候得老夫开心,老夫便将一身武功传授于你,包你日后名扬天下,纵横武林时难有敌手!”
他这番说将出来,方破阵一一听在耳中,先是嫩脸一红,继而心中怦怦乱跳,最后想到要与家人分离七、八年之久,又不免沮丧泄气。
小禾问道:“霍公公,你说有法子克制这法术,当真么?”她一心一念,只担心少爷身上的“刮骨阴劲”,明知霍梅意不会加以化解,那便退而求其次,但愿这胡人真有法子克制这骇人听闻的“法术”。
霍梅意怒道:“当然是真的!只要你俩乖乖地跟着老夫,不再妄想溜走,届时老夫自然有克制‘刮骨阴劲’之法。可要是你俩自行逃走,那时这小子身上的‘刮骨阴劲’发作起来,生不如死,可就怨不得我老人家啦。”
方破阵与小禾面面相觑,都想这下可真是山穷水尽了,再也休想从这胡人魔爪中逃脱!那“刮骨阴劲”附在脉络中,便如同一道坚固难破的枷锁套在了方破阵脖子上,霍梅意不来开锁,便永生不去。二人相对苦苦一笑,犹似两只泄了气的皮球,显得格外的没精打采。
正自烦恼,忽听地上李逵大声骂道:“你这胡狗不是好人,对一个孩子也使这等恶毒手段,算哪门子的狗屁英雄!”
李逵不知霍梅意的身份来历,起先见霍梅意武功高强,便有几分钦佩;后来鲁达大声斥责,痛骂霍梅意是个卑鄙无耻的屑小绑匪,他仍不以为意,心想自古绑匪盗贼一家亲,大家都是绿林好汉,你鲁达有甚面目指责霍梅意?那两个孩子遭绑票,自有家人出钱赎回,又不曾少得一根头毛,干你鲁达鸟事?于是当场便向霍梅意套近乎,询名问姓,想与之结交一番,最不济,也要赚他娘的一桌酒席来吃吃。待到霍梅意收银入囊,酒席落空,他也只是怪霍梅意太过小气,并无憎恶之心。
紧跟着江蟠儿来到客店,备受“刮骨阴劲”的煎熬折磨,他天不怕、地不怕,虽然一向都对江蟠儿不怎么敬服,却也存三份忠义之心,眼见舵把子遭欺凌,不由得对霍梅意心生嫌厌,暗地里早将这胡狗的十八代祖宗都操了个遍。最后见这胡狗一不做,二不休,心狠手辣,居然对方破阵这少年也施起了恶毒手段,痛恨之意更盛,再也无法忍耐,终于破口大骂起来。
霍梅意听他嘴中不干不净,扫了他一眼,又瞧瞧疲惫不堪的江蟠儿,冷冷道:“普天之下,你是英雄好汉,我是英雄好汉,他又是英雄好汉,哼,哪来这许多的英雄好汉?老夫一不是英雄好汉,二非好人,这折磨人的毒辣手段,倒是很有几种,你李逵是不是也想亲身体验一番?”
李逵一听之下,如撮盐入火,怒气更盛,大骂道:“直娘贼!你这胡狗若敢动俺一根毫毛,俺定要将你剁成内酱,杀光你全家!”
此话一出,众人倒不觉什么,小禾却听得心头一震:“糟糕,这馋嘴的黑炭头今番可有苦头吃了!什么话不好骂,偏偏要去触霍公公的痛处,提他的切肤之恨,那还不犯了他的大忌?”昨晚临睡前,小禾曾与霍梅意拉家常,知道霍梅意身遭惨变,心怀灭门之恨,这时一听李逵最后那句咒语,立知要糟。
她扑闪着一对秀目,偷偷向霍梅意望去,果见霍梅意直勾勾地瞪视着李逵,两道浓眉直竖而起,鼻孔不住地歙动,显得愤怒已极。
李逵被霍梅意瞧得心底发毛,兀自嘴硬,喝道“看什么!”
霍梅意杀意即起,也不多废话,冷冷道:“李逵,这是你自寻死路,须怪老夫不得!”语毕身起,迈步走到李逵身前,右掌一提,照着他的脑袋便要击将下去。
小禾见霍梅意作势提掌,暗道:“这李逵没命啦!”扭过头去,不忍再看。
方破阵一看势头不妙,连忙上前劝阻,道:“霍先生,这李逵是直肠子的粗人,说话口没遮拦,你千万别见怪。您老是前辈高人,怎地与后辈小子一般见识?那岂不有**份!”他原本就对李逵怀有好感,况且李逵仗义执言,是为自己而得罪了霍梅意,自不忍见他就此丧身霍梅意掌下。
排帮众汉见一波未平,一波复起:舵把子尚且躺在地上,死活难料;眼下李逵又要遭大难,人人都是心惊肉跳,均想:“这趟出门舵把子定没查过皇历,也不挑个宜远行的日子上路!看来今天是我排帮的大忌之日,要不怎地如此狗屁倒灶,撞上了这么个大煞神?”有人更想:“‘事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老子今天鬼迷心窍,轻信了鲁达这莽汉的鬼话,来此寻衅闹事,还不知这胡番要怎生整治老子呢?”不免对此行大为懊悔。待见方破阵上前劝阻,大伙儿正合心意,异口同声,也都纷纷出言劝解。
只听鲁达大声说道:“兀那胡番,今日之事皆因洒家而起,有何责分,洒家一人担承便是。李逵兄弟咒你,你若是咽不下这口恶气,要杀要剐冲俺鲁达来,休要同他过不去!”他与李逵素来交好,入伙排帮,更是经由李逵引荐,当下义不容辞,将罪责统统揽到自己身上来。
李逵置身霍梅意掌底,一听这话,更是心潮激荡,昂首信眉,大叫道:“放屁,放屁,俺李逵岂是贪生怕死之人?鲁达你若还是铁牛的好兄弟,休要再说这等鸟话!”说完,瞪大双眼迎上霍梅意冰冷的目光,喝道:“你要取俺李逵性命,趋早动手,婆婆妈妈的,等得人好不耐烦!”
霍梅意于方破阵的劝阻毫不动心,对鲁达更是不屑一顾,可李逵慷慨请死,却令他颇为心折,暗道:“此人实是一条铁汉,只是你犯了老夫的大忌,却也饶你不得!”右掌微振,轻轻拍了下去。
蓦地里,一条人影从旁闪出,纵身扑向李逵。霍梅意一惊,掌势随意而收,定眼看时,只见一人身子打横,伏在李逵身上,将他的整个头颅及胸部全都抱住。
众人眼见有人挺身相救李逵,俱是始料不及,惊噫声中,只听小禾一声惊叫,抢上前来,俯身便去拉那人的手臂,口中尖叫道:“少爷,你这是干什么,不要命了?”
这舍身搭救李逵之人,正是方破阵。只见他摔开小禾双手,道:“小禾,这事你别管。不管怎样,我都不能眼眼睁地看着李大哥丧命!”
小禾早吓得半死,此刻仍是脸无血色,顿足道:“你干吗要这样?劝解劝解霍公公也就罢了,用得着拼了性命去救人家么?你若被……被霍公公打死,我……我……”
方破阵不理会她说些什么,双目直视霍梅意,咬紧牙关,神情坚定已极。
霍梅意怒道:“浑小子想怎样?快走开!”方破阵恍如不闻,仍旧一动不动得伏在李逵身上。他行此舍命救人之举,在小禾眼中看来,除了不可思议之外,便只有痛心疾首了。然而,方破阵自己却自觉义不容辞,理所应当。
这只为他自幼习文读书,颇受儒家学风熏陶,虽然年少,却已明事理、识大义。他于那“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等儒家大义早背得滚瓜烂熟;对那报本反始,知恩图报的古训,诸如“一饭千金”、“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有恩不报,非君子也”之类,也是铭刻在心;加之一向最敬佩仗义行侠的英雄豪杰,鲁达、李逵仗义相救,他正感无以为报,眼见李逵命悬人手,正所谓“吾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心何以忍?何以安?最后又见鲁李这两位血性男儿情深义重,竟至争相赴死以全兄弟之义,只教他看得心潮澎湃,血脉贲张。熏陶成性之下,舍身救人,实是义无反顾!
霍梅意见自己喝斥之下,方破阵仍不肯挪身,更是生气,抓住方破阵的衣领,一把将他提起。哪知方破阵心坚意绝,说什么也不愿放开李逵,两人一同被霍梅意提了起来。李逵铁塔似的一条彪形大汉,少说也有二百斤重;方破阵比同龄人远为健硕结实,身子比小禾还高了半个头,也有百十来斤,两人加在一块,分量着实不轻。霍梅意这一抓一提,并未运上内力,只将他俩提起尺许,意外之下,吃不住力,两人重又重重跌落。
只听“砰”的一声,方破阵从李逵上身滑开半尺。李逵在他腹下探出头来,大口大口地吸气。
霍梅意怒气上涌,手掌重新高高举起,喝道:“方破阵,你再跟老夫瞎捣蛋,老夫连你一块毙了!”
小禾不知霍梅意乃是虚言恐吓,只当他真要对少爷下毒手,心焦如焚,转身去攀住霍梅意高高举起的右臂,侧头向方破阵恳求道:“我的好少爷,你快起来,算我小禾求你还不成么?你要救人那没错,可也不能搭上自己的性命不要啊!”
方破阵抬眼望去,只见小禾泪眼汪汪,一对秀目中尽是哀求关切之意,不禁心肠一软。可继而看到的,却是霍梅意那凶狠愤怒的脸色,那充满了恐吓胁迫的眼神,心肠复又刚硬起来,向小禾缓缓摇头,转过脸去,不再看二人。
李逵心地质朴,向来便是“谁对俺好,俺便对谁好;谁若跟俺过不去,俺也只拿拳头跟他说话。”这时见方破阵这么个素昧平生的毛孩子,竟也能对自己舍命相救,不禁感激涕零,恨不得立时把一颗心剜出来,捧到对方面前。哽咽道:“这位小兄弟,你对俺的恩情,铁牛心领啦!那位小姑娘说得没错,俺李逵贱命一条,这些年来在江湖上闯荡,只知喝酒杀人,从来都不把生死放在心上,这胡狗要取俺性命,由他取去便是。你小小年纪,这世上还有许多有趣好玩的事未曾消受过,这么早就去见阎王,太不划算,不能为俺这粗人白白送了性命!”
方破阵伏在李逵身上,见他此刻神情激动,心想此人连死都不怕,却对自己这般铭感五中,不由得救护之心更坚,大声喊道:“李……李大哥别这么说,霍先生要是不答应不再对你下毒手,我便永不起身,大不了……大不了陪李大哥一起死就是了!”口呼李逵为“李大哥”,自称“小弟”,俨然一派江湖中人的口气。
鲁达一听之下,也感欣慰,暗忖:“昨日洒家见那胡番掳劫这位小兄弟,酒酣耳热之余,一时性起,出手救人。当时也不知这孩子人品性情如何,今日看来,此子有勇有义,倒不是那寡恩薄义之辈。既然如此,洒家为了救他,便是搭上这条老命,也值!”
心念及此,大声对霍梅意道:“铁牛与这位小兄弟同你无怨无仇,单凭几句粗话,你便要对他俩痛下杀手,不觉得有愧么?洒家早已有话在先,今日之事全由洒家一人承当,这便烦劳阁下稍移数步,洒家甘愿做你掌下之鬼,只请你饶过他二人!”他这番话义正词严,说将出来,既责问于霍梅意,且是二度请死,真可谓慷慨激昂,从容就义。
店堂内众人听了,惊疑纳闷者有之,敬佩钦服者有之,羞愧内疚者有之,唯独不为所动的,就只霍梅意一人。此公聪慧睿智,心性坚毅,博闻而多才,实是波斯国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可惜的是生不逢时,命途多舛,族人门徒遭执政教王屠戳后,不能即时得报大仇,抑郁忧烦之下,心性大变,渐渐地由一位有望开宗立派的武学大宗师,嬗变成了一个偏激放诞,横行无忌,不论是非善恶,只知求艺习武的复仇狂徒。鲁达的这番慷慨阵辞在他听来,绝无振聋发聩之效,不过是过耳春风罢了。
此刻他见方破阵满脸倔强,大有“你若不饶过李逵,那不妨将我的性命也一块取去”之意,忽地想起当日在帮源峒峰巅,自己曾逼迫方破阵聆听自己的姓名,那时这小子脸上的神情便与此刻毫无二致,一般的刚毅倔强,宁死勿屈。对方破阵“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他是早有领教,心想:“这小子骨头硬,执拗起来,九条牛也拉不回头,我若不饶过李逵,保不定他会做出什么事来?如有闪失,我那‘借鸡生蛋’的锦囊妙计,岂不要付诸东流?这小子自然是不能杀的,而且还得好好供养起来。”有心就此饶过李逵,只是苦于找不着下台阶,不好趁势收蓬。
正感骑虎难下,忽见小禾上前数步,站到了自己身前,仰起头道:“霍公公,你要是饶不过这黑汉子,那便是一连害了三条人命!”
霍梅意奇道:“怎么是害了三条人命?”
小禾望了方破阵一眼,轻声道:“你要杀李逵,少爷一定不答应,除非你将他也杀了,要真是这样,你还不如先将……先将小禾打死了!”说话时饮泣吞声,语气却极其坚定,意思已很明了:要是霍梅意杀害方破阵,那她小禾也不要活了!
霍梅意这二十几日来,旁观默察,早知小禾对方破阵极有情意,原先还以为那不过是主仆之情,而今小禾真情流露,他才知事实远非如此,才知其中牵涉到了儿女私情。寻思:“这世上惟有情爱二字,才能令女子甘愿为心仪的男人抛弃性命,舍此无他!”感叹之余,又笑小禾痴心,心想方破阵只不过是个半大不小的毛孩子,值得你为他发狂发痴么?却不知小禾正值情窦初开之际,与方破阵朝夕相处,自然日久生情;加之方破阵人品俊秀,心智虽未成熟,但体格健硕,已不比寻常青年弱小,对她更是一向体贴关爱,她小女孩儿家的一缕情丝,若不缠在方破阵身上,又教她缠向何人?
霍梅意原本也想运“刮骨阴劲”于小禾身上,虽说方破阵身中“刮骨阴劲”,已入自己掌握之中,但不敢担保小禾也会留下,他是想小禾看似天真可爱,其实百伶百俐,颇有心计,到时说不定会撇下她少爷独身逃走,那自己便没了使唤之人,方破阵这小子娇生惯养,自顾不暇,自然不能指望他来侍候自己。不过此时看来,倒可省下些气力:这妮子对少爷情苗已茁,只要她少爷在自己身边,那她也一定在,断不会独自逃逸。运使“刮骨阴劲”消耗内力极巨,霍梅意既已想通此节,当然不会多此一举,再对小禾施功。
小禾这番话,恰如一道送上门来的下台阶,他正好借势收蓬,当下微微一笑,说道:“老夫从来都是只杀男人,不杀女人。小禾你既有殉葬之心,老夫瞧你面子上,便饶了李逵和这浑小子。”
小禾欣喜若狂。只是这喜讯来得突兀,少爷的性命捡回得太过容易,兀自心怀忐忑,问道:“霍公公,你当真饶过我家少爷,不是骗人?”
霍梅意脸色一沉,怫然道:“小丫头胡说八道,公公何曾骗过你?”见小禾脸上神情似信非信,兀自疑色不去,于是收掌退回桌旁,拿起桌上的那只青布布囊,叫过店主来,结算饭钱。
小禾、方破阵见他如此举动,方信他是真心相饶,只觉此公行事不按常理,喜怒难测,均感日后与他相处时须得加倍小心。到这地步,方破阵别无抉择,只得打消伺机逃逸的念头。如此一来,眼下最为关心的,自然便是霍梅意的去向,于是上前问及此事。
霍梅意付清了店帐,听方破阵问起日后行止,却不作答,只招手唤小禾上前,跟着压低嗓门,吩咐二人不得将他的身份来历透露给排帮一干人等,否则严惩不贷。排帮人多嘴杂,江蟠儿又是少林门下,排帮必与武林各派多通声息,他担心排帮帮众知道自己乃明教捕缉之人后,传扬出去,大大不利,因此有此儆戒之辞。
方破阵道:“霍先生如此叮嘱,想是要和排帮众人同行,不知是不是也要去杭州?”
霍梅意看了他一眼,目光中颇有称许之意,是赞他头脑灵活,小小年纪已然见事极快。当下随口敷衍,至于是不是要去杭州,却说仍未最后拿定主意,兴许是,兴许不是,到时再说。
小禾一指地上排帮众汉,问道:“要是这些人定要咱俩说出你老人家的身份来历,那又该怎么办?”霍梅意眨眨眼,道:“那就编套谎话骗骗他们。撒大谎骗人,岂不是你小禾的拿手好戏?”小禾只觉这话难听之极,不乐意了,嗔道:“霍公公,话可不能这么说,你这不是在讥讽我小禾么?”
霍梅意微笑道:“这可奇了。瞧你气鼓鼓的模样,嘟嘴皱鼻子的,难道老夫还说错了不成?昨晚你当着你家少爷的面,对那位叫什么风什么尘的汉子‘现编现唱’,事后你家少爷不是一个劲地对你大加赞赏,对你自愧弗如、甘拜下风吗?”
此话一出,只听得小禾骇然失色,张着一张小嘴,傻了。
只听霍梅意续道:“老实说,当时你那番‘现编现唱’的谎话,的确精彩,堪称‘滴水不漏’。嘿嘿,若是换了老夫,就那么一小会工夫,真还编不出这么一套谎话来。老夫对你也是‘自愧弗如’、‘甘拜下风’,佩服得五体投地。”见小禾骇异咋舌,大为得意,又道:“这一下你总该明白什么叫‘轻功’了吧!嘿嘿,其实老夫昨晚一直便在你俩身后,只不过是你没瞧见罢了。”
小禾心想:“你一直在我和少爷身后,我怎么没瞧见?我又不是瞎子!”就算想破头,也弄不明白昨夜深宵旷野之中,少爷对自己所说的这几句戏言,这波斯恶人如何能听去?但霍梅意言犹在耳,又不容她不信,跟着又想:“要是霍公公说的不假,那岂不是连我和少爷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全让他给听去了,那……那可真羞死人啦!”心中默默回想着昨晚路途上的情形,深觉其中有些话儿,实在是“法不传六耳”,只能是出得少爷之口,但入我小禾之耳,哪是不相干的旁人能听的?想着想着,不由得满面飞红。
她底眉覆睫,樱唇轻啮,自顾自地情思绵绵,旁人也瞧不出个端倪。霍梅意见此间诸事已毕,对方破阵道:“咱们且向排帮的众位英雄好汉们打个商量,看他们是否愿意捎咱们一段。”
方破阵暗骂他得了便宜便卖乖:“那江蟠儿整条性命都在你手里捏着,你搓他圆他便圆,捏他扁他就扁,别说是捎带一程,就算是你要占用排帮的大船,他也是只有拱手恭送的份儿,难道还敢说个不字?”
霍梅意运指如风,一条手臂倏伸倏缩,俯仰之间,早将排帮众人被制**道解开。鲁达、李逵等人**道被制为时已久,血气不畅,此时站立起来,人人都是腰酸背痛,手足麻木。大伙儿你帮我、我帮你,推宫过血一番,渐渐恢复过来。
霍梅意走到江蟠儿身前,道:“老夫意欲搭乘贵教宝船前往杭州,不知江大英雄可有这等雅量?”江蟠儿方才吃尽了“刮骨阴劲”的苦头,可耳朵却不聋,霍梅意向小禾阐释“刮骨阴劲”之语,他一一听在耳中,早知轻重利害,此时纵然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对霍梅意稍有不敬,自是奉命唯谨。
李逵一待呼吸顺畅,立时上前责问霍梅意道:“你这胡番,既然替大伙儿都解开了**道,为何不将舵把子身上的恶毒‘法术’也一并化解了?”鲁达也走近身来,站在方破阵身侧道:“对,铁牛说得没错!”
霍梅意眯眼睥睨,只见其余排帮帮众都对自己心存畏惧,远远躲了开去,再无一人敢出异声。两下里一比,犹显得李鲁二人是何等的卓尔不群。他不怒反喜,对二人道:“你家舵把子身上的‘刮骨阴劲’,每五日一发,只要各位一路上对老夫唯命是从,到了杭州城后,老夫自会替他化解,不需你二位劳心挂怀。”说罢,大袖一挥,向江蟠儿喝道:“咱们这便走罢,烦请舵把子前边带路。”语傲声冷,竟将堂堂一位排帮舵把子当做了小厮来使唤。
江蟠儿命操人手,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收起往日一帮之主的威风,如同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蹩出店去。霍梅意昂道阔步,大摇大摆地跟出。排帮众大汉你推我挤,后退旁闪,待到霍梅意走出店门老远,这才纷纷拾枪捡棒,夺门而出。
方破阵见小禾兀自发呆,大声招呼道:“小禾,走啦,你还傻站在那里做什么?”小禾噫的一声,回神过来,与方破阵、鲁达、李逵三人一同离店而去。
那店主见一干“瘟神”逐一离去,打躬作揖,诚心相送,直想:宁可生意清淡些,但愿此等恶客永不再上门光顾!16977.16977小游戏每天更新好玩的小游戏,等你来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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