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代古曲中,除却祭祀天神的《云门大卷》之外,还有祭祀地神的《咸池》,祭祀四望的《大韶》,祭祀山川的《大夏》,祭祀人祖的《大濩》,和祭祀圣皇的《大武》。这些萧半如曾经都在洛长安面前提过,只是当时没有仔细言说。
洛长宇此刻谱奏云门大卷一曲,不知道是当真潜心敬奉天神,还是间接表达花余庆敬天不敬王的不臣之心。不过从他指端流淌而出的深沉而响亮的琴声听来,倒听不出什么端倪。
一曲《云门大卷》悠扬而起,萧肃而落,洛长宇虽然远远尚未达到传说中上古圣皇那样贯通天地六合的境界,但是琴音高亢清绝,气象万千,倒也算是不俗。青色长衫的中年男子,也终于在一连给了三十几个低分之后,给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高分,甲等中品。
洛长宇很显然早就胸有成竹,对这个甲等中品的成绩似乎尚还有一丝丝的不太满意,蹙着剑眉朝主考官执手一礼,冷着脸在众人艳羡的目光注视下缓缓出了鼓琴台,有意无意地转眼朝洛长安看了过去。
洛长安感觉到洛长宇有些不服的眼神,不觉暗自一笑,音乐这种东西,和书画一样,直陈心事,境界的高低和个人平常日积月累的自身修养有莫大的关联,而且同一首曲子,不同的人听到,给出的评价自然也不尽相同。
仅从洛长宇适才的表现来讲,给一个甲等上品也未尝不可,但主考官给一个甲等中品,也不是完全说不过去,他心底此时尚有不服,只能说他太过执着,或者说他太过注重别人的评定,腾龙境界的修为尚未圆满,自身修养的境界也还有待完善。
或许是感觉到了洛长宇对洛长安的格外关注,一时间也没有人趁着主考官有了给出高分的可能而争抢上前,默默的把机会留了出来。
洛长安抬眼看了看天色,也不算太早了,便大踏步进了鼓琴台,也不再挑选其他的乐器,径直坐到了洛长宇适才用过的古琴前,低眉顺目地沉吟了片刻,漫不经心地抚指弦上,拨出了一首众人前所未闻的曲调,断断续续,呕哑嘲哳,低沉处仿似泥足深陷,高亢处宛若惊雷裂天,听得众人一阵阵头皮发麻,心神震荡。
洛长安此时弹奏的,是他去年前往紫竹林刺杀人魔之际,于青崖涧遇到的那个藏身于洞穴深处之人所奏之曲,罔罟十曲中的第一支。
那个时候,洛长安身入定定妙境,以千叶千言伏魔印的七字真言相抗,方才稳住心神,同时也在无意间将其中种种玄妙的起伏变化记了下来。此刻依葫芦画瓢一般弹奏而出,虽然不能尽显其中奥妙,但是威力仍然不小,纵使是已然晋升大阳初照之境的醉三千,在听了不到五个音符之后,也不禁微微蹙起了娥眉,显得有些凝重而惊诧地盯着他。
与众人的不自觉沉湎于洛长安所鼓操的罔罟十曲不同,身为主考官的中年男子眼底一片清明,微蹙着剑眉四处扫了一眼,颇为惊讶地轻轻咦了一声,随即探手自长袖间摸出一支碧玉长箫,啜唇就口,缓缓吹奏起来。
主考官按指吹箫,奏的是一首《春江花月夜》,舒缓低沉而又悠远的乐音飘散,宛若无边静湖中的涟漪,一层一层,扩散,一圈一圈,包围,将洛长安所鼓操而起的刺耳的琴声,与不觉沉湎其中的众人分隔开来。
主考官的箫声起,众人只觉先前的心烦意燥的感觉霎时间消褪散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沐春风的舒适和惬意,仿佛真的置身于那明月普照的清澈大流之畔,淡看无数飞花同万载岁月一起横亘无极,上溯九天,下遂黄泉。
醉三千与众人不同,仍然秀眉微蹙,满面凝重之色,身上的气势渐拔渐高,仿佛一柄锋芒盖世的神兵一寸寸腾空高举,锋芒所向,直指鼓琴台中按指吹箫的中年男子,双眼却是神光暗藏地紧紧盯着飞指抚琴的洛长安。
别人或许察觉不到,但是醉三千却很清楚,身为主考官的中年男子吹奏起第一个音符开始,便已经和洛长安展开了一场无以言说的斗争,一场念力通过音乐传递的斗争。在中年男子厚实沉敛的箫声包围和压迫之下,洛长安正在做着激烈而决绝的抗争,几乎有好几次都差点穿透中年男子音调辗转起伏之际最为薄弱的音域,但终究由于彼此修为差距太大,始终未能如愿以偿。
相比于看得清场内情势的醉三千的心怀忧虑而言,身处斗争场中的主考官却是更加心惊肉跳,因为他发现自己面对圣骨秘境的洛长安,竟然需要近乎全力地小心应对,这彻底颠覆了他以往多年来对圣骨秘境修者的认识。
在他认为,乃至天下修者都认为,圣骨秘境的修者压根不懂心神的妙用,可是洛长安不仅善于运用心神念力,而且心神念力非同一般的强大。其实,他这般始料未及也怪不得他见识短浅,毕竟世间像洛长安这样先得千叶千言伏魔印、后得人魔元神滋养修行经历的人,绝无仅有。
相比于主考官的小心应付,洛长安则自觉轻松得太多。他压根就没把这场考试当成类似于当初在青崖涧那样的斗争,而仅仅是想将当初那个深藏洞穴深处之人弹奏的罔罟十曲复原,然后完完整整地演奏一遍,至于其间偶有几次冲破主考官乐音的包围,完全是无意使然,至于外人听得到或者听不到,也无心过问。
渐渐的,主考官和洛长安之间的音乐斗争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状态,主考官的音域流转波折,每每于最为薄弱之处,岌岌可危,而洛长安的琴音则每每于几欲穿透主考官的音域的刹那,陡然转向,往其防守更为坚实的地方冲撞而去。
醉三千看透其中的玄妙,紧张的心绪渐渐放松下来,待得乐音止歇之际,身上的强大气势也悄然散去,俏脸上挂着一丝格外璀璨的神色,毫不掩饰地紧紧盯着洛长安,眼底尽是欢喜振奋之意。很明显,在她认为,这场外人尽数沉醉于主考官的箫声意境之中的斗争,无疑是洛长安胜了。
琴声止,箫声袅袅,鼓琴台外的众人悠悠醒转,其中不乏一些心思玲珑之人,看着洛长安神色轻松地从古琴前探腰起身,神色巨震,骇然惊呼出声。
随即,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消息刹那间传播开来,洛长安明明鼓的是琴,而大家听到的却是箫声。紧随这一消息之后,很快便又有人发现了主考官手中的碧玉长箫,于是又有一个疑问四起,洛长安与主考官琴箫合奏,大家只听到箫声,未曾听到琴声,洛长安的成绩该怎么算?
洛长安不理会众人的沸腾议论,往前两步,对着已然神色凝重地探腰起身的主考官执手躬身长礼。
主考官微蹙着眉头抬了抬手,待洛长安起身后,静静地看着他,十分严肃地问道:“你与颜倾城是什么关系?”
洛长安微微一愣,转念间便醒悟过来,想着这罔罟十曲怕是天下孤曲,能领悟其中奥妙鼓琴而奏的,只怕仅有青崖涧藏身于洞穴中的那人,也就是主考官口中的颜倾城。而颜倾城是从书院出去的,眼前的主考官是三阳宫的人,而且修为极高,与颜倾城是旧识,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刹那间明悟了此中种种,洛长安淡然答了一声萍水相逢,随即也不等主考官写出自己的成绩,洒洒落落地转身出了鼓琴台,在安澜、醉三千、萧半如和古长灵的簇拥下,扬长而去。
中年男子的乐科主考官深深地望着洛长安的背影,默默长吸了一口气,复又端坐而下,探腰执笔,在记录成绩的卷轴上,洛长安的名字下面,郑而重之地写下了两个字:甲上。
甲上!鼓琴台外面的所有人都不由得骇然色变,一首他们只听到几个音符便觉头皮发麻齿根生寒而后便再也没有听到半个音符的曲子,竟然还得了这么一个匪夷所思的成绩。然而,众人纵使再有不甘,却也莫可奈何,因为给出这样一个成绩的不是别人,而是三阳宫乐科的主考官。
洛长宇亦是大为不快,闷闷暗哼了一声,拂袖转身大踏步而去,对余下来任何人的表现再也没了一丝一毫的兴趣,心中对洛长安嫉恨得无以复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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