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白柔润的春芽大澄宣纸之上,当首写着一行俊逸潇洒的小楷:季氏八佾舞于庭,以雍彻。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
三阳宫春考礼科的题目,便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段话。然而,在洛长安的眼底,这两句话看似前后不怎么搭调,而且没有一个礼字,但里头却藏着深意。
季氏,是在千年前的武皇帝之后,大乾的第一大氏族,几乎操纵着整个国家政权,手持碧血剑平定四方的成王,便是死在季氏手中。
佾,是圣祖元皇建国后,每逢国典之际,以作余兴的舞蹈。八佾,即八个人一排,共有八排;诸侯之邦,六人一排为六佾。诸侯之下,公卿大臣之家,四人一排,一共四排,为四佾。这是固定的规定。
雍,亦是圣祖元皇建国之后所定下的天子国乐。古诗有云:相维辟公,天子穆穆。每逢奏响雍这支国乐之时,天子肃穆端行其中,诸侯公卿相护左右,十分的庄严凝重。
季氏在武皇帝血竭而亡后,以雷霆手段把持了大乾的朝政,害死了平定四方的成王,自然很是得意,在家中大摆筵席,奏雍乐,舞八佾,玩起了天子的味道。这无疑便是礼崩乐坏的典型代表了。
季氏乱乾这一段往事,史书上有记载,三阳宫后面大山中书院的夫子也曾有评论,言曰:是可忍孰不可忍。意思是要特别注意,季氏这种僭越天子之礼的事情都忍心做了,还有什么事情他不忍心做的呢?叛变、造反什么样的事,他都会干的。
果不其然,季氏后来便真的拥兵造反,意图废乾自立,结果终究是气运不足,落了个身首异处,全族覆亡的下场。
当然,季氏覆亡,大乾王朝得以保存,这里头有着千丝万缕难以捋清的利益权争的关系。但那些都不重要,这次三阳宫春考的礼科试题重提季氏乱乾一事,很明显,矛头直指当朝的公侯权臣而去,而问鼎侯布公权和文渊大学士花余庆,作为当今最大的两位权臣,又多年把持朝政,自然是首当其冲。
至于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的诘问,书院中的夫子也早有言语相对: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如此一个早有定论一个早有答案的题目出现在礼科考卷之上,出题之人明显不需要你再去辩论礼的根本,也不需要你去拟订礼的规制,只是要提醒你,天下的礼数早已规定好了,你只需要好好遵守就行,否则终有一日,下场必与那季氏一样。
这样的题目,自然只有亲临现场的成丰皇帝姬无忌会出,也只有他敢出,如今大乾王朝虽然衰微,但终究还是天下正主,再加上新近青门峡大捷,军心振奋,民心尚存,是以不惧问鼎侯布公权和文渊大学士花余庆翻起什么大浪。当然,除却这些表面上能看到的格局之外,姬无忌自也有他怡然不惧的背后实力。
洛长安看过这样的礼科考题之后,蹙眉沉吟了片刻,双手往长袖中一缩,交叠在身前,双眼微阖,竟是入了那定定妙境中,神游太虚去了。
既然这礼科的考题已然成了成丰皇帝姬无忌的喧声筒,也就没有任何作答的必要了,不管是附议历史定论批判季氏也好,亦或是辩驳夫子君臣礼忠之言也罢,洛长安都没有任何兴趣。
在他认为,千年前季氏乱乾也罢,如今权臣霸政也好,都不是单方面的原因,皇族自身不振也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而这样的话,很明显是不能写在答卷之上的,所以他弃笔不作,闭目养神,静等三香燃尽,主考官将身前的白卷收走。
洛长安既然不想作答,却又并不拂袖就走,这一个无声的姿态,无疑算是给出了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既有对成丰皇帝姬无忌的质疑,也有对问鼎侯布公权和文渊大学士花余庆的不满。似他们这般将朝廷的权争直接捅到三阳宫的考场之上,到头来牺牲的只会是怀着殷切希望前来参加春考的学生,毁损的也只会是三阳宫的历久不衰的声名。
从各部推荐到三阳宫来参加入学春考的人,除却极少数有些特殊关系的之外,绝大多数都是人中俊杰,洛长安能于礼科考题上管中窥豹,他们也都看得透彻,不过却很少有人会像洛长安一样交白卷,虽然无可奈何,但是多多少少还是会写下一些言辞,不管达不达意,多少会写一点。
很快的,三香燃尽,上午整整两个时辰的礼科考试终于结束,前来参加春考的六十个人,十之八九都情不自禁地暗自舒了口浊气,洛长安神色不动,自那定定妙境中悠悠醒转,负手出了大院,与安澜等人凑到一处,转而往三阳宫的餐堂走去。
三阳宫距离龙城虽不算太远,但中间隔着炎罗河,是以有为前来参加考试和观望的人提供一顿午饭。
洛长安随着人潮往东首山下的餐堂走去,跟在他身后的安澜等人之前可都是清清楚楚的看到他自始至终都未曾动笔的,然而谁也没有发问,只是各自细听着人潮中间的窃窃私语,不多时便将那礼科考试的题目听了个全。
四女中除却古长灵,其他三人都是精晓国事之人,听到那早有定论和答案的考题,均是秀眉微蹙,俏面生寒,隐隐有些闷怒之色。
正在这时,又有一批人从后面跟了上来,其中有一个硬朗少年,估摸着是从哪部军队推荐过来的,嗓门比较大,气儿比较粗,纵使有刻意压着嗓门,声儿也还响亮,对着身旁的人讶然说道:“有人交白卷,你知道么?”
走在一旁的也是一个来自边军的士兵,闻言眉头轻轻一扬,撇了撇嘴,笑道:“估摸着又是哪个酒囊饭袋托关系混进来的吧,那样的人,哪里懂得忠义二字!”
这两人一言一语罢了,周围的人顿时也都窃窃私语开来,一下子将那交白卷的人给折损得不轻。安澜和萧半如虽然秀眉微锁,目光清寒,但是见洛长安神色坦然全无介怀之意,便也默默的没有理会,倒是醉三千有些不忿地冷哼了一声,回头漠然斥道:“无知庶子,背后谤人,就你们这样的,也算是知礼之辈?”
军中的少年素来狂傲不羁,乍然看到身穿胡服的醉三千回头呵斥,纵使见她长得倾国倾城,也不禁横眉冷对,寒声讽笑道:“夫子曾云: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你这夷狄蛮女,又有什么资格在此评判我大乾之礼?”
军中的少年此时引用夫子的这一句话,诛心之意甚浓。诸夏是指身在大乾王朝以前的中原部落王国,夷狄则是泛指没有文化的边远之地,在圣祖元皇开创大乾王朝以前,中原四方有东夷、西戎、南蛮、北狄这四个边荒种族的存在,这四族当时没有任何文化,异常野蛮。
夫子的意思是指当时这四方夷狄之族,虽然都有君主酋长,但是光有形态,没有文化,不如诸夏。虽然诸夏灭亡了,但是在其文化的基础上,创立起了一个更为伟大的大乾王朝,其历史上的精神,永垂万古。
很显然,而今不同以往,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历史的发展,大乾王朝东南西北四方边疆之地,虽然仍旧生活着许多其他各族黎民,虽然这些族人仍被统称夷狄之后,但是他们却也早已有了自己的文化,有了自己的民族精神,远远不符夫子言语中的夷狄之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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