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想了又想,终于一咬牙,似乎豁了出去,拉着阿呆道:“众生平等,岂是虚言?我就让你见识一下,我这区区一门房,究竟在寺中地位如何!”
二人急行,顷刻已到正殿。转过走廊,只见前方的广场上一众僧人站的整整齐齐,个个手持念珠,庄严肃穆。根据职司不同,各sè僧衣,俱都全新,绝不混杂。最前列是几名中老年僧人,披着金丝描线大红里子的袈裟,气象更是非凡。正是大轮台寺的方丈和几位首座。
阿呆一指最左边那一排穿着青sè僧袍,垂首诵经的小沙弥,问道:“不是众生平等吗?他们的衣服怎么比方丈差那么多!”
知客老僧小声反驳:“衣服无非表相,只入俗人眼。真正的高人岂会在意?”然后一指脑门:“要说平等,你看我们全寺上下,发型都不是一样的吗?”说完,老僧便不再理会阿呆,昂首阔步,径自走到僧阵的最前列。那几位首座见他前来,竟是低头合什施礼,微微错开一步,为他在方丈身边留出一个空位。
知客老僧似乎来的匆忙,忘记了换衣服。他穿着一身青灰sè麻布僧袍,早已洗的发白。然而,他站在那一列高僧中,却是丝毫不显扎眼。
因为他们的气质风度是一样的。
又等了片刻,不和谐的因素终于出现。山门前逐渐浮出一道模糊的身影。起初如隔雾看花一般,迷蒙虚幻,看不真切。他所过之处,空气如水纹一样荡漾开来,再恢复平静时,影迹便真实了一分。行到僧阵前时,终于化为一抹耀眼的白。
那是一个不像和尚的和尚。约莫二十来岁年纪,面sè白皙,眉清目秀鼻隆唇丹,头皮剃的发亮,露出十二个血红sè的戒疤。更引人注目的是他的一身衣着。虽是僧服样式,却通身雪白,一尘不染,就连脚底那双百纳鞋也似乎要比叶西灵的白衣、沈重阳的雪蚕帕更加亮眼。
阿呆心中一动,腔子里剧疼。比第一次遇到沈萱时疼的还要厉害。倒不是因为这个高调的和尚让他自惭形愧,而是他从这和尚身上嗅到了非同一般又似曾相识的气息。
这气息,如那夜停驻在南湖夜空中的紫sè闪电一样,没来由的吸引着他,令他躁动不安。
与此同时,举寺僧众俱合什施礼,齐呼:“恭迎佛子降临!”
天子是上天的儿子,皇子是皇帝的儿子,世子是王侯的儿子,私生子是背着老婆生的儿子,那佛子.......
阿呆心中纳闷,百思不解,于是顾不得这庄严肃穆的环境,拉过一名青衣小沙弥的袖子,低声问道:“佛爷不都是单身么?怎么还有儿子?就算真有,也不能摆到台面上啊!”
这个小沙弥,天天穿青衣,所以像个愣头青。很明显,他刚参加工作不久,来之前也没召开过全体会,他既不明白迎检工作的重要xìng,也不懂得如何控制自己的音量。听到阿呆问出一个这么白痴的问题,认为他是有意亵渎佛威,忍不住大声解释道:“施主此言差矣!漫说‘佛子’之谓,和‘仙子’同理,是对我教中德高道远之人的敬称,就算当真是佛祖的......那也不该遮掩。须知佛辉普照世间,众生平等,一视同仁。决不会因其不名而藏其身,因其不正而隐其姓......我佛坦荡磊落,因念化身之恩,尊孔雀大明王菩萨为‘佛母’,既有‘佛母’,何妨有‘佛子’?只消诚心皈依,你我即是佛子,佛子即是你我.......”
小沙弥天生的大嗓门,言辞极具感染力。说的众僧回首侧目,连带着阿呆也成为众僧眼中的焦点。阿呆被看的浑身不自在,忙打断了仍yù高谈阔论的小沙弥,不好意思的朝众僧讪笑不已。
秋rì明净的晨光已转过寺檐,打在小沙弥的脸上。小沙弥似有一种“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气概,在众目睽睽之下毫不胆怯,依旧高梗着脖子。额头上青筋绷出,在阳光下显得更加清晰。
于是更加令人恐惧。哪怕他说出的只是俗套的话题,而不是真正的真相。
佛子轻轻的咳了一声,从袖中抽出一方白帕捂住了嘴。待到所有人将视线重新移回他身上时,他赞许的朝小沙弥颔首微笑,轻声道:“这位师弟言之有理。只有一点......”
“虽然我佛视众生平等,视万物一体,但佛子只能是我,而不会是你们,更不可能是他!”他的手指指向了阿呆。“一个连话都不敢大声说的人,如何能代我佛行走世间?”
佛子的声音也很轻,可见他所说的“大声”并不是真正的大声。那小沙弥嗓门够大的了,却依然不能成为佛子。
阿呆有些幽怨的瞅了知客老僧一眼,见他学着方丈的模样,眯着眼睛垂着白眉,口中还嘀嘀咕咕的念叨着自己也不知道啥意思的经文,不由得火起。如果不是这个道貌岸然、尖酸小气的老和尚非要带自己来,自己也不会被推倒风口浪尖,还害了那个可爱的小沙弥。
正在这时,一只寄栖在参天古木上寒蝉突然不合时宜的亮了一嗓子。
阿呆望向古木,但见枝繁叶茂,哪里有什么蝉迹?
白衣佛子的手中却突然多了一枚黑亮的寒蝉。蝉身被佛子两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住,拼命的扑打着翅膀,发出嗡嗡的轻微颤声。
阿呆皱了皱眉,觉得佛子是在讽刺他。
果不其然,佛子仔细的端详着指间那枚寒蝉,叹道:“世人咏蝉,‘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熏熏然自矜高洁。却不知清露是虚,疏桐是虚,居高亦是虚。只有秋风是实。”
“一旦难寻清露饮,失却疏桐栖,亦没有高处可居之后,它也只能如苍蝇一般,发出嗡嗡噪人之杂声。”
那小沙弥耿直的可爱,憋了半晌,终于找到话头,顺杆子上爬,问道:“师兄,那秋风如何是实?”
佛子一愕,方知这一句“师兄”乃是叫自己。微微一笑,扣指轻弹,将寒蝉送回古树枝叶间。“因为秋风能救它。”说完,他又转向阿呆,轻道:“我叫秋风。”
附注:本章回目剽窃自河北苍岩山寺庙天王殿楹联。原联是“古寺无灯凭月照,山门不锁待云封”。意境之深远,点对之jīng妙,远胜什么“人过大佛寺,寺佛大过人”之类的文字游戏。来历也颇有意思,诸位可搜来一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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