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杞见她仍不肯罢休,便想转换话题,立时说道:“令尊这般立威,是震慑这老和尚来着,怕也就是这一时三刻,就能追上来了。”
燕玉簟果然上了当,揪着他耳朵高举过头的手也放了开来,有些忧心的说道:“你知道什么,竟会瞎说!爹爹做事向来锋利如刀,从不会做这等敲山震虎的无聊事。你快听听,那啸声听着有多焦急,定是,定是他担心死我了。……我从小到大,多少时间都傍在爹爹身边,私自外出也是少有,更莫说被人绑了去。这都三四天了,他又怎能不急?……都是你这个臭和尚,不知道耍的什么鬼门道?”
玄朗仍旧望着天空,怔忪了半响,忽然说道:“三百里之外的那位,已智珠在握,这个迷魂阵,也该收场了。”枯木禅法的神异并不仅在于独特的闭气藏行的方式,于气机感应上也有过人之处。通过某种奇妙的气机联系,玄朗似乎对数百里之外的情形也能洞若观火。即使以燕长歌称绝一时的‘查云之术’,在失却先手的情况下,也只能单方面的闭目塞听。
玄朗无意再兜圈子,带着二人径向东去,不日便踏出荒郊野岭,进入长江腹地。
其时湖广不兴,天下漕运十之八九集于京师,汴河几乎承载了天下大半的水运流通,而上联巴蜀,下抚两浙的长江,却反而屈居于后。然而这一条连通东西的大江却也自有其活力的,七省之中,有千万百姓都靠其活命,入蜀之路,唯有长江一途。出剑门,经三峡,过江陵,入汉口,这一条水路虽险,却也承载了无数人出蜀入蜀的希望。
子杞自是不知自己一行甫过长江,便临上游,临近大名鼎鼎的三峡。玄朗到了此处弃了脚程,竟与人合雇一船,顺长江而下。只是他的面容实在太过惊世骇俗,路上买了一顶附着黑面纱的毡帽戴上,配上那一身灰不溜球的僧衣,越发显得不伦不类。
这次却称了子杞和燕玉簟的心意,长江三峡,无人不知其风光壮丽,对于少年人的吸引力自然是极大的。然而对于普通旅客,则多半是心中惴惴难安。一个上京的士子与他们同在一船,身边妻妾下人有五六口之数。临过三峡前,一家人又是烧香又是牲祭,几乎把长江一路上的山神河神照顾个遍,对船家也是许以厚利,以期平安过滩。
其实便是没有船客的重金,船家也是不敢掉以轻心的。这些船技精妙的舵夫,有着别个船家无法比较的丰富经验,这些经验往往比技术更加重要,才是遇险时真正能救人命的保障。船过三峡,若遇上逆流而上,则要配合岸上的纤夫拉船过流,一只平底小船,往往便要六十余个纤夫,一肩担住绳索的一头,另一头系在船头,在沿江的岸边躬身低背,用步步血汗的跋涉,来对抗江上势如奔马的狂波;若是顺江而下,则也未必会更轻松些,反而一船的干系要全系于舵夫一人之手了,在洪流急湍中抢出一条生路,堪比悬空栈道上独脚而过。
惊险从瞿塘峡开始,此峡凶恶之处在于滩上巨石无数,因季节之不同,水位高低亦有变化,据说夏冬两季可差百尺之多。此时春消夏长,正是洪范的前夕,水位很高,因此许多巨石都隐在水中,然而透过江上一个个或大或小的涡旋,也能隐约看到水中巨石的影子。当地有谚语道:“潍颁大如马,翟塘不可下;湘额大如象,霍塘不可上。”所谓的潍颁和湘额就是指这些或隐在水中,或突出崖岸的嶙峋巨石,因为大浪拍击巨石,溅起的水花浊浪,犹如美人头顶的云禁雾鬓,所以这里才得了湘濒滩的雅名。
小船启航,初入水时并无多少凶险。进到瞿塘峡时,船只在许多涡旋之间穿梭而行,端的惊险万分。那士子一家死死躲在船舱里,闭目拜佛求神,不敢向外张望一眼。玄朗坐于船尾,看着船公施为。唯有子杞二人立在船头,当其猎猎江风,眺望两岸绝崖。不时有冰凉的水珠溅在脸上,其雄壮可歌之处,当真不临其境,难以感受。船过数里,渐渐脱出险地,子杞昂然回望来路,不禁长声吟道:
“入峡初无路,连山忽似龛。
荣迂收浩渺,座缩作涧潭。
风过如呼吸,云生似吐含。
堕崖鸣卒卒,垂蔓绿毵毵。
冷翠多崖竹,孤生有石楠。
飞泉飘乱雪,怪石走惊骇。”
声音穿过排空浪声,直抵青崖之上,在江上回荡不绝。那士子知道暂出险地,听到这诗句,大着胆子走出朋仓,附和道:“公子所吟,岂非苏湄洲之诗乎?”
子杞稽首为礼,笑道:“小子一时兴起,竟惊动了大人,实在罪过。此作正是苏子当日出蜀所做,今日身临其境,才知所言不虚。”
那士子亦不过而立之年,身上已堆了不少虚肉,额上也不知是江水还是汗水,湿了一片。他望着两岸景色,赧颜道:“人道书生百无一用,果不其然。那般湍急的江水,在下看的心也颤了,竟错过了许多胜景,实在惭愧无地。苏湄洲一介文士,却能立危境而赋诗,其人气度之雄,为吾辈所不及,小兄弟这般胆气才识,却可与之呼应了。”
子杞有样学样,文士的酸腔竟也打的似模似样,“大人谬赞了。苏子负天下人望,小子岂敢以萤火比巨烛?”
燕玉簟在一旁早听得酸了手脚,冷笑道:“现在就放了心,只怕还早呢!前面的巫峡,听说更不好走呢!”
果然前方江面渐窄,光线渐暗,江面上波光粼粼,反而映的四壁高耸的崖岸一片昏暗。那样的混茫远旷,仿佛一片苍茫,万古如斯。那士子连忙躲回了船舱里,子杞兴奋的叫道:“可是到了巫山?侬不短,纤不长——我倒要看看《神女赋》是否确言其事?”
燕玉簟冷哼道:“宋玉是古往今来第一的登徒子,自然是满口跑马胡说八道,我没听说神仙也有沉溺与男女之欲的。”说罢忽然脸上一红,忽地想起这话实在不该出于女儿家之口,况且所谓“男女之欲”她也并不知道具体是怎样,好在子杞仍看着江上,没有注意到,不然真要羞死人了。
“不论怎样,巫山十二峰,唯有神女峰因为一曲《神女赋》而独得大名,也是宋玉之功。”两人说话间,猛觉头顶一暗,忙抬头看去,却见两岸山崖自空中密合,唯见一抹细蓝,望之如束腰之带,不过两指之宽而已。岸上有巨石横天,时常自雾中隐现,带了三分飘渺的仙气。再行数里,巫山十二峰一一进入眼帘,其中有一峰状如裸女,婀婉妖娜,使人见之不能移目。子杞拍手笑道:“此诚如神女哉!”
燕玉簟听得极不舒服,正要出言讥讽,脚下却猛打了个趔趄,惊叫出声,若不是子杞一把拉住,几乎倒在江里。原来是船过“东德滩”,浪险风高,扁舟摇摆不定,几乎要掀翻过来,随着汹涌的波浪载浮载沉,端的危险。船后的舵夫听到叫声,大声喊道:“女娃子怕啥子哟?东德滩俺一竿子撑到头,后面的怒吼滩才叫凶哩!”
燕玉簟啐道:“呸,谁怕了!撑你的船吧,嚼什么舌!”舵夫一阵笑声都掩在水浪声里,一条长杆子如有神助,带着船游鱼一般穿梭在一个个大漩涡的边缘,向着下游急速漂下,一条水路果然有惊无险。
才出东德滩,即入怒吼滩,而后者的凶恶又更在前者之上,绕是那舵夫经验丰厚,手心里也捏出了一把冷汗,面对着一江如妖魔般突出的怪石,舵夫心里面也打起了鼓。玄朗看出舵夫心思不宁,沉声道:“船家只管前行,如遇凶险,某可平之。”
舵夫早看出这蒙面客不似常人,得了他这一句话,便似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当下握紧船篙,向着怒吼滩冲下,果然江浪猛恶,却不能动船基之分毫,左折右转间,竟轻易穿过了这处让无数人丧命的险滩。
(此有多处参看林语堂《苏东坡转》出蜀一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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