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半晌后,柳雄终于睁开了眼睛,一眼便看到了满头大汗的儿子,浑浊的眼睛中透出了一丝神采,低声道:“好,好,我儿总算是回来了,我柳雄的儿子又怎么可以临阵脱逃呢···”
见到父亲似乎想转头,柳暮烟赶紧从背后抱住了他,抹了一把泪,强装笑颜,道:“爹爹,烟儿在这呢。”
柳雄似乎用尽全身力气才扯出一丝笑容,然后眯着眼睛看了一眼跪在下边的三个妾侍,有些高深莫测道:“好,很好,你们三个都在。嗯,你们先退下吧。”
三人答应一声,关好房门退了出去。房里只剩父女三人。
“烟儿,我的女儿啊,真是越长越漂亮了。都是爹爹糊涂,也一直没有给你物sè个好婆家,如今都见不到你嫁人了,你叫我怎么去见你们的娘啊···”柳雄一脸慈爱的看着女儿。
“爹爹,你,你···要不明天烟儿就找个人嫁了?好让爹爹看着。”柳暮烟紧紧搂住父亲,生怕一撒手就不见,也不去管那已经流进玉颈的泪水。
柳雄嘿嘿一笑,道:“你这傻孩子,嫁人是一生最大的事,能这样随便吗。”
柳暮烟蹭了蹭父亲的头,道:“爹,我的药应该还可以保你一月无虞,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柳雄有些避重就轻,道:“爹爹也不太清楚,也懒得管了,此刻爹时间不多了,只想跟你们多说说话。”
不知是李玄默的真气,还是心情高兴,抑或是回光返照···柳雄的jīng神似乎好了很多,脸sè也红润了起来,声音也大了些,他道:“云儿,你也停下来吧,爹没事了。半年不见,你倒是学了一身好本事啊。”
李玄默心中一惊,却镇定道:“孩儿路上碰到‘尸王’前辈,他教了孩儿一些内功。”
柳雄显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却是问道:“这一路上,也不甚太平吧。”
柳暮烟将归途之事说了一遍。
柳雄叹了口气,有些失望,道:“郑家?郑家或许是会助我,不过那也是与虎谋皮啊。”
柳暮烟安慰道:“这也不过是权宜之计。”
柳雄摇了摇头,道:“老黄当年能升迁如此之快,确实多亏了郑家。不过,他以为郑家真会真心待他?说到底他不过是郑家的一条狗,我柳雄也不过是朝廷某些势力的狗罢了。在那些世家门阀看来,咱们永远都只是一条狗啊。他老黄身在局中反而迷失了,那些世家子弟贪生怕死,却希望荣华富贵世世代代,自然需要人给他们去拼,他老黄便是这么个角sè。我明白他老黄的意思,他想就这么一直傍着郑家走,他想自己的子孙后代不用这么风里来雨里去,他甚至想以后有个襄阳黄家。”
“可是这可能么,他怎么就不明白呢,我们在那些人眼里只是贱民,只是狗。你说人会让奴仆和狗与自己平起平坐么?我也不怪他,只愿他不要醒得太晚。”
“我不怪他,真的不怪他,他能做到这样已经仁至义尽了,毕竟我们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孑然一身的我们了。我们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也不容易啊,上品无寒士,下品无士族,古人诚不欺我!”
李玄默听到这里,脑海中突然闪现那个大胖子,心中对柳雄大为赞同,莫说黄恺不可能成为第二个袁奉,就算是又如何,终究只是寒门啊。
“唉,太祖皇帝之时,天下未稳,为了笼络世族,不得不继续推行九品中正。今年金陵城推举九个,其中四个上品,无一不与郑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你爹我就敢断言,如此再过二十年,他苻家还真就未必斗得过五家之一了。如今皇帝垂垂老矣,嘿嘿,我倒真想看看到底是哪位皇子继位,若是母亲出自李家的二皇子,那便是皇家与李家联手对抗其他四家:若是六皇子,便是一对五。二对四就算胜了,他苻家也是元气大伤,下面李家一家独大,到时怕要重演东汉外戚之祸了。一对五嘛,估计就只能这么苟延残喘下去。所以,不管怎么看都是个必死之局,这皇帝不好当啊,就算没病死也得愁死。”
柳暮烟嗔道:“爹爹,你管他那么多干嘛···”
柳雄兴致颇佳,呵呵笑道:“爹也就随便说说,对了,还要一件事,云儿可要听好了。”
李玄默点点头,柳雄神sè有些严峻,低声道:“谢jīng忠与我联系过···”
李玄默与柳暮烟对视一眼,露出惊sè。
“千万不要应承他,也不要随便拒绝他。”柳雄有些不放心的看了一双儿女一眼,道,“你们一定要认真听我说。这个谢jīng忠据说是东晋丞相谢安的后人,一直试图复兴我汉人河山,唉,英雄也未必行好事。现在若是五胡乱华的时期,说不得他还真会成为下一个武悼天王。可是本朝皇帝因重用汉人而得天下,此后世代奉行胡汉一家,说实在的,我若是皇帝可没有这种气魄。现如今胡汉杂居已经过了百年,早已难分彼此,某些汉人大家族甚至还自认高人一等。你说现在有几个人会跟着他反?你们老爹跟各种贩夫走卒接触得多,比那些朝廷大员清楚得多,如今大秦的问题根本不是胡汉问题!”
李玄默心里暗叹一声,这话袁援也跟他说过。
“时代变了,他若一意孤行,必定失败,所以你们千万不能掺合进去。但是也不能严正拒绝,谢jīng忠几乎一统江南武林,声势浩大,高手众多,本身更是绝顶高手,若是激怒了他,怕是会对你们不利。”说到这,柳雄干咽了一下,心中有数的他道,“好了,你们先出去叫黄征进来,我有些话跟他说。”
黄征脸sè有些难看的从房里走了出来,李玄默与柳暮烟迎上去,道:“黄兄,你···”
黄征摇摇头,道:“没事,伯父叫柳兄一个人进去,他有事要吩咐。”
柳暮烟愕然,李玄默朝他点点头,推门进去,发现柳雄居然坐了起来,心中明白他这已经是油尽灯枯的前兆了,他急道:“爹,你怎么坐了起来。”
柳雄轻轻摇了摇头,道:“无妨,你不用说话,只听我说。我之所以不叫烟儿进来,便是不想她再cāo心了,她一个女孩子已经为你担当太多了。”
李玄默点头称是,柳雄那死寂的眼睛爆发出惊人的神采,盯着他道:“爹要你答应我四件事。”
李玄默明白这是在交代遗言了,看着这个即将离世的枭雄,一时感叹人的生命竟是如此脆弱,忍不住鼻子一酸,眼角湿润了。
“你爹我纵横大江三十余年,世人毁誉参半,我并不在乎。我只知道做了自己认为对的事,嘿嘿,一统长江漕运,说起来好大的名头,其实不还是朝廷走狗。有时我也在想,若是我出身世家,能让我总督漕运,那么只需十年功夫,我必能还天下一个靖平大江。不像现在,花了三十余年光yīn,也未尽全功。唉,人生没有那么多如果,没有那么多选择。草莽之辈真的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吗?人之将死,所有的不甘心也都罢了,可是巨鲸帮万余兄弟都还活着啊。巨鲸帮的发展已到顶峰,并且难以久持,那么这些兄弟怎么办?这便是我交给你的第一件事,为所有的兄弟谋一个出路!”
李玄默觉得此事太难了,连你柳雄自己的解决不了,自己如何成事?
柳雄看出了他的心思,道:“你若是不答应,你爹只怕难以瞑目。”
李玄默只得硬着头皮点点头。
“好!”柳雄笑了笑,道,“这第二件事么,便是要你将我的骨灰洒落长江,我一生为长江而生,化为尘土之后,也随长江而去吧!”
李玄默一下跪在地上,终于止不住热泪盈眶。
柳雄也不去扶他,咳嗽了几声,大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道:“第三件事,便是你那三个姨娘,能留则留···”
“能留则留···”李玄默轻声念了一遍,抬起头来,柳雄却并没有说出下面的话来。
能留则留,那么不能留呢······
李玄默还在体会这句话,柳雄却道:“云儿,走过来些,让爹好好看看。”
李玄默起身走到床边,柳雄盯着他看了好一会,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颤抖着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脸,却是僵在半空中,一双浑浊的老眼流出泪来,他的鼻翼拱了拱,眼泪却是越来越多。
“爹,你怎么了···”李玄默握住他的手急道。
柳雄那干巴巴的脸颊扯出一丝笑容,道:“还能再叫我一声么?”
“爹,爹···”李玄默死命的忍着,却还是止不住泪。
“好,好!”柳雄吸了一下鼻子,道,“你过来一些···”
李玄默闻言将脸凑了过去。柳雄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最后一件事,好好照顾我女儿!”
“好好照顾我女儿?”李玄默只觉心脏被擂了一下,跌退两步,张大了充满热泪的眼睛,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喃喃道:“你,你···”
柳雄对他轻轻一笑,点了点头,然后抽出一方丝帕擦干眼泪,平静从容的躺在床上,闭上了眼,可眼泪还是从眼角溢了出来······
李玄默已经无法得知他的眼泪是对人生的不甘心,还是对无子送终的失望了,也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一代纵横长江的**枭雄就此溘然长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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