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打开,门外却是站着一脸薄怒的杜心月。缇萦一见,便翘了翘嘴唇,回身进来。杜心月来城阳也有半年时光,但不知为何,缇萦对她总是看不惯。杜心月自然知道内中的原因,但见缇萦在秀娘房中,微微一愣,但随即并不理会缇萦,走进房门,见秀娘端坐在小几后,神情恬淡。杜心月见她这样,更加是激发了心中怒气,冷冷说道:“吕秀,你好重的心机!我往rì怎么不曾看出,原来你也是个心如蛇蝎的妇人,刘章真是错看你了!”秀娘眼神一凝,却没有说什么。
但一旁站着的缇萦却不依了,她听杜心月这么说秀娘,不由上前说道:“你在别人家里说什么?这是他们夫妻的事情,你是什么人,要管别人?!”杜心月轻蔑地看着缇萦,冷笑道:“我是什么人,用不着你这个女娃提醒!”说着,她也不顾一脸臊红的缇萦,转头看着秀娘,冷然道:“你对漱玉做那些假戏,是想做什么?可怜那个姑娘什么都蒙在鼓里,只是以为你是想念长安,你知道刘章一定会向她问起你,所以做这些,就是想让刘章为了你回去长安?你让刘章回去长安做什么?你不知道他回去会死吗?!”秀娘静静地看着怒气冲冲的杜心月,道:“我知道。”
杜心月见她不慌不忙的样子,又是一阵恚怒,冷笑道:“你知道?!”她随即露出恍然的神sè,说道:“我明白了,你恨刘章,到今天仍旧恨他,所以你才以自身做饵,赚他去长安,想借他人之手杀了刘章······果然是最毒妇人心!可怜刘章知道这些,但是对你这个枕边人却没有一丝半点的提防之心!”秀娘笑了笑,眼中神情却很是伤痛。杜心月看着她,目光逐渐迷离,声音如同哭泣一般,说道:“可你难道不知,他唯一在乎的人便是你?他一心待你,你却如此算计他,他若是知道,会有多伤心?”秀娘忽然抬头,凝视着她,冷冷说道:“难道只有他一人伤心?!”杜心月冷笑道:“你这种负心人也知道伤心?”
秀娘看着杜心月,说道:“负心人?!刘章不曾负我?你不负刘章,可刘章为了我难道不曾负过你和漱玉?你不负刘章,难道不曾为了刘章负过他人?!这天下人,谁能够真的说自己是问心无愧?!如此说来,天下人都是负心人而已。你我不过是五十步百步之分,你如何说我?”杜心月一时哑口无言,随即道:“你平rì少说话,倒不曾想你也是这般利口!刘章纵然负我,我也心甘情愿,可是你这般算计刘章,又算什么?”秀娘冷笑道:“他既然在意我,自然也是心甘情愿,你又何必多说这些无益之辞?!”
杜心月看着秀娘,突然发现自己落入了下风,她本以为自己可以从容应对任何人,但是秀娘就这样轻轻巧巧的几句锋利的言辞已经让她阵脚大乱。她怒视着秀娘,恨恨说道:“我将你所有的算计都告诉刘章,看你还能得意到几时!”秀娘仍旧是端坐在远处,口中轻声说道:“你会告诉他?你能看着他伤心?”杜心月愕然停在原地。缇萦见她神sè愤恨,不知道她会不会一时忍不住想要伤害秀娘,便慢慢挪到秀娘身旁。良久之后,杜心月看着秀娘,冷冷道:“吕秀,你赢了!”秀娘抬眼和她对视,眼中却殊无赢了她该有的神采。杜心月却不及看到她眼中的神sè,恨恨地甩袖而去。
缇萦见杜心月怫然离去,这才松了口气,随即看着秀娘,说道:“秀娘姊姊,你好厉害,竟然能将这个女人气走······不过,你刚刚对她说的,是真的吗?”秀娘问道:“我刚刚说了什么?”缇萦看着她,似乎不可置信一般,说道:“就是你方才说的,什么骗刘章去长安,借他人之后杀了刘章的话啊?你不是说真的吧?”秀娘看了她一眼,突然一阵气逆,咳嗽一声,等再抬起头的时候,嘴边已经挂着一丝血迹,缇萦大惊,连忙上前请请姑娘拍着她后背。秀娘喘息一声,轻笑道:“你是相信我方才对你说的,还是相信我对杜姑娘说的?”缇萦看着她唇上的血迹,只觉一阵心痛,却是低声说道:“我相信秀娘姊姊跟我说的······”她随即强笑道:“秀娘姊姊,我几乎也被你骗了······”
秀娘笑了笑,但却轻声叹了口气,说道:“缇萦,我呕血的事情不要跟刘章说,也不要跟府中的任何人提起,知道吗?”一旁的缇萦看了,脸上刚刚绽出的笑意也顿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大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不让刘章知道,他知道的越晚,不是更伤他的心吗?”秀娘笑道:“这件事情能拖一天就拖一天。我不忍心让他看着我死去时候的心丧若死,就断然不会死在他的前面。这心丧若死的痛苦就让我自己来尝······”缇萦看着她,不知为何,竟然痴痴地落下泪来。
杜心月怒气冲冲地走出秀娘的房间,一路上怒气无处撒,看着回廊上的柱子,忍不住上前踢了两脚,但脚上却传来一阵疼痛,她不由咒骂几句,想起方才秀娘的情状,气又是不打一处来。她蹲下身子,抚着自己的脚,莫名地,她心中忽然掠过一丝疑惑,心道:“我这般质问吕秀,她为什么直承其事?她一直是端庄淑德,而我却不受人待见,若是她假装委屈,这府中上上下下没有人会相信我说的话,但她为什么是这样的表现?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她这般一想,面上不禁露出沉思的神sè。她本就是聪明女子,如今细心回想和吕秀说话时候的场景,怎么想怎么觉得吕秀说的话多半是敷衍自己而已。而她竟然能够坦言自己恨着刘章,那多半已经释怀。她突然笑了一下,说道:“那小姑娘说得不错,我不过是个外人,如何管别人夫妻间的事情?······想不到我杜心月聪明半生,却几乎被这对夫妻骗了,真是······”
但她想起同是女人的吕秀,却突然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原本以为只有我一人如此爱着刘章,想不到吕秀,漱玉都是这般心甘情愿地爱着他。刘章,你前世何幸,竟然得到这许多女子的青睐?”她抬头看着西方的天际,却见残阳如同一片小小的火焰一般耀眼,而人,不过是如同扑火的飞蛾一般。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口中低声说道:“长安,长安······”
夜幕降落,秦卬夫妇准备好了晚饭。小石头忙着给众人加饭。我看着济济一堂的这些人,不禁微笑起来。杜心月看着我,嗔道:“你一个人在那里傻笑什么?”我笑了笑,道:“吃饭吧!吃过饭,我跟你们说一件事情。”杜心月本来面sè不错,但是看到我的神sè,又听我说这句话,忍不住变sè,蹙眉说道:“什么事情现在不能说,非要等到吃过饭之后?!”她声音稍微大了一些,连一旁默然无言的淳于意都看着杜心月,皱起了眉头。我见他们都是看着我,便笑了笑,道:“也不是什么大的事情······”
杜心月看着我,说道:“刘章,你最好现在就说,不然这顿饭我不吃了!”说着,她将饭碗重重地放在了小几上,怒目地看着我。我对她的威胁从来都不放在心上,笑道:“你不吃那就算了,我中午没有怎么吃饭,现在很饿了。”说着自己吃了起来。杜心月看着我,眼神逐渐温柔。我虽然没有看她,但也知道她心中是怎么想的,便笑道:“你若是想早些知道我要说什么事情,那就快些吃饭!”她笑了一下,终于还是端起了饭碗,慢慢吃了起来。
从前我一心想要远离朝政,所以对城阳的政务一直不怎么上心,但小石头后来跟我说,rì后刘喜是要继承我的王爵,所以这些事情迟早都是要交给他的,若是他从我的手中接到一个支离破碎,贫穷落后的城阳,只怕rì后会骂我。我一笑之下,便同意了他的说法。但是我没有直接插手城阳的政务,他将所有的事务都一肩承揽了下来。他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便来跟我说,我说了一些对策,他去施行。一年下来,城阳倒是没有出什么乱子,而且还将城阳治理成了只有太平盛世才有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现象,也算是对我的一丝慰藉了。
这时候小石头说道:“公子,齐地如今大旱,百姓辛苦一季,只怕是白忙活了。rì后若是灾情严重,只怕齐地人心浮动。公子,我们该怎么办?”我皱了皱眉,一时也有些头疼。余人想出了“开仓放粮”、“向朝廷求赈灾”“向诸侯王借粮”等都被小石头一一否决。我心中有些乱,只能是看了看杜心月。杜心月看了看我,负气地别过脸去,只是低头吃饭。我无奈,只得说道:“这次大旱不是天灾,乃是**。是因为人造孽太多,所以上天才不得已降罪万民······”杜心月抬起头,说道:“所以你想要替万民受上天惩罚?刘章,上天不会只惩罚你一个人的。”我笑道:“那你就告诉我应该怎么办。”
杜心月转头对着小石头说道:“此时的确是无所作为,但官吏可以开挖水渠,上天一时不下雨,但不会一世不下雨,另外,安稳民心是第一要务。齐地虽然干旱,但是一季的干旱不足以将民众饿死,但是你们要留够秋季和明chūn的种子,以免rì后没有种子下地,那才是真的糟了。”小石头点了点头,杜心月续道:“若是rì后旱情实在太严重,那便鼓励齐人贩卖海盐,但并非是为了赚取三铢钱,而是以物易物,用海盐换取粮食,应该能应付过眼前的难题······”她转目看着我,挪揄道:“这些往rì可是你的强项,怎么如今却缄默了?”我笑道:“你学得倒是挺快。小石头,就照着她说的办。”小石头连忙答应了。
众人又说了一些题外话,眼看一顿饭就要吃完,我看到漱玉怀中的刘喜乌溜溜的眼睛只是看着我,笑了一下,示意漱玉将刘喜抱过来。我接过刘喜,他“啊啊”几声,随即“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引得众人也是一阵发笑。我环顾众人,淡然说道:“明rì,我带夫人去长安。”众人都是一阵惊愕,仿佛不相信我说的话一样。小石头皱着眉头不说话,但是双拳紧握,显然是在压抑自己。枕香和漱玉都有些震惊,秦卬默然。众人之中只有杜心月和缇萦早就猜到这些,但缇萦仍旧是轻轻“啊”了一声。
小石头沉声问道:“公子,为什么?!”我笑道:“再过月余,就是高后忌rì。我一生受高后恩惠太多,不可不去。而且,长安之中还有张兄、程弋,我须得去拜祭他们······”小石头皱眉说道:“公子不是说过吗?人世之中有太多身不由己之事,若是想要诉于亲友,山间明月,林内清风,一抔黄土,皆可致词于天地,解人之心结。公子大可以只在城阳设立祭祀,遥遥拜祭即可,为何一定要去长陵?!公子难道不知······长安此时已经不是龙潭虎穴,而是······”我笑问道:“而是什么?一去,就不可能再回来了?!”小石头看着我,面sè一片死灰。
我环视众人,见杜心月沉默如水,只是盯着眼前的小几,似乎周遭一切都跟自己无关一样,我突然心中一跳,想不出这女子到底要做什么。我看着小石头,说道:“我走之后,你和秦兄主掌朝政。城阳郡虽然不大,但是境内也有数万民众,若是你们能够造福这些人,那便是消了我往rì的罪孽。这个孺子······”
我看着怀抱中的刘喜,忍不住一阵心酸,抬头看着小石头和秦卬,说道:“你们为我好生照看,将他抚养chéng rén。小石头,我知你一直介意他并非是我亲生,但rì后你奉他为主,犹如他父。但这孺子,我不要他如何聪敏,也莫要让他学什么王霸之道,只要他中人之姿,平平就可,唯有如此才能够避开朝廷之祸。待他chéng rén主政之后,你告诉他,城阳一郡本来应该是朝廷的土地,若是有一天朝廷想要收回,就任他收回,他只需做一个安逸的王侯即可。但若是他想要勾结诸侯王犯上作乱,那便不是我刘章的子孙!”小石头点头,刘喜虽然年幼,但是听到我声音严厉,小嘴一扁,就要哭出声来。
漱玉见状,起身走了过来。我站起身子,将刘喜递给她,却是看着她,微微沉默。漱玉触到我目光,眼眶一红,几乎要落下泪来。我朗然一笑,道:“漱玉,你平rì照看刘喜,如同他母,rì后他做错什么事情,你尽管罚他便是。你如今已经有二十一岁,也该找个人成家了。刘章从前负你,只希望你不要怨我!”漱玉怔怔地看着我,面上神情泫然yù泣。
我突然心中怜惜,忍不住想要上前抱住她,但我脚步一动,却蓦然硬生生地停住了脚步,心道:“我和她既然没有结果,就不该再给她什么镜花水月的幻想。rì后她能够忘了我刘章这个人,从此幸福便好!”我深深地看着她,慢慢转过了目光。
只见杜心月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我不禁一阵头疼,心知方才的动作大多数人没有留意,但决逃不过她的眼光。我懒得理她,看着淳于意,拱手说道:“淳于先生,我夫妻明rì动身去长安,不敢劳动你们父女。若是你们愿在城阳住下,他们也不会薄待你们。刘章谢过这些时rì你们父女的救助,大恩不言谢,但也只能奉上俗物,略表寸心了。”
淳于意还未及开口,缇萦已经抢着说道:“刘章你太客气了,医者便是为了治病救人,你也知道钱财乃是俗物,就不要拿这些俗物给我们了,若是我们接了,那不就是俗人了?”说着看着我,眨了眨眼睛。淳于意听自己女儿已经这样说,不禁大是尴尬,想着自己若是真的接了这些诊金,只怕真的就是俗人了,但他素rì里便爱财如命,见女儿破了自己的财运,一时也是心中有气,神sè很不自然。
我看着这对父女,心道:“怪说道历史里缇萦敢上书刘恒,为自己的父亲请命。这小女孩天生一股灵气,就算是他父亲如何不好,也掩不住她的光彩。”缇萦见我微笑,不禁心中高兴,但不知为何,她心中突然一酸,眼眶也登时红了。
我看着厅中唯一一个沉默的人,却发现她已经看了我许久了。我笑了一下,说道:“那姑娘······”杜心月扑哧一笑,心中记得这是我第一次见她时候叫她的称谓,我续道:“你有大才,就留在城阳辅佐小石头。这里虽然小,但也不会辱没了你的才能。”杜心月语带挑衅地说道:“你就不怕我教唆你的孩子rì后造反?”我听她说到造反,忽然想到兴居,忍不住一阵心痛,却是低声说道:“这么说,我还不能将你留在城阳了······”杜心月看着我,笑道:“那君侯要如何处置妾身?”我看着她,笑道:“跟我去长安罢!”她一愣,随即面上一阵媚笑,道:“算你还有几分良心!”
我不再理她,看着众人,拱手行了一礼,说道:“从前刘章有赖诸君看护,rì后还要烦劳诸君好生看护城阳和刘喜,刘章无以为报,若有来生,刘章再来还诸君今rì的恩德!”秦卬上前道:“君侯言重了,应该是秦卬何德何能,今生能与君侯这等英雄共事。若有来生,秦卬定然追随君侯,再造江山!”我摆了摆手,说道:“秦将军错了,刘章今生如此,但来生······我不要再做英雄,只愿做一个平凡人,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有你们的故事陪着就已经足够了。我已经厌倦了这样的生活······”
众人都是愕然,看着我,浑然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
淳于意和淳于缇萦走出了前厅,淳于意默然在前面走着,缇萦心中有些七上八下,颤声问道:“父亲,您恼恨女儿吗?”淳于意停住脚步,说道:“事已至此,为父再说又有什么意义?”她忽然回过身子,说道:“缇萦,你是不是不满于父亲的作为?”缇萦看着父亲眼中的痛楚之sè,迟疑道:“······父亲,您看病太过势力了,平民百姓也是人,为何非要去王侯之家医治,难道是因为王侯给的诊金多一些?”淳于意哦了一声,道:“你还小,如何知道当一个医者的艰难?为父并非是没有恻隐之心,只是天下穷苦人这么多,为父心有余而力不足。为父去和王侯治病,也不过是想游说诸侯,借他们之手去造福百姓而已。”缇萦哦了一声,淳于意看着朗朗的夜空,说道:“医者都存有救世之心,然而却又上下之分。有人专医穷人,被人称为良医。有人却一心钻营,游走于王宫贵族之家。为父既然有此心愿,就会一心去做,即使是被后世诟病也绝不后悔。”
缇萦点了点头,说道:“父亲,那我们将王侯赏赐的金银多置药材,来救更多的贫苦人,不也是好事吗?”淳于意点了点头,说道:“你能说这些,为父就放心了。为父可能是前些年做的错事太多,所以一直没有子嗣,你······唉!”他忽然叹了口气,慢慢踱步走了。
缇萦看着父亲的背影,心中一痛,自言自语地道:“难道一定要有儿子才算是有子嗣吗?我是女儿,但一定也不会比那没有的儿子好上百倍。rì后等你年老了,女儿也能奉养你到天年。刘章说女子并非低于男子一等,我缇萦自然也不会是个平凡的女子!”她这般想着,抬眼却见父亲已经走出了好远,连忙紧走几步,跟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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