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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2 / 2)

小林眼光没有离开他,倒退着走到凳子边,摸着凳子坐了下来,像一个接受审判的犯人。

“我的身体有些不听话,天气稍微变化就来毛病,咳呀咳的。”胡湘林已换好了衣服,说道。

“你应该到医院去看看。”小林关切地说,眼睛仍盯着胡湘林,希望他把要说的话赶快说出来。

甄芹芝却替他男人表白:“看过。他呀,不晓得从什么时候起,得了硅肺病,听说是矿山的职业病。住过院,打过针,还疗养过,就是不见好,好在并不传染。他同三阳表哥是一起长大的,三阳表哥走了,他特意请了个假回来帮忙,昨晚熬了个通宵,在厨房里当下手,大概是累过了头,又受了点夜寒。他呀,总是不晓得自己照顾好自己……”

胡湘林渐渐停止了咳嗽,隔着张饭桌和小林面对面地坐了下来,眼睛痴痴地望着小林,并不说话。屋子里一片沈寂。

小林紧张起来了,手心里沁出了一层汗,他似乎还听到了自己的心脏在“咚咚咚”地跳。他开始胡思乱想,不晓得犯人在枪毙之前是不是也是这样。

“湘林呐,你要我把林干部约到家里来,有什么事,你赶快讲啰!”甄芹芝打破沈寂,催促道。

胡湘林“啊、啊”了几声,才开口说话:“你看这几株桃树,不是反常吗,现在开起花来了。好多年前也开过,没有开得这么密……秋天里开花是不结果的……每年到了十月小阳春,总是有一段热……”

小林认真地听着,而胡湘林却讲些不着边际而且语无伦次的话。他估计他是要在转弯抹角之后,才会把话讲到正题上来。他瞥了一眼胡湘林,只见他没有好多血色的脸上嵌着一对小而疲乏的眼睛,口里微微喘着气,喉咙里可能夹着痰。他等待他把痰吐出来说下去,但他没有吐痰,也没有听到他的下文了。这更叫小林摸不着头脑,心中万分焦急。

甄芹芝瞪着她男人,不耐烦地说:“桃树开花关我们什么事?你到底讲桃花,还是有别的正经事要讲?矿里只给了你两天假,等下你还要赶夜路回去!”

“啊,是这样的,林干部,我要向你汇报一下……”胡湘林顿了顿,接着断断续续汇报了如下的情况:他说他父亲是一九四0年被抓壮丁去当兵的,是去打日本人。当时他父亲在县城一家油盐铺当帮工。他父亲当兵的头几年,一直没有音信,后来家乡沦陷了,再接着又光复了,但一直到一九四九年六、七月间,他父亲才回来了一次。记得他回来的时候,穿着整齐的军装,带来了一个勤务兵,两个人腰间都佩了枪。他们在家里只住了一晚,说部队马上要开拔到很远的地方去。一家人和勤务兵在一起吃了中饭和晚饭,父亲还抽空同他一起在屋后的山坎上栽了几株樟树。栽树的时候,父亲没有说什么话,好像心事重重。晚上,父亲就到母亲房里去了。他和勤务兵在另一间房间里,睡在一个床上。他记得半夜里,父亲端着灯盏到了他的床前站了很久,摸了摸他的脸,还为他赶掉了帐子里的蚊子。他其实一直没有睡着,却故意把眼睛闭得紧紧的。父亲走出房门后,他摸了摸自己的眼角,竟有两行眼泪。第二天醒来,床上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勤务兵走了,他父亲也走了,从此再也没见过父亲,连父亲是什么样子,也记不太真切了……

胡湘林还说,自己以前在矿山里年年评了模范,后来上面讲起了阶级成份,就再没有他的份了。如今矿山里也进驻了四清工作队,抓得好紧。工作队的同志找他谈了几次话,要他交待父亲的问题,还怀疑父亲同家里有联系。这次批他的假回来,就是要他在家里认真找一找,看有些什么来往信件……“林干部,我父亲走了之后,确实是再没有音信了,一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林干部,我讲的句句是实话……”胡湘林说完了这段话,脸上一片黯淡。

小林一边听着胡湘林讲话,一边扫视着这间屋子,只见整个屋子门是门,窗是窗,用料和做工,一点都不马虎;屋顶上盖的瓦迭得很厚,没有一处漏光。事实上,小林对这里已经比较熟悉了。他看过其它社员的家,没有哪家窗户上安了窗扇,冬天大抵是在窗柱上糊上一层纸挡风,而胡湘林家的窗户都油上了漆,都安上了窗扇,而且窗扇上装上了玻璃,很有些城里人家的气派。他家地面还铺着平整的三合土,一般社员家也是做不到的。可以想见,胡湘林是个勤快老实的下力人,很顾家。大概他从每月几十元的工资中,挤出了相当一部分,填进了他的“窝”里。当然,这里窗明几净、被褥整洁,当属女主人的功劳了。

小林到这时才听出了一些眉目,一直咚咚咚跳着的心,才开始平静。他没有被胡湘林的话轻易打动,他牢牢记住了他是来搞阶级斗争的。况且,胡湘林家的问题也非比一般。他把讲话的主动权及时抓了过来,向他很原则地宣讲了四清运动的一些基本政策,但没有打官腔吓唬他。他想,再吓唬他,说不定会把他吓昏在地。他不忍心。

说话间,甄芹芝将晚餐的几样菜端上了桌。

胡湘林嗫嚅了一下,试探着说:“林干部,随便饭菜,是不是在这里吃算了?”

小林摇着头,站了起来,像是要走,却没有挪开步子。

甄芹芝立刻横在他面前,说:“林干部,我们的上辈子有问题,我们并没有问题呐!我就不信,在我们家吃餐饭,就会影响你们的四清运动。”说着,将小林按下去坐在原先的凳子上,又瞪着眼睛责怪她男人,“你也是,留别人吃饭,拖泥带水的不干脆,人家以为你不诚心。”

小林连忙对甄芹芝说:“你这是故意将我的军。老胡同志哪点不诚心嘛!好,我就只好随便了。”

胡湘林的脸上立即露出了喜悦的颜色,说:“芹芝,把酒拿来!”

小林摆了摆手,说:“酒就免了。再说,你咳嗽得厉害……”

胡湘林显得有些兴奋,说:“不要紧的,我们下矿洞子的人,多半都有点风湿,每天喝点点有好处。”

客随主便,小林不再推辞。甄芹芝马上斟满了两杯酒,摆在他们面前,另外端着些饭菜,进房侍候她婆婆去了。

胡湘林抿了几口酒之后,眼光有些迷离,不停地在小林身上打量起来,问起小林读了几年书,家里几口人,谈了对象没有,四清到底要搞好长时间,在浏阳心里慌不慌……仿佛说话的主动权被他抓回去了。小林不得不一一照实回答了他。

胡湘林看看自己的酒杯见底了,提起酒壶又给自己斟满了一杯。

甄芹芝端着些空饭碗菜碗,从她婆婆房里出来,看见男人的这一举动,将手上的碗筷“当”的一声重重地放在桌子上,责怪道:“死不性急,你还要赶路不?喝那么多,你以为有好处!”说完,端起她男人的酒杯,头一仰,咕哝咕哝就帮他喝了个干净。

胡湘林“嘿嘿”地笑着说:“当着客人的面,客气点啰。”

甄芹芝没有理他,很快地端来两碗饭,一碗摆在她男人面前,她端起另一碗,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胡湘林陪着笑脸对小林说:“莫见怪呐,我确实要快点吃。有一趟过路的班车,等下会在公社路边停一下,我去得及时还赶得上。听芹芝讲,你今晚没有什么事,你慢慢喝。我有些话还没有来得及讲,等下芹芝再同你讲……”说着话,胡湘林已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三碗饭。

胡湘林吃完饭,到他娘房里看了看,走出房门就急急忙忙寻找东西。甄芹芝早已将一只装得鼓鼓的工具袋和一支手电拿在手上。胡湘林接过这些东西,向甄芹芝点了点头,甄芹芝也向胡湘林点了点头。小林已将他们这一微妙的交流偷偷看在眼里,却猜不出这是什么意思,心想,也许是他们家里的事吧,不过,也可能是什么别的。

胡湘林匆匆忙忙准备出门,小林立即站了起来,说:“我也走。”

胡湘林双手拦住他,说:“饭还没有吃,你又没有什么急事!”说完,脚步就跨出了门坎。

小林和甄芹芝送到门外,目送他走远了,才又坐到饭桌边。没有好久,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还夹杂着羊的咩咩声,只见胡湘林又出现在门口。小林十分侥幸地想,幸亏刚才还没有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

甄芹芝也十分诧异,问道:“不走了?”

胡湘林将握在手上的几根绳头亮了亮,指着身后几只大大小小的黑山羊说:“山里野物多,随便拖走一只就不得了。”说着,他把羊赶进羊栏里,才急急忙忙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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