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天又在总监工的训话中开始了,高军旗作为袁河彬江镇烧制城砖的总监工,是很喜欢这样的训话的,这让他觉得十分满足,尽管在他眼前的是衣着粗鄙,永远让人辨不清面目的一群乡间的村夫村妇,他们面色黧黑,低垂着头,像一个个会说话的工具,不时耍些小聪明以躲避繁重的劳作,而那些看似掩饰很好,实则笨拙可笑的借口和表演让他感到不屑,而这恰恰显示出了他作为总监工的高人一等,除了他那个有本事的从弟高亨,和宜春县的县太爷王九保,整个宜春地界上,还没有他看上眼的人。
高军旗拄着军棍,站在一处砖垒的高台上,环视着台下密密麻麻,黑压压的民夫,高声说道:“烧制城砖乃是我朝京城建设的根本,烧窑制砖的程式已经三令五申,可依然有人不按照程式做工,一处不合规矩,便处处误工误事,耽误了今上建城大计,你们这帮乌合之众担负的起吗?要不是我在主簿高大人面前求情,现在已经有人人头落地了。”
高军旗用军棍用力捣着,在青灰色的砖面上留下一个个灰白的印迹,他对一旁负责验收城砖的工头示意着点了点头,工头举起手中的城砖“啪”的一声摔在了一旁验砖的石条上,沉重的灰砖顿时碎成了三四块,飞溅出去的碎砖块打在了前排几个民夫的脸上、身上。
高军旗脸色铁青地看着台下,“砖烧得像馒头一样,是用来吃的吗?宋家河,出来。”
被点到名字的民夫浑身震颤了一下,穿过人群来到台下,颤抖着说道:“军,军爷,草民在。”
高军旗盯着他说道:“你说,你让水牛蹚了几下水?”
“回,回军爷,十,十趟。”宋家河低着头小声说道。
“恩?大声说。”
宋家河擦了擦额头的汗,闭着眼睛说道:“三趟。”
“哼!”高军旗冷笑了一声,“三趟?你可知应当走几趟?”
“十,十趟。”宋家河早已是面如土灰,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军爷饶命,军爷饶命,前几日小儿来报,说家中老母晕厥,小人忧心如焚,这才减少工序,好早些收工回家照顾老母,求大人开恩……”
高军旗冷冷说道:“开恩?你去问问县里主簿高大人会不会开恩,州府提调官隋大人会不会开恩,城墙塌了,金銮殿上的皇上会不会开恩,执法何在?”
一旁静立着拿着粗长军棍的两个兵士喝道:“在。”
“按《大明律》造作不如法者,笞四十,即刻执法。”
两个兵士将早已瘫倒在地的宋家河架到一旁,摁倒在地,抽出赶牛的长鞭,“噼里啪啦”地抽了起来,宋家河惨白着脸低一声高一声叫了起来。
台下一众民夫敢怒不敢言,俱是低着头不敢大声出气。芷娘和阿彭吓得面色不比宋家河好到哪里去,她们手握着手闭着眼睛,只盼耳边鞭子抽动的“啪啪”声和宋家河的惨叫声赶快停止。
一会儿,执法完毕,两个兵士将早已瘫软的宋家河拖到了台下,一个兵士抱拳说道:“旗总,执法完毕,请旗总查看。”
高军旗看了看浑身血痕的宋家河向众人说道:“造作不如法,今日宋家河就是样子,谁要是想以身试法,就尽管不按程式务工。各工头听着,从即日起,加强施工监管,要是验收不合程式的过三成,一律严加处置,到时候可不只是四十鞭子。”
高军旗对着趴在地上连连呻吟着的宋家河说道:“宋家河,你不仅要补上前几日误工而损失的城砖,完成今日烧砖所需粘土,还要多出一百块砖的粘土,如若再有失误,我可保不了你!”
宋家河涕泪横流,连连叩首,“谢军爷开恩,谢军爷开恩。”
芷娘和阿彭已经可以很熟练地制作砖胚了,她们把刻有“袁州府宜春县主簿高亨司史陈廷玉甲首薛杲小甲王木思烧砖人户陈窑夫刘芷娘”,以及“袁州府宜春县主簿高亨司史陈廷玉甲首薛杲小甲王木思烧砖人户陈窑夫彭氏”字样的石板放好,并铺上质地坚硬透水极好的麻布,将之放入砖匣,抬起制好的泥胚,猛地摔下来,泥胚紧紧地嵌入砖匣内,只有少许泥土溢出,芷娘拿起铅丝细心地刮去多余的泥土,一个平整四方的砖胚就做好了。
高军旗满意地顺着自己的八字胡说道:“恩,陈窑头果然是名师出高徒,这才几日的功夫,这两个小娘子的砖胚就摔得像个老手。”
陈窑头在一旁哈腰笑道:“这都是军爷您监督得力,这两个女娃才能有今日的手艺。”
“不错,你陈窑头也是用功的,放心,我会在高大人面前给你多多美言的。”
“呵呵呵,多谢军爷。”
芷娘喘了一口粗气看着和陈窑头走远的高军旗,抹了一把额头细密的汗珠,对在一旁猛喘气的阿彭说道:“阿彭,我们要加把劲儿了,不然今日又要摔到半夜了。”
阿彭喝了口水点点头,两人将切割好的泥胚“啪啪啪”地摔入砖匣。
制好了一日定量的砖胚,芷娘和阿彭还要跟着陈窑头在各个窑口查看,他们爬上窑顶,从麻眼中窥视着窑中的火情,只见窑中火色青蓝发暗,陈窑头对着站在窑门口的阿彭喊道:“要通风加柴,大火烧窑。”
阿彭对着窑门内烧窑的窑夫喊道:“通风加柴,大火烧窑。”
一个窑夫便拿起一根一头绑着厚厚麻布,前头分叉的铁棍来到窑身一侧的苕井旁掏灰通风,另一个窑夫抱着一根根胳膊粗细的劈木扔进熊熊燃烧的窑火中,陈窑头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火色,对着身旁的芷娘说道:“芷娘,你觉得此时的火色如何?”
芷娘认真看了看麻眼中渐渐发白的火焰,对陈窑头说道:“这一窑刚开始烧二三个时辰,正要大火猛烧,保持此刻的蓝白色火焰就好。”
陈窑头暗暗点了点头。他下了木梯来到窑门前看着正在烧窑的窑夫,又看了看他身旁所剩不多的劈柴,说道:“要马上加柴了,不然火势上不来,这一窑的砖就废了。”
窑夫的脸被窑火映的黑红,他抽了口浓浓的烟叶说道:“一天要烧好几担干柴,这是午后刚挑过来的,就烧完了,已经有人去取了。”
陈窑头叹了口气说道:“烧砖光是用柴就是不小的量,一人一天砍五百斤的柴,几十个人就是几千斤,照这样砍下去,用不了多久,这袁河两岸和附近山上的树就砍光了。”他摇了摇头,带着芷娘和阿彭又去了另一个窑顶,他们逐一查看着各个窑口的火色,并一一做好记录,芷娘和阿彭用心地学着,这一趟下来就走了二十几个窑。
等他们返回时,夜色已经浓重了,冷冷的风吹着刺寒的霜气,让人直打哆嗦,还好这二十几口窑都是今日刚刚开始烧,芷娘和阿彭不用守夜,只留着几个窑夫看窑就行。在回禀了陈窑头后,芷娘和阿彭顶着夜风,提着忽明忽暗的纸灯笼,一脚深一脚浅地往村子里走去。已经临近隆冬,离窑场越远,四下里就越是静的让人害怕,芷娘和阿彭手挽着手快步向村口走去,在临近村口时却看到前方不远处飘着一团淡淡的明火,芷娘和阿彭心下顿时一惊,不由得面面相觑。
“芷娘,那会是鬼吗?”阿彭的牙齿“得得得”直响。
芷娘盯着那一团在风中飘来荡去的明火,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却在看到阿彭惊恐的神色后又摇了摇头,芷娘使劲儿捏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说道:“阿彭,我们灭了灯。”
“啊!灭,灭灯?”
芷娘点点头说道:“灭了灯,你提着灯笼,我拿着木棍,要真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还能挡一会儿,你就赶紧跑到村子里叫人。”
“恩恩,好,那芷娘你小心。”阿彭哆嗦着吹灭了灯,弯着腰跟在芷娘身后,芷娘双手紧紧地握着木棍,两人一步一哆嗦地往前走去。
在慢慢靠近那团飘忽不定的明火时,芷娘渐渐看清楚了,那原来是一个挂在树梢上的灯笼,灯笼下有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芷娘定睛一看,一把丢了木棍跑上前去,“逸飞,你怎么在这儿?”
阿彭却吓得“啊”的一声丢了灯笼,转身往回跑去。
芷娘在她后面喊着:“阿彭,快回来,是我家相公。”
阿彭惊魂未定地走上前来,颤巍巍地说道:“哎呀,可吓死我了。”
逸飞收起书,对着阿彭俯身鞠了一躬说道:“阿彭姐,我是逸飞,在此等候我家芷娘,不想吓到你了。”
阿彭摆着手笑道:“不妨事,不妨事,逸飞你可真是疼惜你家芷娘。”
逸飞握着芷娘的手笑道:“这是逸飞该做的,阿彭姐,天黑路险,让我跟芷娘送你回去吧。”
阿彭微微笑道:“如此,就有劳了。”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