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到了九月。除了正月,说起来这个月份要算是丁健一一年之中最喜欢的月份了。因为在这个月的月中和月底有两个节日,中秋节和国庆节。对中国人来说,这两个都是重大的节日,一个是传统文化的传承,另一个则有着政治的意义。所以,在整个九月里,弥漫着浓郁的节日气息。虽说国庆节还没有到来,但世界上很多事物的美好难道不是来自于期盼与憧憬吗?一想到即将来临的国庆长假,完全属于自己的七天长假,每天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到哪里就到哪里,如果时间和金钱充裕,还可以回家看看老爹老妈,该是多么快意啊!想到这些美好的图景,心里就会快乐洋溢,当前每一个平凡单调的日子也仿佛成了某种积酿幸福的神秘容器,积贮时间越久,幸福的感觉越是绵长深厚。总之,因为快乐的期待,九月对于丁健一来说,一直是一个可爱的月份。
他从来没有想到,这个九月,却是他人生经历中最为痛苦煎熬的一个月。
九月中旬的一天,丁健一正在上班,手机突然响起,他拿起一看,是家里的固定电话号码。他笑了,拿起就叫了声妈,谁知里面传出的却是他父亲的声音。他父亲老丁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口拙,不善言辞,更不善于表达感情,甚至略有些古板木讷。从小到大,丁健一都是和妈妈在感情上更亲密,有什么话也都是更愿意跟妈妈讲。从离家上大学至今,只要家里来电话,几乎都是丁妈妈问东问西嘘寒问暖,即便他爸爸偶尔接过去说两句,也总是注意身体用功学习之类的话之后就好像没有什么好讲的了。所以,丁健一每次打回去,即便是他爸爸接了,也总是大略说一两句话就叫他妈妈来接听。甚至有时丁妈妈不在,他爸还会闷声闷气说声,你妈不在,待会再打来吧。从离家至今,一直都是这样,所以一听是爸爸的声音,丁健一蛮诧异的,接着听爸爸的声音吞吞吐吐的,心里顿时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爸,家里发生什么事情了?
哦,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事情……
爸,有什么话你就直接说吧,别让我着急了!丁健一急得喊起来。
你别急别急,是这样的,上周你妈单位组织体检,结果检查出来腹部有个肿块。我们赶紧去市第一人民医院做CT,昨天检查结果出来了,说是腹部脂肪肉瘤,用手已经可以摸得到了,医院建议尽快手术。你妈的意思是就在日照做,不让告诉你怕你着急,但我想这是大事,还是应该听听你的意见……
好似被人冷不防狠狠打了一拳,丁健一一阵发懵,半天反应不过来。肿瘤?妈妈的肚子里竟然生了肿瘤!腹部脂肪肉瘤,他咀嚼着这个陌生而冰冷的医学词汇。他从来不知道它的存在,更没想到它会和自己的生活产生什么联系。可是现在它竟然寄生在了妈妈的体内,开始可怕地蚕食起了她的生命。他狠狠地摇了摇自己的脑袋,试图让自己一片混沌的思绪冷静下来。
医生是怎么说的?
医生说在他们医院手术也可以,有条件去北京上海的大医院自然更好,他还说要尽快决定,说这种肉瘤的生长速度是很快的,拖久了就更不好办。
那这样,放下电话你马上去订到北京的票,越快越好,接下来怎么办到北京来看了再说!
这……那……我怕你妈妈不同意……
什么这啊那的!丁健一很急躁。你放下电话马上去买票,不管我妈说什么,你也要把她给我带到北京来听见没有!
在丁健一的家庭生活中,从来都是他妈妈一手主事,把所有事务都经管得有条有理,从来没有让丁健一和他爸爸操心劳神过。可是现在她生了很重的病,需要别人站出来为她顶起这一片天。而爸爸,向来又不是个生活能力和决断能力很强的人。一瞬间丁健一觉得自己责无旁贷地变成了这个家庭的主心骨和顶梁柱,变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管愿不愿意,都必须站出来面对这一切,他不自觉使用了命令的口吻。
好好,我这就去买票。他爸爸连声答应,放下了电话。
挂断电话后,丁健一靠在椅背上,愣怔地望着前方墙壁上的产品宣传彩页。那是一副一对年轻夫妻带着一个天真可爱的小男孩在草地上放风筝的照片。三个模特都是体态健美,肤色红润,透露出清新健康的气息。他们的脚下绿草如茵,而头顶上蓝天碧空,白云朵朵。就在接电话的前一份钟,丁健一还对这幅图片视若无睹,可是此刻心境骤然转换的他突然觉得,图片中所展示的安美宁静的生活是多么令人羡慕和神往啊。其实五分钟前,他还拥有着这样的生活(尽管自己觉得烦恼重重),而五分钟后,他原先平淡而安谧的生活已被无情剥夺。他的妈妈,最亲爱的亲人,如今成了罹患重疾的病人,即将接受吉凶难卜的检查与治疗。她会死吗?
丁健一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紧接着便觉得自己的鼻子酸了起来,一股热潮顿时猝不及防地冲进眼眶。他急忙起身走出办公室,顺着楼梯一口气冲上天台。
趴在防护栏上,丁健一看到自己的眼泪掉了下来,一滴滴落在水泥台子上,很快洇成一片。从小到大,妈妈不单是他的母亲,他的长辈,更是他的朋友,他的知己。不管遇到什么问题,只要和她谈谈,他就会感到心里松快了许多。而心里不高兴,或者有了什么纠结,都逃不过他妈妈的眼睛。她会不动声色地观察,耐心地等待他愿意倾吐心绪的那一刻,然后面对面坐下来帮助他客观地分析原因,寻找解决的办法,最后达到疏解心结的目的。想到这里,丁健一突然觉得心里一阵恐慌,他不能失去她,不能失去她啊!他抬起衣袖拭去脸上的泪痕,对着视野中高楼林立的北京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救妈妈,不惜一切代价!
五天后的下午,丁健一和夏妍在北京火车站接到了他的父母。见到妈妈的第一个感觉是,她瘦多了!原本合身的衣服穿在身上显得松垮垮的,以往丰润的脸庞已露出尖削的轮廓。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仅仅数月不见,他觉得父母都显露出了老态。不过他妈妈情绪倒显得很好,见到儿子兴奋地抓住他的胳膊上上下下地打量,好像不是相隔半载,而是数年不见似的。这时,她发现了站在丁健一身后的夏妍。
这就是夏妍吧?
夏妍有些羞涩地上前叫了声阿姨好。
哎,哎,你也好。丁妈妈忙不迭地答应,顿时喜上眉梢。其实他们早就知道夏妍,也见过她的照片,但还是头一次见到她本人。看来夏妍清丽可人的外形给了他们很好的第一印象,这从妈妈高兴得眉目生彩、满面放光的样子一望可知。丁健一望着她,心里酸酸的。妈妈见到他和夏妍是那么的喜形于色,好似全然忘却了自己是个罹患重疾的病人,忘却了此行的目的,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看到自己带来的女友能让父母那么高兴欣慰,丁健一心里又苦又甜,悲喜交集,简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丁健一的父母来北京就医的消息几个死党都知道了。谢言真够意思,他腾出自己的租住房给两个老人暂住,自己带着一些衣物搬回大唐。他那里虽说也是与人合租,但无论是住房条件还是交通条件都和大唐不可同日而语。最关键的是交通,出门不远处就有地铁站,从那里去几家大医院都比较方便。他刚提出腾房时,丁健一一不好意思,谢言骂他,少给我酸文假醋在这里装客气啊,告你说,我那的房租跟你这的可不是一个价,差价你可得给我补!
补补补!丁健一连声答应。他知道谢言是开玩笑,但即便是真要补差价,他都是感激不尽的。在寸土寸金的北京城,要在短时间内找到价位、地点、交通都合适的住处绝非易事,尤其是价位,自古有钱好办事,但没钱就是处处掣肘。现在即将面临要花大钱治大病的关口,说难听点,有钱就有命,没钱就没命,“钱”更是压倒一切的首要因素。父母刚住下,丁健一找机会偷偷问他爸爸这次带了多少钱,爸爸的回答让他的心凉了一半。五万,这是家里的全部存款了。他真是没有想到家里的存款才这么一点儿。以前他从未过问家里的财务状况,但细一寻思,父母工资都不高,一无外快,二无横财,这么多年养家糊口,赡养老人,更重要的是把他从小学一直培养到从北京的高等学府毕业,容易吗?丁健一知道,即便在旁人看来区区不足道的这五万元钱,也是父母多年省吃俭用节衣缩食好不容易才积攒下来的,而且一定是计划着给自己将来结婚派用场的。想想自己上班快两年了,按说也应该有一点积蓄。但在这百物腾贵的首都,从一开始的八百到现在两千元的工资,应付吃穿用度已是紧巴巴的,即便能积攒一些,遇到买衣服换手机之类的“大额支出”,那也早就是盆光碗净了。想到这里,丁健一心里愧悔交加。即便是客观条件摆在这里,如果早知道会有大额用项等在这里,再怎么着也得攒下一点来,即便杯水车薪也总聊胜于无。唉,丁健一在心里长叹,父母在他眼里始终都是能为自己遮风挡雨的依靠,他从没想到他们那么早就会倒下来,需要他猝不及防地站出来撑起一方天地。
不管怎么说, 一场注定严峻的战役即将打响。丁健一就像一个初上战场的新兵,尽管心存怯意,却仍打定主意要去勇敢冲杀。父母安顿下来的第二天,他就请假带他们去看病。“看病难,看病贵”是当下每个中国人即便不曾亲历也是耳熟能详的现状,尤其是集中了当今中国最为优质的医疗资源的首都北京,那更是患者云集,洋洋大观。多少身患重病的外地人、乡下人,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砸锅卖铁拋家舍业地蜂拥到北京、上海等不合理地配置了全国顶级医疗资源的大城市做最后一搏,其情其状真是可哀可悯。所以,这种状况造成了一些大城市医疗资源极度紧张的局面,也是一号难求现象的直接幕后推手。因此,在面临看病贵这个无解的难题之前,看病难首先便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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