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到了。丁健一一向认为,秋天是北京最美的一个季节。北京春天风沙漫天,夏天赤日炎炎,冬季和所有的北方城市一样干冷干冷的。只有秋天,才是北京最为气候宜人的季节。秋日的北京天空高朗,秋风劲爽,呈现出千年古都恢宏沉厚的沧桑之美。在这个季节里,无论是鸽哨悠远的一角蓝天还是落叶萧萧的十里长街,都会让丁健一陷入到对诸如历史、建筑与文化等形而上的思索中而心神浮漾。
谢言最近在公司升职,成了小小一票业务经理,他春风得意,将丁健一艾东和老林约到西直门去吃涮羊肉。他事先声明,这次纯粹是哥几个一聚,谁都不许带女朋友。大家平时都忙,好不容易见面,可得痛痛快快聊一聊。按他的话来说,几个老爷们吃吃喝喝骂骂人甩甩荤段子,那是多么的快意恩仇,叫女朋友在旁边监督着,精神上先就“阳痿了”。
大家见了面,先是互损一通,这是他们从学生时代沿袭至今的光荣传统。先是艾东发炮,谢大人升官,草民艾东携随从丁一林二恭贺,祝您宦海得意一路顺风。
好你个艾东,消遣起我们哥俩儿来了!丁健一和老林一使眼色,就要按住艾东动武。
哎,别动别动,哥们儿眼下可不比从前,现在这一百三十斤可是有主的啊,主权神圣不可侵犯,少根汗毛小心于小美跟你们玩命儿啊!
我说艾东,给你根棒槌你就当针,说你呼哧你还就喘起来了!谢言笑骂,不就两个孤男寡女凑一起混卷子吗,说得自己那个值钱啊,金屋藏娇啊?!
你还别说,本人还真有被藏的资格,不信去问问于小美是不是爱不释手?
这下其余三人同做呕吐状,都说艾东这厮别的不见长,单是皮厚肉糙大有进境,几句话听得人鸡皮疙瘩满地。
几个人贫嘴一番,坐下来开涮。年轻男人一般都不是很喜欢吃火锅,但涮羊肉就不一样了,涮的是入口鲜香的羊肉,实打实的好东西,可不是随便想吃就吃的。况且,吃涮羊肉干涮肯定没意思,是一定要喝酒的,而且必须是红星二锅头。先是一口白酒仰头闷下,紧跟着再一筷子刚从锅中捞出的鲜嫩热肉卷,下肚的瞬间,两种热东西碰一块,肚腹中顿时腾的一股热流升起,暖融融热乎乎,简直舒服得四肢百骸都松活开来,全身每个神经元都在传递与“惬意”和“快活”有关的信息。丁健一上大学时看过一本女作家池莉的,那本的内容他早已忘记,书名倒还一直记得,是《水与火的缠绵》。不知为什么,每次吃涮羊肉就着红星二锅头,每当肚腹中升腾起那股让人几欲羽化登仙的热流时,他的脑中总会不由自主地出现一行字“肉与酒的缠绵”。
谢言要了精品羊肉卷,相间肥羊什么的几大盘,再加上其他涮菜,满满当当铺排了一桌。艾东瞪着眼问,哎,已经拿上年薪了?
那倒还没有。谢言笑答,不过一顿涮羊肉你们可劲吃还是请得起的。
口气今非昔比啊。丁健一说,到底是升职加薪了啊,有资格显摆了。
把我说成了小人得势!谢言用筷子点点丁健一。你放心,别说是一个小小的业务经理,管那么几个大头兵,即便我以后做到总经理的位子,都不会忘了你们是我一个战壕里曾经摸爬滚打过的兄弟,更不会人一阔脸就变!咱们可是毕业聚餐那天说好的啊,苟富贵勿相忘。再说了,北京是什么地儿,就咱这两下子还敢牛逼?上大学时咱们一个个心比天高,谁都不尿的,这两年下来,我才算看清以前是多么傻逼,自己还把自己当个人似的,其实往人堆里一撂,屁!
大家都没有做声。的确,每个人都曾有过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书生意气。但同样的, 走上社会之后,少年狂想日渐褪色,才发现,茫茫人海中,自己只是卑微如蚁的存在,根本没有人把你当回事。久而久之,自己也逐渐学会不把自己当回事。似乎也只有这样,才能够在丰满理想与骨感现实的巨大落差中找到平衡;也只有这样,冷硬而粗砺的境遇才不会如此尖锐地刺痛曾经敏感如一块鲜嫩羊羔肉那般的自尊。也只有这样,才能够以阿Q的精神在无数的白眼冷遇和挫败失落中给自己擦血疗伤,打叠起精神重新上路。
哎,别愣着啊,吃肉喝酒!谢言招呼大家。京城居大不易,自古皆然。对于收入菲薄,没有任何经济基础的京漂来说,在百物腾贵的大都市生活,还要尽量积攒一些以备不时之需,日用开支的确是能省则省,平常的饭食都是很简单的,有时候甚至是很粗糙的,能填饱肚子就成。像今天这样酒肉俱全,同时又可熟不拘礼而放怀大吃的机会并不是很多,所以几个小伙子都是举箸如飞,吃喝得十分酣畅。
谢言几杯酒下肚,眼眶发红,话也开始多了起来。他的酒量本来就是几个人里面最差的一个,上大学时男生宿舍大家聚在一起喝酒,他曾闹出一杯扎啤下去就不省人事,被艾东用大号碳素笔画了满脸胡子,第二天晕沉沉浑然不觉跑去上课的笑话。
艾东笑他,老谢,如今酒量见长啊,看来还没办法再出你洋相了。
你那次的歹毒行径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谢言笑着摇头。那会儿的事情现在想起来可真他妈逗啊!唉,回不去了,我们是再也回不去了。
你这句话是剽窃张爱玲的《半生缘》,老林说。那里面的女主角和男主角一别多年之后相聚,就是这样说的,世钧,我们是再也回不去了。
是吗?瞧瞧,怎么样,我随便一句话就和大作家如出一辙,厉害吧?可惜,以前没有发现这个天赋,要不然好好培养一下现在估摸也是名震中外一大作家了呢!谢言得意地环顾左右。
作家?坐家吧你!艾东损完谢言又把矛盾对准老林。我说老林,你别老那么酸好不好,成天书不离手舞文弄墨的,有用吗?能吃还是能喝?你有那工夫还是想想怎么赚钱吧。
艾东是有口无心,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说话向来直来直去,从不考虑他人感受。老林自尊受挫,推推鼻梁的眼镜开始反击了。你也不要那么功利好不好,成天吃、喝、赚钱,发家!你觉得这是天底下最有用的事情对吧,那我问你个问题,你要回答得上来,我就承认你的话是对的。
什么问题说来听听?艾东也是酒意上头,来劲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还不信让你难住了。
那你能说出唐朝宋朝最有钱的款爷叫什么吗?
叫……艾东张口结舌,还真给问住了。
不知道对吧。但我要问你唐宋最有名的诗人和词人,你肯定最起码能说出李白杜甫辛弃疾吧。我告诉你,这就是文化的力量和穿透力。当时世人仰慕的富人早就湮没在历史的烟尘里,而留名千载的却是这些当时甚至一贫如洗的文化人。老林侃侃而谈。他平时话并不多,但偶尔有感而发,却是有理有节有力。你也许不同意他的看法,但却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是有道理的。他是有思想和一定深度的。有空的时候,丁健一其实还是很愿意和老林聊聊天的,最起码,他觉得那不会是胡吹毛聊空耗时间,而总会因此得到一些很有教益的启发和收获。
老林,人各有志,我支持你,艾东只是个文盲,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丁健一力挺老林。
好好,我错了还不成吗。艾东又兴兴头头举起酒杯,来,祝你成为今后中国著名的大作家大文豪!
也祝你成为日后的IT大佬!老林也举起手里的酒杯。
好啊,咱哥俩以后一文一武好好大干一场,也不枉为人一世。艾东豪情大发,伸手一把搂住老林的肩膀。
合着光你们俩一文一武并驾齐驱,我和健一就是穷困潦倒一文不名是吧?谢言在边上听着不干了。
哟嗬,吃起干醋来了。咱几年的哥们儿了,哥哥我你还不了解吗,我以后坐上了总裁的大班椅还能眼看你们风来雨去点头哈腰地到处跑吗,怎么着也得栽培栽培你和小丁啊……
你先自己坐稳当了别一个大马趴给折下来吧,栽培我们!丁健一又气又笑。
咱别贫了啊!谢言忽然正色说,来,端起酒杯,让我们首先为我们的友谊干一杯。天南地北,素不相识,能聚到一起,容易吗,能几年相处得兄弟一样,容易吗?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是吧老林?咱虽没共枕也同房几年了吧,这缘分没修千年总有个三五百年了吧?
啧啧,我忽然好冷。艾东抓抓胳膊做肉麻状。
我告你说艾东,你别以为我是瞎煽情。我说的是真心话,真真从心窝子里掏出来的话!谢言喝了酒向来都是讲话格外认真,认准个理儿就跟人死磕上了。咱几个穷小子,一没后台二没背景,赤手空拳从小乡小城里考到首都北京,又一穷二白地在这里落下脚来,你说容易吗?不容易!我谢言的酒量你们几个清清楚楚,但我现在能喝个半斤了,怎么练的?晕得五迷三道吐得一塌糊涂练出来的!不喝行吗,你请客户吃饭你不喝,你是爷还是人家是爷?喝,没倒就得喝,往肚子里硬灌。头一次喝醉出洋相是在学校,大家顶多笑笑你,可你们知道跟客户应酬我头一次喝醉是睡在了哪里吗?我跑到厕所里吐,也不知怎么的就一头栽倒在隔间里睡过去了,他们谁也不知道,直到第二天清洁工打扫厕所才把我叫醒,在厕所里整整睡了一夜啊我,多亏天气暖和,要不然非阴死不可……
谢言说得激动起来,眼睛发红,额角青筋鼓胀。大家都静静听着,连艾东也不犯贫了。在职场上艰辛谋生,谁没有一肚子的伤心憋屈。一经触发,倍感辛酸。
丁健一拍着谢言的肩膀说,好了好了老谢,最难的日子不是都过去了嘛。
我没事,今天难得大家聚在一起说说心里话,我蛮高兴的,真的。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正因为我们都不容易,所以我们一定要格外努力,上进,珍惜每一个机会。我相信,以后我们都会在这个城市里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位置!
对,没错!艾东大力响应,他端着酒杯站起来。天生我材必有用,来,为我们美好的前景而干杯!
青春的热血就是这么容易被迅速点燃。谢言、丁健一和老林都随后站起,四只酒杯发出了砰然撞击的声响。窗外是华灯溢彩的北京之夜,四个年轻的男人激情满怀。在他们年轻的心中,燃烧着对未来的激情与热望,忘却了曾经一次又一次品尝的挫败与失落。
喝到八点多的时候,丁健一的手机突然响起。他拿起一看,是齐总的号码。喂?
小丁,干什么呢?
哦,齐总,我和几个朋友在西直门吃涮羊肉呢,都是以前的大学同学。您干什么呢?
那咱们离得不远,我也是正和朋友吃饭,他们正灌酒呢,我躲出来一会儿,没事干给你打个电话。最近怎么样,还不错吧?
嘿嘿,丁健一笑。原来您也会耍赖躲酒啊!您问我最近怎么样,还成吧,小喽啰一个,混口饭吃呗,还能怎么着呢。
丁健一能感到自己的舌头已经大了,有点不听使唤,头晕乎乎的。
喝多了吧?听筒里传来齐总关切的声音。不要再喝了,听话!
听话。与其称之为带有长者威严的命令句式,不如说包蕴女性柔情的姐姐式的关切口吻似乎更合适。不知是不是因为酒精的作用,丁健一感到自己心里格外的柔暖。
好的,我听话……不喝了……我们这就打算回呢。
电话里齐总沉吟了一下。这样吧,我送你回去,反正我也只是个陪客,正好借这个理由撤退。
这不好吧,挺远的呢,再说我还有三个朋友呢。丁健一推辞。
不要紧,我也没有什么事,不想那么早回去,你就甭跟我客气了。说,在哪个饭店?
齐总的口气不容推拒。盛情难却,丁健一只好告诉了她饭店的名字。
一刻钟后在门口等着!齐总不等回应就挂断了电话。
谁啊?谢言歪着头问。
我的一个老顾客,正好也在附近吃饭,她说开车送咱们回去。丁健一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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