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西二旗换乘城铁向西两站路,便是丁健一寓居的所在地—唐家岭。唐家岭是位于北京市海淀区最边缘的一个村子,是典型的城乡结合部,归西北旺镇管辖。村形长方,主街3条,南北走向。这里总共居住着4万到5万人,本村居民只有约3000人,其余的几乎都是落脚在合法或者违章建筑内的大学毕业生和京漂一族们。至于从什么时候开始形成如此聚居规模,说法不等,大致应该是从2002年左右开始,2005-2006年发展至顶峰状态。之所以能够形成这般规模,说这里美如天堂固然言过其实,但这里距离主城区相对来说较为便利的交通,但更为重要的是低廉的房租与生活成本,其实才是吸引数以万计在北京逐梦的大学毕业生聚众而居的原因。他们亲切地、又爱又恨地将这里昵称为大唐。
唐家岭有两个主要的交通枢纽,南站和北站。将这两个站贯穿起来的是唐家岭中街。走在中街崎岖不平的乡村土路上,晴天还好,一到雨雪天气则遍地泥泞,如同猪圈。可是与这乡村景象不大一致的是,放眼望去,道路两旁却尽是密如蚁穴的小楼房。这都是村民近几年来加盖起来的违章建筑,可承载两三层的地基可以加盖至五六层,甚至还有不少因地制宜,干脆就在原先的平房上堂而皇之地矗立起三层小楼。最初的改建楼就像妓女初次出街拉客,还多少保留着几分羞耻心,起码是砖瓦水泥。后来盖的楼,大概得益于技术进步,不知道采用的都是什么材料,那个墙很奇怪,据说有人打架,一拳打过去,塑料泡沫都出来了。这些违建楼不但质量堪忧,连空间也效仿起了北京城寸土寸金的格局,许多小楼间距仅隔咫尺,被戏称为“握手楼”,凭窗而立,可以很清晰地看到或听到对面房间里的种种动静。不是鸡犬之声相闻,而是喷嚏放屁之声相闻。甚至还发生过有人站在窗前看景,正巧一阵大风将对面房间的窗帘高高撩起,里面两具正在如胶似漆地焊在一起的人体顿时春光尽现的狗血事件……种种乱相怪相,究其原因,自然不外是利益驱动。自从大学生在此聚居逐渐形成城中村规模之后,唐家岭村民户户加盖出租屋,人人变身坐收渔利的房东,整日晒晒太阳搓搓麻将而年入数十万的司空见惯。丁健一每次路过村委会,总见那里停满了各种牌子的高级轿车,不看周围环境,很容易被误以为是王朝大酒店的停车场。
丁健一下了车,走过市场,再穿行过一段土路,便进到一栋三层小楼。一进楼门,便有一股成分复杂的气味迎面扑来打招呼。里面黑乎乎的,只有每层尽头挂着的一只电灯泡勉为其难地输送着微弱的光芒。不过这难不倒丁健一,毕竟在这里住的时间不短了,早已轻车熟路,即便闭着眼睛也能畅行无碍。他上到二楼,走到尽头,掏出钥匙打开门,便进到一个15平米的房间。偌大的京城,只有这15平米的空间,不,确切地说,只有一个床位是真正属于他的。里面艾东和老林都在,见他进来,都抬头说声回来了。艾东正斜在床上弹吉他,满屋子铮铮丁丁的旋律。老林坐在电脑前,正和他远在广州的女友聊天。艾东问,吃了吗?不等丁健一回答,一指摆放杂物的方桌,给你留的麻辣烫,还有我炒的红萝卜丝,袋子里有饼,还有稀饭。
丁健一饥肠辘辘,顾不上多说什么,扑过去先一筷子挑起一撮子红萝卜丝塞进嘴里,紧接着又是一条宽粉西里呼噜吸进去,手也不闲着,抓起饼来有仇似的狠咬一口。几样食物入口,几乎来不及咀嚼就猛劲一直脖子吞咽下去,空虚的胃袋顿时一阵幸福的震颤和痉挛。丁健一长嘘一口气,这才搬椅子坐下来,稍许文雅地开始享用他的晚餐。艾东炒的红萝卜丝不错,尽管那是在电磁炉上的平底锅里用筷子拨拉着“炒”出来的。小四川卖的麻辣烫辣子一向油水很足,又香又辣,但几口下去就能辣得人狗一样吐出舌头浑身冒汗,十分过瘾。在外奔波一天,回到租住屋能够吃到这样的食物,对于他们这些京漂来说,已经算是不错的美餐。城中村就是这点好,物价很低,一天十元钱就可以填饱肚子。食物下肚,丁健一惬意地靠在椅背上,周身通畅,几乎感到了幸福。
艾东是他的大学同学兼老乡,他们俩还有陕西人谢言,是同一寝室的狐朋狗党。三个人齐齐都是一米八的个子,丁健一是金庸武侠里形容古代帅哥常用的“剑眉星目”,艾东是运动型男,一身都是让人流口水的肌腱,无一丝赘肉,朝气四射。而谢言这个秦人却全无祖先彪悍生猛的架势,一副风流倜傥的书生相。想当年三人夏日晚间浴后出行,那也算是学院一道所到之处令女生为之眼直的风景。
毕业时相约一起在京城打天下,苟富贵勿相忘。起初三人一起住,仍然延续大学寝室的格局。半年前谢言在国贸附近找了份工作,月薪250前景看好,但工作的忙碌程度也是可观的,一个星期起码有四五天都是加班,倒几次车回到大唐往往已是晚间九十点,人也累得七荤八素半死不活的了。为工作计,尽管很是留恋三人自大一起便颠簸不破的铁三角格局,谢言还是在通州同两个同事合租了一套三室的房子,上下班方便许多,节省的时间可用于充电。
谢言搬出去后,他俩贴了张招租告示。多一个人合租,尽管生活的舒适度降低,但每月开支可以节省不少。他们在一起相处惯了,对同居室友要求有三,一不打鼾,二不脚臭,三作息习惯不能影响他人。告示贴出的第二天,老林就打来了电话,是丁健一接的电话,听声音是很有教养的样子,直觉应该是不难相处。果然老林提着包裹进门来,干干净净、不卑不亢,没来由就让人心生好感。老林其实也不老,不过二十八岁,他是福建人,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毕业后曾一度应聘到江西吉安一家报社就职,却发现自己已无法适应小城的人文氛围,最终还是毅然返回北京,目前是一家网站的文字编辑。他话不多,但很懂得为他人着想,像个老大哥似的,半年相处下来,三个人倒很是合拍。
吃罢饭丁健一洗脸洗脚,把自己弄清爽了,上去挤开盘踞在电脑前打游戏的艾东,一屁股舒服地坐下来。艾东哇哇叫,我这可正是关键时刻……丁健一拍拍他肩膀,放心吧哥们儿,你未竟的事业自有后来人。艾东愤愤骂了一句,倒头下去翻开杂志看起了美女。丁健一斜睨他一眼,微笑着进入游戏环节。其实三个男生住在一起,生活虽然苦一点,但也乐在其中。下班早了回来洗一洗,三个人一起出去到外面摊点上吃点麻辣串、烤鱿鱼什么的,夏天还可以喝几瓶啤酒,坐在一起聊聊生活、感情,更重要的是对未来的设想和憧憬,有时也觉得蛮惬意的。大家都深信目前的处境和困难都只是暂时的,是从当前到美好未来必须穿越的一条崎岖小径,总有一天要被自己勤奋的脚步远远抛在身后。等到功成名就的那天,回过头来再看,那种苦尽甘来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感慨,该是多么五味俱全而激荡心扉啊!
丁健一很快进入到网游的情境中。在那个虚拟的世界中,现实黯淡而卑微的处境被遗忘,可以跃马扬刀所向披靡,可以号令天下唯我独尊,而做到这一切的只能是技术,而非现实中的关系背景,拼爹比娘。所以网游里的高手大神,才是真正的胜者,即便一文不名渺小如草,却可在虚拟世界中体验到在现实生活中无法体验的成就感,获得无上的尊荣。
城中村的出租房,可以逼仄到打个屁臭满屋,也可以公厕蛆虫满地,甚至可以洗不成澡,但惟独不能不接宽带。所以,招租广告中,“宽带”是绝对不可或缺的硬件设施。对于漂泊在外,卑微无助的京漂们说,如果说还与农民工有所区别的话,那么就是他们还有着不肯被现实泯灭的梦想与精神追求,还有与身外广大世界连通并参与的欲望,还有着在哪怕虚拟的时空中追求个人尊严与话语权的主张。房东乱涨房租,可以上网大骂泄愤。公交车甩客,可以去相关部门的网站投诉。甚至远在天边的宝马车主横行过市交通肇事、贪官骄奢淫逸贪赃不法,大家都可以拍案而起群起而攻,甚至可以由此演变成一起网络群体事件,操控舆情产生社会反响,进而促使一些顺乎人意的结果出现。在当前某些体制还远不够透明的状况下,在那个虚拟世界中,却发出了大多数人的声音。它们一旦汇集起来,就会形成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那其实已经接近了民主的空气。
丁健一此时已进入忘我的境界,他即游戏里的英雄,英雄也即他。敌人蜂拥而上,他连番出击,弹无虚发,将它们想像成今天横冲直撞的公交车司机,想像成公司主管,想像成那些让他费尽口舌依然岿然不动的顾客,想象成那个驾驶着宝马耍弄了他、让他虚惊一场的女人……哦,也许不应该将她视作假想敌。尽管她促狭地小小捉弄了他,但终究没有恶意,更没有给他造成什么损失。而且,说不定他还应该感谢她,使自己没有耽误与顾客的约会,从而顺利做成一单业务。还有旁边那个看起来矜持而亲和的女人,最后那个隔窗向他挥手道别的微笑,是来自陌生人的温暖与善意,令人感动。他有些困惑地摇摇头,不知该如何对自己不明所以的情绪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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