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章 失火（1 / 1）

1981年1月8日，青海省图书馆失火，馆藏大藏经被焚。同一日，加查宗德高望重的墈巴错喇嘛宣布于三日后虹化，喇嘛虹化前说出了人生中最后八个字：火起西宁，寒生东方。众人追问喇嘛八字何解，墈巴错伸出右手四根手指笑而不语。

藏经已毁僧将亡，众生皆苦。

这一日忙坏了青海省图书馆的管理人员和加查宗的大小喇嘛。喇嘛的事情暂且不管，大藏经损毁的事情却欺瞒不得。虽然火灾起因不明，然而此事涉及宗教信仰，不能够轻易公布结论，否则会被宗教人士指责国家保护宗教遗产不当。这个帽子一旦扣过来谁都承受不起，尤其是在佛教信仰颇为广泛的西部地区。如果这件事情处理不好，极有可能引发一系列民族和政治事件。

省图书馆的馆长方建立十分头疼。本来这起火灾算不上浩大，仅仅是存放经书的地区局部燃烧而已。可悲的是图书馆的消防设施平时根本没人维护，随后赶来的消防人员无法通过图书馆固有的消防设备中取水，因此不得不从图书馆周边的市民家中引水灭火。如此一来错过了最佳的扑救时机，等火势得到控制的时候大藏经已经焚毁。

倘若事情只是发展到这一步，仍旧可以弥补。毕竟谁也不能从一堆飞灰中认定大藏经一定被烧毁了。可是错就错在当时许多关心公益事业的平民百姓也加入了灭火的队伍。而这些平民百姓中偏偏还有许多信佛之人，这些人经常到省图书馆瞻仰大藏经，对大藏经存放的位置一清二楚，于是乎悲剧不可避免的发生了。

既然大藏经损毁的事情欺瞒不得，只好上报。然而在如此敏感的时刻，总不能由图书馆馆长单独承担责任。书是大家的，责任也是大家的。若非如此总得找出一个替罪羊来。省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坐在图书馆三楼会议室中各自沉默，几秒钟后，众人把目光同时看向省图书馆经文管理处的郭处长，郭处长哭笑不得道：“我刚刚退伍借调到此，还没有正式报到上班呢。”

众人左右相顾，无言以对。本来经文管理处就没有处长这个说法，只是为了安排退伍军人才强行挤出这么一个职位，如今又让还未正式上岗的郭处长来背锅，着实说不过去。这时经文管理处一名小厮小声说：“既然毁了经书，不如让喇嘛们出来说话。”话语出口时这小厮的声音颤抖不已，可见其底气谈不上很足，想必他心里也清楚的紧，如此借口无论如何也算不上神来之笔，只能当做推挡责任的权宜之计。

馆长方建立闻言窃喜不已，大藏经虽然归省图书馆保管，可是归根结底是喇嘛们写出的东西嘛，此事不问他们又要问谁去？于是大手一挥道，“就这么办吧。”他乃是正宗的官油子出身，心里没有那么多是非曲直，做事从来只信奉一条：只要我合适，管他谁死谁活。此人在信仰朴素的80年代算是一个游走于世俗价值观念体系之外的另类。倘若放在现代社会，方某人说不得就是主政一方的诸侯，可是在80年代初期，他的种种作为只能为他带来一个小小的省图书馆馆长的名头。

既然馆长发话了，众人自然没有异议，除了一个人——刚刚退伍还未来得及上任的郭处长。他祖籍山东潍县，在兰州军区当兵8年，退伍后分配到青海省图书馆，是个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对于管理处小厮提出的“征求喇嘛意见”的说法十分反感，当时就紧皱眉头道：“这样处理不合适吧？大藏经是在图书馆烧毁的，与喇嘛何干？我看咱们还是实事求是的好，多从自身找一下原因，最起码图书馆消防设施维护不利的原因要调查清楚吧？”

方建立闻言大怒，当时就要开口骂人。图书馆从来都是他的一片天，什么时候轮到别人指手画脚？可是他总不能当着众人的面告诉郭处长，维护消防通道的费用早已经进了自己的腰包。人在心虚的时候总喜欢做出一些夸张的举动，此时的方建立猛地站起身来，血液上脑，脸红脖子粗，胖胖的手指遥遥点着郭处长的额头，浑身如筛糠般颤抖，好似发了羊癫疯一般。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方馆长怒火中烧的表现，随后不是要破口大骂便是要动手拍桌子了。

郭处长军伍出身，属于典型的山东大汉，当初在军队中也是一团之长，自然不吃他这一套，当时便把椅子往后一扯，呼地站起身来，紧走一步道：“怎地？开打吗？”说着话就把拳头攥了起来。

这时方建立有些害怕了，他顾忌郭处长的出身，倘若这个兵痞真的一顿老拳打过来，找谁说理去？倘若此事惊动了上级，认真调查起来，只怕贪墨消防通道维护费用的钱就要露白了，再联想到平日里被他偷偷黑掉的图书馆购书经费，方建立彻底冷静下来。他换了一副笑脸说：“哎呀我的郭处长呀，我晓得你是一心为公，本人也是关心国家财产一时心急嘛！你我之间何至于此呢？”说到这里他大步走到郭处长身边，伸手拍着郭处长的肩膀道：“坐下来，赶紧坐下来！领导班子之间还是要讲团结的嘛！”

郭处长当兵惯了，根本吃不住官场老油条这一套，再加上山东人爱面子，只好就坡下驴，讪讪的坐了下来。这时方建立大笑道：“这样就对了嘛！干部做事就要讲方法，讲道理！大藏经毕竟是佛家的东西，让佛家来处理并无不妥嘛！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让佛家来处理？你说的轻巧，省图书馆周围哪里有寺庙？再者说此事乃是我们内部问题，我的意见是内部问题内部解决，先把事实调查清楚！尤其是消防通道出现故障的原因要彻底排查清楚！你把此事往佛家身上推，我郭解放第一个不同意！”又倔又直的郭处长根本不吃方建立那一套。

方建立听完这番话后脸色几度变化，最终还是化作了一个笑脸，不轻不重的说出一句：“郭处长，您大概忘了，您还没有报到呢，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图书馆的事情暂时不劳您操心！”

郭解放被他一句话堵得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只好环顾众人道：“你们的意思呢？”

那个年代肯呆在图书馆工作的人大部分都是老实巴交的人，这些人不是醉心于学问就是不问世事，稍微活泛一点儿的人，早就屈从于方建立的官威风，这时让他们拿主意如何使得？郭解放不出意外的看到一片闷声不语。

这时方建立说：“征求群众意见是我们的一贯做法，我看这样好了，大家举手表决。”

一片手掌竖起，独留郭解放一人坚持。

方建立大笑道：“散会！”

郭解放闷声道：“我自己会查下去的。”

方建立眼角闪过一丝寒光，阴笑道：“您可还没有报到呢，按照制度，你现在还不属于图书馆体系内的员工，而我也有义务对分配来的新员工做出调查，倘若最终发现您不适合我们这个岗位，那么对不起，我只好跟上级请示为您换岗。”

郭解放眯着眼说：“你威胁我？”

方建立拿手整理手头的文档，头也不抬的说：“那是你自己的理解，我们对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你要相信组织。”说这话方建立把手上的文件夹往桌子上重重一顿，“小李，你去塔尔寺知会一下，请班扎吉堪布派个喇嘛过来考察一下现场。”（注：堪布原为藏传佛教中主持授戒之人的尊号，相当于汉传佛教寺院中的方丈，担任堪布的僧人大都是获得拉然巴格西学位的高僧，出于情节需要，本文中的僧人名字皆为虚构，切勿对号入座。）

那个被方建立称作“小李”的人正是提出“征求喇嘛建议”的小厮，全名叫做李亮。这人胆小怕事最会溜须拍马，当下忙不迭的答应下来。李亮所在的部门恰好是郭解放职权管辖范围之内，本来他还想巴结一下郭解放，此时见郭解放和方馆长闹翻了，心知自己这个未来的上级断断不可能是方馆长的对手，立刻便收起了巴结的心思，挺胸抬头的自顾自走了，连正眼也不肯往郭解放身上看一下。

郭解放坐在会议室内看着身边走过的人群默然不语，几分钟后他猛地拍向桌子，怒吼道：“蛀虫！”

塔尔寺内。李亮优哉游哉的坐在寺庙接待处的椅子上闭目养神，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把事情推给喇嘛处理是他的主意，本来这是一个十足十的馊主意，万没想到得到了方馆长的支持，如此一来在失火事件中或许有连带责任的李亮看到了一个撇清自己的机会。更重要的是，说不定通过这件事可以使自己在方馆长心中树立起一个良好的印象。更进一步说，倘若郭解放和方馆长闹翻了，说不定经书管理处处长的位子就是自己的了。想到这里李亮越发渴望得到塔尔寺喇嘛的接见，可是偏偏，原本对图书馆向来热情的喇嘛们视他如不见，只管把他一个人晾在接待处，连酥油茶都欠奉一碗，这让李亮有些心中发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