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头更不留手，趁胜丹田气力催发。此时台下蜀系子弟阵型大乱，悉数落在地上，胸腔一口闷气尚不及换过，黑衣木偶已掠到眼前。伤重之人不愧个中翘楚，这般情形仍是镇定自若，高声便道：“壁立千仞！”
那一众同门听罢强自蓄力，退居连成一线，把他掩在身后，长袖急推向前，袖口处迎风四散张开，已列了一道布屏出来。
谁知骤变便是此刻，咯噔几声，那四具木偶关节处松动摇晃，一恍竟抽出木段，长成四尺有余！紧接着，竟也叠罗汉般架在一块，却见两两相连间机簧弹动，转眼已变成一具七尺木人，手中一柄五尺长锋！
那银线本自戏台上发出，倾斜往下钉在石上，现下赵老头着力施为，那木人顺势滑翔更是锐不可当，只听赵老头口中猛喝：“定军山！”那木人提刀从下往上撩起，正好打在布屏之上！
铛的一震，蜀系门人布屏灰飞烟灭，直后跌飞出去，眼见是再不能战。这一场梨园技比，却是昆系先拔头筹！
胜负已分，局面尽管稍缓，场上来客却不减震撼丝毫。
这技比只在一盏茶间，往来拆招也不甚多，夺目却绝不下名侠巨搫。蜀系少年尤自好说，但谁能料想得到，那一个早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可以如此穷其技艺？
是了！——他毕竟也曾是一门之主啊……眼见了这一场梨园斗戏，已要叫人叹：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不中用的东西！”张可阳却叱向门人，他两颊鼓起，嗔怒填满牙缝：“赵之南，没想你终究是把《伐檀经》全给练成了。”
听他说《伐檀经》，众人实也不知何事何物，惊诧的只是梨园门中人。“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漪。”——“伐檀”出自《诗经》，说的是樵夫砍伐檀树；但在梨园之中，却独指一门高深武学心法，便是赵老头所使的木偶功夫。其取伐木成林、节节拔高之意，蕴于木偶戏当中，愈炼至精湛处，可操纵木偶与之变化愈多，临阵对敌威力委实惊人。所不同的是赵老头手中木偶与指法甚是有别其他。
“可斗戏之重，还是落在艺比上。莫以为技比胜出，便是你昆系有多了得了。”他漫卷起袖管迈向前去，“技比既毕，赵系主，你我更待何时？”见闻者一时好奇，张可阳已见赵氏之手段，为何仍这般胸有成竹？想来定有所持。
赵老头也早把台下木人收住了，这一刻只是对着张可阳望去。
他不说话。
戏台上他慢慢把线桥收回，小心的几无声息，像是一棵老树。这样子，之前咄咄逼人的气势突不再有了，便觉得多少是静的过分了些。场中众人安静地注视着，夜风里人头不时攒动，如同一片老旧得轻颤的森林。
赵老头一改剑拔弩张，张可阳竟亦似不急于交手了，二人便顿成相持之势。宾客心中不解，赵老头的沉寂实不在情理，不由得猜揣一二。赵笙也望向眼前那个被时光削瘦的背影，拳头已不觉多拧了几分力气，汗水挤出来从掌间滑落，他浑然不知。
——直至赵老头终于道：“张门主，这些年来梨园的各位可还好么？”
张可阳一愣，显然对他这沉默良久后的一问始料不及，僵住小半响，才沉声道：“除你昆系一脉外，张某人自信绝胜梨园昔年。”
赵老头听了总算微微颔首，声音突再拔高几分，冷厉道：“如此，昆系赵之南便来领教张门主高招！”
张可阳脸上重又肃杀，应道：“正合我意，只不知昆系手段如何了？”他突的大喝一声，直震的竹林簌簌起来，众人心中惊讶，其修为真着实不凡。岂知赵老头竟随着也是引吭一啸，啸声中人已跃下台来，音波还自奔涌长夜而过，把竹林抚静。二人眉目间相触，寒锋圈圈扩散。
场中人再不言语，一片枯叶忽然落下，赵老头恰好便平平递去一掌。张可阳眼角一紧，双指也即成剑刺出，欲至未至间，迎面掌风却骤然聚拢，捻作拳面压来，当下不待招式用老，曲二指疾抓。赵老头却尤再快上一分，使一丝黏劲，矮身手腕一错已从他手背滑过，直逼张可阳中宫罩门。
张可阳大惊，忙拔力后跃退去，双手更是握拳叠加交叉，脚跟一挫定下身形，一个“固若金汤”招架住来者攻势。赵老头乘胜而击，招式却不变，单拳长驱直入便抨打他双腕之上。
众人原想此一击平平无奇，臆想间方知赵老头另有后着，他一拳中的，骤又发难，臂肘并不见撤回，铁拳已再砰砰连击出六次，声响逐强渐进，力道真如山崩，愈见厉害。这一招名叫“得寸进尺”，乃是近身相搏的七连拳，虽只一式之功，威力实则不可小觑。
但张可阳受此攻势，身形反是岿然不动，突一大喝，双拳已将赵老头推开身前，再看他脚下石砖咔嚓一脆，两道裂缝竟蔓延开来，兀自从他靴尖直梭向赵老头下盘！在座眼力不凡者众，知是其卸巨力置反攻所为，心中均是佩服。
赵老头面临此局，也不避让，抬脚已在跟前跺下。这一脚踩的甚是用力，却无人听得有丝毫声响发出，宾客们还纳闷着，只见那线裂缝已是似被生生扼止一般，再不伸展。还想道是二人发力相抵，却见张可阳眉峰一弯，他人又一脚踏下。场中顿时掀起烟尘，众人只觉靴底浮动，竟有劲风砖下削过！一时惊颤不已。二人见招拆招，挪移方寸之间，平朴无华，却已紧扣住满座心弦。
烟尘息了，却见赵老头双手百般形状，已抢攻向张可阳。张可阳也应招而变，迭掌掷拳间，便是化守为攻，又欲直捣黄龙时，当面却再奇峰突起，堪将自己锋芒制住。二人攻守滴水不漏，众人一旁观之，直难分轩轾。
本以为如此以往，战局定难逃胶着，不想张可阳出手间脚跟突转，他脚下又出嶙峋，一道裂缝野马脱缰，已奔袭赵老头足趾而去。赵老头显未料他有此一招，下盘微乱，也即发力相抗。孰知一道劲气砖上爬过，迎面来击却突如老树发根，散作蜿蜒羊肠刺来，赵老头暗道不妙，双手拆招正急，一时竟无暇顾及脚下，只好一跃而起，避过张可阳繁絮凶猛的一击，空中翻身再落至地上。
张可阳反倒并不追击，见赵老头已抢先拔身起跳，不由收了劲气，直身讪笑连连。众人还看的不明所以，却听他道：“赵之南，可有话说？”
赵老头老脸紧绷，默然不语良久，才咬牙道：“张可阳，没想到你竟已练至‘万马齐喑’的境界，我先离地面，无话可说。但莫以为赢了尺擂便有多了不起，艺比此时方才开始呢。”
“那本门主便在此恭候阁下高招了。”张可阳抚掌慢道。
原来梨园斗戏，艺比中有先有尺擂之说，指的是交手二人近身拆招搏斗，且不得双脚跃起离开地面，否则便是算输，喻尺寸擂台之意。这原是二系系主比试前的试招，亦收印证心得之效，但看二人之前往来凶悍，实已将彼此视若仇敌。
众人见赵老头说话间五指已是轻动，他二人悉皆面容冷峻，均暗道：一场恶斗将来无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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