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爷的大学前两年就读于漳州校区，与厦大本部只一海之隔，生活环境却是云泥之别。厦门是座岛城，四面环海，华灯初上的时候美得像画，小城的每爿角落里都散发出欲望的光芒。
小爷入学的时候怀着满腔的壮志，如今早已被消磨得只知聊以度日。人们总是在换了新环境后，才想要抛弃旧生活，好像旧生活里满是不堪与龌龊，可是在旧生活里，每个人都沉浸于纸醉金迷，他们觉得一直这样其实也不错。
在过了两年浑噩的生活后，小爷同学决定发愤图强。至于发什么愤，图什么强，还有待考虑。起初他想去当个家教，随便教教便有丰厚的收入，没有业绩考核不用看领导脸色。后来他良心发现觉得这样实在太误人子弟，而且这年头做家教的同行太多，他不能随波逐流趋之若鹜，这样显得自己太普通不够别具一格，在思想层面上更不能与芸芸众生一般水准，一定要表现出视金钱如粪土，以实现人生价值为第一要义的高尚情操。
所以在收入与情操之间，小爷艰难地选择了后者，为此他感到了深深的惋惜。因为有了钱就可以装逼，穿个名牌拿个iPhone，女孩子都屁颠屁颠跟在你身后。可是情操这玩意，只有真正懂你的人才懂，不懂你的人觉得你就是个傻逼。
思来想去，小爷决定去干点销售，因为电视里那些销售精英总是出入高档写字楼。他在网上百般搜索，看到一家名为聚英教育集团的私企在招纳贤才，招募词写得甚是振奋人心。小爷饱受鼓舞，就像是古时热血男儿响应征兵的号角，忽然觉得自己有了用武之处。梳妆打扮一番后，小爷决定去毛遂自荐。
聚英教育集团的办公地址在某大厦一层，一层，小爷觉得有点low，他脑海中集团啊公司啊应该坐落在摩天大楼里供人仰望，而不是一进门就让人瞧见厕所。
小爷走进门的时候，发现里面正在装修，满鼻子都是油漆味，远处的卫生间面目全非。女前台午觉睡得正酣，忽听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还以为有什么贵客驾临，噌的一下跳了起来，不料确是个小厮模样的少年，脸色一下子拉了下来，幽幽地指了指墙角的一排塑料椅。小爷默默坐了过去，望了望天花板上遍布的电线，又看了看那表情古怪的女前台，忽然觉得像是来到了盘丝洞。
小爷百无聊赖地坐了蛮长时间，就见有一剃着栗子头的胖子袅袅而来，来人自称是聚英的市场部工作人员，姓蓝。蓝胖一见面就一通胡侃，小爷大致知道了这家公司的规模，一家有百来个正式员工的公司，不大不小，主要业务是考研培训，在厦门和泉州市场处于近乎垄断的地位，只此一项便赚得盆满钵满，领导层见此良景，琢磨着要开拓新市场。
首当其冲的是幼儿教育，如今家教之风盛行，父母秉承着宁可少吃饭也要让孩子多读书的信念，很好地贯彻了国家科教兴国的战略，不惜倾巨资供孩子课外补习，不过如今经营中学补习的机构多如牛毛，若要半路插香入伙，绝不是明智之举。因此公司领导层另辟蹊径，决议要以攻城掠地之势抢下幼儿教育这块大蛋糕。小爷所在的这间门面便是聚英最新的根据地，经营少儿英语，贵族班，全外教全美式教学，教室装修得跟总统套房似的，包年最便宜一万两千八，一周上两堂课。
蓝胖说到慷慨激昂处，便要时不时看看小爷的反应，小爷只好在他每次说到高潮的时候目露精光以表示崇拜和赞许，不然显得自己太不解风情，你看领导层制定的战略多么英明划定的蓝图多么宏伟，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热烈鼓掌和欢快地摇拨浪鼓。
蓝胖发表完演说后，小爷自报了家门，无非是说些姓甚名谁又是师从何门何派，然后再说些远大理想。之后小爷被带上了楼，留了些个人资料，再然后便是岗前培训，包括话术和实战演习，搞得小爷觉得像是进入了传销组织。
小爷本来以为市场部干的就是走街串巷发传单的那一套下贱活，没曾想贱没有下限，他以后要做的，是腆着厚脸儿去街头忽悠人，像蚊子一样逮着人就嗡嗡响死追不放，想方设法旁敲侧击从对方嘴里把个人信息套出来，比如家里几口人啊，孩子学习怎样啊，个人收入几何啊云云。然后把这些信息记在历史单上带回公司，保准当晚就会有声音甜美的女客服打电话去狂轰乱炸。当然历史单也有上等与下等之分，如果能勾起对方对我司少儿教育的兴趣，并且自愿把信息留下，那就再好不过了。
其实小爷心里有些打鼓，他平时喜欢看热血的和动漫，所以自诩是正义的朋友，一直幻想着有一天穿越到乱世，铲除奸佞拯救苍生于水火，成就一番枭雄的伟业。不曾想如今世风不古，连他这么正派的人物竟也要沦落街头，阿谀奉承卑躬屈膝，有辱他半世英名。不过转念一想，当年宋江的那一干兄弟也多半是恶棍出身，上山前做尽伤天害理之事，因此不能以出身论英雄。如此说来，做一点有昧良知的事情也未尝不可，丝毫不影响今后化身英雄拯救世界。
培训考核合格后，小爷进入一个礼拜的试用期，蓝胖给他挂了一张胸牌，上面最显眼的是小爷的名字和“市场部客户经理”几个大字，这让小爷很是受用。小爷出门前左手拎着个公文包，里面装满了宣传材料，右手抓着个布袋子，里面是五颜六色的气球和打气筒，肩上背了一张折叠桌和一幅展架，全副武装持枪贯甲。
这次任务地点在厦门的思北路口，那里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所以小爷甫一下车，就有些迷茫。他一想到待会儿要在这么繁华的路口干这么猥琐的工作，不禁有些腿软，这工作本就不招人待见，万一惹了众怒，指不定要挨一顿乱揍。可出门前立了军令状，试用期平均一天要签10张单，签不到便提人头来见，对此小爷感到了深深的忧虑。
他看到不远处的天桥下人少得多，便把辎重卸在那儿，花了几分钟把物资摆好，折叠桌上一摞摞的宣传材料，展架竖在一旁。小爷端坐在那儿，悠悠地吆喝着，这让他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古时的算命先生在摆摊卖卦，旁边还立着面白幡，上书仙人指路。
不过他发现来来往往的人大都斜眉冷眼，十有八九把他当江湖骗子来看，小爷被看得发毛，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慢慢被浇灭得渣也不剩，这时候他开始怀疑自己能否胜任这份工作了。
说实在的，小爷有一点蛮值得人称道，就是他脑子里总能想出一堆烂话，这些烂话不着边际，却能像棉絮一样把小爷的坏情绪堵上。所以他把开头的不顺利归结于上天对他的考验，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云云，想当年那谁谁不也是卧薪尝胆了好多年才一雪会稽败辱之耻，此外里得道的高人羽化飞升之前，也是要有个渡劫的过程，这是上天要考验其心智够不够坚定够不够成熟，过之即成仙，败之灰飞烟灭。
于是小爷在短暂的失落之后，又重新振作起来，一切才刚刚开始。因为时间还早，两点半刚过，目标人群尚未出巢，小爷哼着歌儿吹起了气球，他看着五彩斑斓的气球在阳光下飘扬，就像梦想。
夏天的车站狂暴而燥热，在这样的情况下，小爷的第一个目标出现了。
他此刻如同一个刚刚学会狩猎的小动物，蛰伏良久蠢蠢欲动，却又抓不准何时出击，在这犹豫的当口，他眼睁睁看着猎物从眼前溜走。
紧接着第二个目标出现。小爷吸取教训，挥舞起狰狞的爪牙，义无反顾扑了上去。目标是个年轻妈妈，手边牵着个小萝莉，看到有不明人物飞快接近，本着护女心切的天性，把小萝莉拉到另一只手边，然后后退半步露出警戒的目光。
小爷很是尴尬，他拿着粉色气球的手停在半空，讷讷地说不出话来，他本想用气球贿赂一下小萝莉，然后再借机和年轻妈妈攀谈，一大串套话都挂在嘴边了，不料气氛不对，只好硬生生咽回去。
第三个目标随之出现，是个奶奶带着小男孩，小男孩瞧见小爷手里一簇簇的气球，很是兴奋，一溜烟跑了过来。小爷没想到居然有猎物自个儿上钩，心里狂笑之余面色故作镇定。
小男孩拿到心仪的气球后，颇为开心，奶奶见孙子在陌生人那流连忘返，忙匆匆赶来护驾。小爷见时机成熟，一口气套话连篇，不等奶奶做何反应，旋即展开攻心战略，末了瞧见奶奶目光炯炯，很是感兴趣的样子。小爷大喜，心说此番猎物已是瓮中之物手到擒来，决定做最后的了断。
此刻他脑海里已经办起了庆功宴，先是举香槟庆祝开门红，然后载歌载舞欢庆接下来生意兴隆，最后领导对他大加褒扬当庭宣布小爷同学升官进爵。
不过这些美好仅存在于幻想，奶奶这时用闽南语说了一句话，让小爷一口老血险些咳出来。如果各位足够聪明，应该能大致猜出这句话的内容。
奶奶说我听不懂普通话，你在讲什么？是不是在说一个气球多少钱，五毛我也不要。顺势把气球塞还到小爷手上，拉着小男孩走开。
小爷忽然觉得四周秋风萧瑟起来，漫天枯黄的落叶飞卷，悲苦凄凉的哀乐幽幽回荡开来。此时此刻小爷本应该扯一些烂话聊以自慰，毕竟这一波连败着实给了一个刚出道的新人蛮惨烈的打击，却瞥见刚停靠在车站的135路公交车上下来了个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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