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看着月色下旅馆朴素的院子,把脸贴在玻璃上,似乎陷进了回忆里。
她一摆尾巴游到水箱顶部,把头伸出水面,湿淋淋的红色长发贴在后背上,是她一直都厌恶的粘重触感。
人鱼隐约看见院子里站着一个男人,正摘了火红的石榴朝她微笑。水珠从她头顶滑下流进眼睛,人鱼伸手抹了一下再睁开眼,眼前就什么也没了。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那个人时,瘦弱的青年震惊地盯着她睁大眼睛,手忙脚乱拿出身上所有的财物交给渔民,随后把她带到了一所大宅,养在专门打造的巨大鱼缸中,每隔几天就跑来一脸痴迷地望着她。
那时候人鱼还不太会说话,只能支离破碎地听出青年所说的赞美和感叹。很快对方就彻底地解决了城中的事务,搬来乡下日日和人鱼呆在一起,饮食上也试图与她保持一致,在青年又一次吃下生鱼呕吐之后,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为什么?”
“啊,啊,你终于说话了,”听到她的问话,青年因为激烈反胃而发红的脸上显出迷幻的神色,他一边咳嗽一边笑了起来,洗净了自己之后把脸贴上玻璃壁,声音由于激动带着几分嘶哑,“因为我爱你。”
我爱你。青年总是这样说。
他搬来竖琴为她演奏,朗读传世的戏剧与诗歌,用最繁复,最热切,最隐晦,最无遮拦的语言赞美她的美貌和灵魂。更多的时候他只是静静坐在她面前,痴迷地望着她,有时望着望着就癫狂大笑,也时常突然痛哭直到昏倒在地。
“让我吃掉你吧,”他隔着玻璃抚摸她的轮廓,把脸颊贴在冰凉的缸壁上磨蹭,声音里满是爱意,“或者你来吃掉我,这样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
人鱼看得到青年眼睛里的迷恋,也看得到他内心翻涌的疯狂。她不懂他说的“爱”,反而愈发戒备起来,到后来青年的身体越来越差,有时在冷硬的地板上昏睡几天,人鱼也不再试图用水泼醒他,只是冷眼看着。
“我昏过去多久了?”他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站起来,问道。
“两天。”她平静地回答。
“两天啊…你一定饿了吧,”青年开始准备食物,收拾到一半突然笑出来,“如果我就这样死了的话,你也会饿死的。”
“真好啊,一想到你会跟我一起死去,突然有点后悔刚刚醒过来了。”他笑眯眯地望向她,带着几分感慨,“说到这个,死前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人鱼对于青年时不时的疯话已经麻木了,她闭上眼转过身去,不再理会身后人类的像是自言自语的追问。
他并不在意人鱼的冷漠,依旧笑眯眯地说:“我的记性越来越差了,你想回到海里对吗?很抱歉,只有这件事我没法满足你...不过说起我的愿望,大概是和你一起死去了,呵...”
青年说到这里声音停了下来,沉默了一会儿,他又低低地哼起赞歌,用的是人鱼并不熟知的语言,她把自己沉在池里,刻意忽略水中被青年低哑声音带起的轻微震动。
青年并无意向她索取什么,无论是回应亦或是爱情,他对人鱼热烈的感情与对墙上的一幅画没什么差别。
人鱼不明白他疯狂行径背后的驱动是什么,青年也不解释,他日复一日地透支自己的身体和爱意,拥抱着冰凉潮湿的玻璃笼睡去。
他们隔着玻璃,一边愈发狂热,一边愈发冷淡。直到一日清晨,他在她面前喝下了毒酒,他扔掉酒杯,尽管额角已经有了因为腹中绞痛而冒出的汗珠,脸上依旧是令人鱼厌恶又迷惑的微笑。
“再见了,”他说话的喘息在玻璃上呼出一片模糊的白雾,目光痴迷地盯着人鱼略微惊异的神情,“再见。”
人鱼看着无声无息躺倒在地的,已经不再年轻的男性人类,大脑中闪过许多东西,定神下来又发现只剩一片麻木的空白。
他们从未真正相处过。
她没真正听过他说的话,他似乎也不是真的说给她听。
那...就这样吧。
“真无情。”克劳德听她说到这里,耸耸肩评论道。
“也许吧,”她歪了歪头,红色的长发从肩头滑下,露出线条姣好的后背,月色下的人鱼美丽得让人忍不住移开目光,而她本人则一副毫无所觉的样子,提起死去的人类时也是一脸淡漠,“那我要怎么做呢?他说的爱,我不懂,不如你来教教我?”
“有必要?”人鱼的话如果放在人类身上,克劳德难免要讽刺上一句生性放荡,可她神情坦荡目光笔直,一瞬间让他想到了多年前树林里女孩子在被问到同样的问题时认真向他解释的样子,克劳德抿了一下嘴,垂下眼睛看着地面,冷哼一声,“不懂才是正常的,我以为你们这种低等生物只要能够按照本能□□繁衍就足够了。”
“□□繁衍啊…不清楚,”人鱼撑在水箱边上的手一推,仰躺着沉进水中,水花落下,她的声音听起来又飘又轻,“我没有见过其他的人鱼,不知道他们会是什么样子。”
“你觉得我还能见到大海么?”她任自己沉到池底,神色不明地望向天空。
克劳德并不需要思考答案,他看着眼前这只大陆上唯一的稀有生物,她的下半生无论长短都注定要在达官贵人的赏玩中度过。他沉默了片刻,说:“明天就到了...一句忠告,你最好还是收起自己的妄想。”
人鱼似有若无地点了点头,飘荡的红发缠绕住她脖颈上的细铁链,在厚重黑布遮住克劳德视线前,他看见她嘴唇一张一合,似乎在无声地唱着什么歌。
第二日把人鱼运送到皇宫之后,克劳德的生活回到了之前的状态,被派往边城处理事务,拉拢各方势力,提防异母兄长的明枪暗算…他冷静又锋利,一点一点地爬上高位,把曾经渴望的东西收归到自己手中。他没再听到——或者是刻意忽略了关于人鱼的消息。
克劳德一直都是擅长遗忘的。
一开始是他的姓名,后来是他的童年和母亲,树林里小女孩温暖柔软的手,身处弱势时受到的忽视和耻辱,更何况短暂平淡任务中的一夜交谈。
像是许多年前从黑暗的牢房中说出“我的名字是克劳德·威廉”时的平静一样,那些无用的,无谓的东西,只要闭上眼,再睁开就可以忘记了。
“威廉先生?”
“真是不好意思,您的美貌太过耀眼,坐在您身旁的荣幸让我无暇思考,”他在宫廷宴会上回过神,带着得体的歉意朝身旁的贵族小姐微微一笑,“您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尽管知道这番说辞是客气的推脱,那位小姐还是稍稍红了脸,她拿扇子掩饰般地扇了两下,“大家都去看二皇子新制出来的人鱼标本了,威廉先生不打算去瞧瞧吗?”
他握着酒杯的手指一紧,“标本?”
对方点头,为找到话题而开心了起来,“听说找了最好的工匠,用了好几箱上等的宝石装饰...不光如此,那人鱼的面孔也格外引人注目呢…”
“啊,自顾自地说了这么多,”她见身边的男性并未回话,只垂着眼睛摩擦酒杯,连忙打住,小心翼翼地开口,“我说的话让您无趣了吧,不如您给我讲讲战场上的事?”
“不会,听您讲话是一种享受。”男人绿色的眼睛眯了一下,又重新带上让她心跳加速的笑意,“趁现在人不多,不知道您愿意赏光同我跳支舞吗?”
年轻的小姐羞红了脸,她放下扇子,用最矜持的姿态把手递给自己英俊的男伴,拎起裙摆走进舞池。
真好呀,她偷偷打量对方英挺的眉眼,心里欢喜得像藏了一百只小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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