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三十年小雪,这是杨明堂的祭日。南宫燕从万春楼走出来,心情很沮丧。
走到一个转角,她的手腕被人抓住,瘦弱却有力的男人手掌将她猛地拉入了一个胡同里,她吓了一跳,看着柳正钦那张慌慌张张的脸就发起火来:“柳正钦!你疯啦!这是要干嘛?!”
“燕儿,江南的房子已经买好了。上次我们不是约好了吗?等京城的事儿了结了,我就带你回你的家乡去……”柳正钦将一个包袱塞到她手里,眼睛发亮:“燕儿,跟我走吧!”
南宫燕愣了愣,然后摆开手,不在意的笑了:“行了,柳正钦,别闹啦……”
他重重拉住她刚刚挣脱的手腕,她止住步子,诧异的回头,看见他低着头,与刚刚完全不同的样子。
“你……”
“我知道你是她。”他握着她手腕的手忍不住颤抖,发颤的声音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情绪:“你推开我时的那个眼神……燕儿,你知道吗,其实你一点都没变。”他弯着腰微微笑起来,眼泛泪光:“不管是脾气、性格,还是神情、眼神,都是我当年记得的模样。”
“……呵呵,你记错了吧……”
“当年你推开我,替我挡了那些追兵一棍,那个眼神,我翻翻覆覆记了十年,怎么会错?”
南宫燕脸色不善起来:“柳正钦,我不知道你在发什么神经,又把我当做了谁!不过光凭一个眼神未免也……”
“不止眼神,祠堂密室的书架上,你把腕上铜币的完整模样印在上面了。”
南宫燕眉心一跳,回想起当时大惊之下整个人跌倒在那落满薄灰的书架上,当时的右手的确按了上去……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那枚铜钱是你娘留给你的,你说是你爹和你娘的定情之物,日后找着你爹要让他好好看看……燕儿,和你相关的事,我都记得的。”
“你放心吧,燕儿。那天晚上只有我进了那间密室,印记我已经擦掉了,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他走上前来,又紧紧拉住她的手:“燕儿,跟我走吧!”同样的话语,却满是哀求的语气。
她眼中厉色闪过,三枚银针顶住他的咽喉,转瞬间就将他按在了身后的墙上:“既然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她邪邪的笑起来,带着嗜血的意味:“那是不是说,只要除掉你,就没人知道了,嗯?”他盯着她陌生的面孔,却没有害怕的感觉,只是眼泪渐渐积蓄起来。
“嗨,真没意思……”她骤然松了手,露出得逞的笑容:“你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啊,吓吓你就哭了,啧啧啧……”她背着手,退开两步:“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啊,我的确是准备回家乡看看了。”
他露出惊喜的笑容,撑着墙站起来,有些语无伦次:“那我们……我是说,我陪你,送你回去。”
她看看他,歪头想了想,倏而笑起来:“好啊,到时候我请你吃江南的河蟹和甜点!那么……三天后的未时,我在城西驿桥那棵大柳树下等你。”
“好!好。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她转身离开,不敢相信,刚刚某一瞬,她的银针真的想要刺穿他的喉咙。
长袖中的手收紧,银针刺破了她的指腹,她右眼一跳,将手抽出,右手无名指尖已经冒出了一颗豆大的血滴。她心中愈发烦躁,将血迹吮掉,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一回,想要安安静静的离开,怕是不易。
南宫燕觉得,她大概可以在街上摆个摊做个算命先生。
从天府楼买了份她馋了许久的八宝鸭,她提着袋子,往城门那儿走着,小步子迈的很愉悦。突然看见傅云天带着几个捕快正在城门口巡查,她心里抽了抽,面上却依旧如常。她看见他转过头来,目光在她身上一顿,她正要摇手招呼,他却已经不动声色的转过身去,和他那几个兄弟聊得热火朝天,像是完全没看到她一样。
“什么意思嘛……”她骂了句:“不理我……谁会稀罕!”再不去看已经和捕快们走远的某人,昂首挺胸很是有范儿的出了城去。
可是为什么,这个明明已经走了的人,现在又回来了,而且像个鬼魅似的,不声不响、不远不近的跟在她的后面,从出城起一直跟着走了三刻钟了!
她感到怪异,逐渐加快了脚步,可是这对傅云天来说毫无用处,反而将她弄得气喘吁吁,狼狈不堪。他越走越快,离她越来越近,却又不将她立即抓捕,就像一只戏耍老鼠的猫。南宫燕越想越气愤,轻咬下唇,心一横,几乎就要展露轻功、无所顾忌的将他摆脱了去。他像是可以洞穿她的心思似的,大步一迈,将她拉住,开口的第一句话却带着深深的寒气:“十四天了!你还想躲到哪里去?!”
她狠狠的瞪他一眼,竟将他唬住了一瞬。她甩脱他的手就要离去:“关你什么事!你管的着吗?!”
他心中也有气,捞住她的双手,交叉一拉,将她牢牢禁锢在了自己胸前。他既使了功夫,她也就不藏着掖着了,两掌运力想要将他推开,他松开一手,她一个转身,却又被他正面相对拉进了怀里。她有些气又有些羞愤的神态落进他眼里,她趁他不备,拈出银针狠狠扎进了他的手臂,他吃痛闷哼一声,手上不松反紧,让她觉得自己的腰几乎就要折在这里。
二人的斗法还没有分出胜负,南宫燕瞧见这人烟稀少的城外小道上竟然走过来几位晚归的老妪,她眼睛一亮,递给傅云天一个阴险的眼神,傅云天还没有理解过来,她就已经在他怀里大哭起来,一边挣扎一边喊道:“救命啊!救命啊!阿婶!阿娘!这里有登徒子非礼我!救救我啊!”傅云天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人在他怀里哭得倒是很真切、很卖力。
那几个老妪也确实不负重托,挎着篮子、拄着拐杖“蹬蹬蹬”的就向这边急急赶来:
“干嘛呢!臭小子!”
“这是哪家的臭小子,还不快放开人家姑娘!”
南宫燕“哇”的一声哭得更嘹亮了,心里悱恻着:这人怎么还不松手?
这几个老奶奶确实一身正义,看见傅云天一副无奈的样子站在那里却就是不放人家姑娘,举起拐杖就向傅云天敲去:“我打醒你这个浑小子……”
傅云天抱着南宫燕一转,弯腰将她罩住,那几根拐杖一声一声全闷在了他的背上。他微微叹了口气,松开了她腰上的手,捧起她的脸,她眯起一只眼偷偷看了看,又赶紧闭上,再接再厉的哭了下去。他粗糙的指腹刮过她的脸颊,将她的眼泪擦掉。
“南宫燕……”
她听见他用从来没有过的声音唤她的名字,正要睁开眼睛,他却突然俯下身去,覆上她柔软的唇,让一切的哭泣止于一个绵长而深切的吻。
南宫燕睁着眼睛,刚刚酝酿好的眼泪就这样悬在了眼角,将滴未滴。她的脑子因为缺氧而一片空白,直到他放开她的唇,轻轻抹了抹她的眼角,转过头去和那些一脸震惊满腹狐疑的大娘们开始面不改色的扯起弥天大谎来,她也只能痴痴傻傻的立在那里:
“这是我内人,前段日子惹她不高兴了,非要回娘家去……还不认我,让您见笑了。”老妪们看看一派温和、气宇轩昂的傅云天,再瞧瞧那个满面狼藉、呆若木鸡的小丫头片子,心中是非已明,一改刚刚的态度,纷纷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我看这小娘子脾气也不小吧,唉哟你这做丈夫的也不容易啊!刚刚实在是误会误会……”“是啊,是啊!我就说他刚刚一直护着那姑娘,怎么可能不认识嘛!”
“小伙子,女人啊,就是脾气来的快去的快,你好好哄哄。唉哟,这郎才女貌的……”
每个人离开时还都热心的送给了南宫燕一些逆耳忠言:
“小娘子,要珍惜你家郎君啊,这么宠媳妇的男人不多见啦!”
“是啊是啊,多大点事啊哭成这样,还骗人,真是……丢人!”
“姑娘,我是过来人,再有什么事儿,别这样哭,男人嘛,有什么事儿晚上盖着被窝儿说,不都听你的吗……”
那大婶揪着南宫燕的耳朵说了这样一句悄悄话,南宫燕想起刚刚的吻来,吓得浑身一个激灵,半边脸皮都烧了起来。
傅云天听不见她们的悄悄话,见她窘迫非常,走过来又将她揽住,往怀里带了一带,他的唇角似有若无的擦过她的额角,他转头,朝那几个妇人笑道:“我会好好待她,再不让她气成这样,劳您们费心了。”
那群人叽叽喳喳、议论纷纷的走远了。南宫燕一把推开傅云天,重重的一巴掌甩在他的脸上,他不言不语受了她一掌,任她狠狠的盯着,神色淡漠,哪里还有刚才人前的柔情蜜意。
她心中又是一阵莫名,咬牙骂道:“混蛋!傅云天你是个大混蛋!”
他不反驳,只抬眸问道:“不打了?那走吧。”
她不肯受他摆布,死死向后捱着,他转头,语气平平却威胁明显:“刚才的方法,还想再试一次?”
她默然了。收敛了神色,乖乖跟在他的身后。他找到她的手握住,力气大的让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她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沉默的背影,心慢慢,慢慢的绞了一下。
山洞里。
南宫燕没想到,在这城郊不远还有这样隐蔽而清净的地方,隐在山坳之间,为藤蔓所覆,洞内却有天眼,连通山后泉水,跌宕而下,注入洞内清池,流向地底暗河里去。这样天造地设的藏身之所她竟没有找到,实在有损她“血燕子”的一世英名。
她背靠在石壁上,看着火光将那个正专心致志架设火堆的男人的身影投在不远处的地上。影子果然是最会骗人的,人怎么可能这么高大。她心里哼一声,却还是盯着那影子发呆,脑袋里其实什么也没有,只是不由自主的,慢慢伸出一只手来,看着脚边自己手指的影子轻轻摇动,慢慢清晰,逐渐靠近“他”的脸颊……
他的影子忽的一闪,瞬间远离,她惊得一缩,又紧紧抱住了双膝,抬起头来,发现他已经架好了火堆,走到了通路拐角,似是望着洞口,背对着她,静静的立着。她这才发现,他从把她带到这里来之后,就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她终于想了起来。
想起来他是应天府最负盛名、百姓竞相倚赖的嫉恶如仇的大捕神,想起来她是半月前才和他殊死相搏、被他苦苦追寻的十恶不赦的“血燕子”,想起来他今日将她拖来这里绝不是为了叙旧,恐怕是早对她起了怀疑。他们之间,还有一场胜负未分的战役。
她强打起精神来,挂上属于南宫燕的嬉笑神色,语带埋怨的说道:“傅云天,你把我带到这么个人迹罕至、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干嘛啊……别以为小猴子走了你就可以随便欺负我!”
“我到底是哪儿得罪你了嘛!……若是怪我消失了半个月,可那是因为杜二爷让我替他送个东西去桐城,跑个腿儿就有十两银子呐!这么好的活计,抢的人可多了,我这走得急,就没记得留个信儿……杜二爷你记得吧?就是上次我帮你忙认识的那位,不信你自己去问啊!”
大概是觉得自己说得太客气了,她又不满起来:“唉,不对啊,你又不是我什么人,我就算是出去了半个月,或者不想在这京城待了,也是想走就走了!干嘛要给你交代啊……”
她剩下的话全吞进了肚子里,只看到那个许久未动的男人因为这句话而突然转过身来,一手敲上了身旁的石壁,慢慢划下几条血珠来。他的身体因为克制情绪而剧烈的起伏着,墨色的眼珠里却全是奔腾的怒意。她被那样浓烈的情绪吓到,再不能故作轻松的编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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