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面不是很大,正在饭点,居然没人排队等位。
崔时雨脱了鞋,赤脚走上榻榻米,猛地站住,下意识地要回头找郑雅,却见郑雅没有跟进来,只是朝她打了个手势,然后退了出去。
门口的风铃“叮当”响了一阵,安静下来。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坐在矮桌后的男人,不知该向前还是向后。
好在他没给她思考的时间,若无其事地招了招手,就像本来他们就约好要在这里吃饭一样。
“站在那儿干吗?过来坐。”
她只踌躇了两秒,走过去,盘膝坐到对面。
香气扑鼻而来,他把搅拌好的蛋液递给她,说:“锅热得刚好。”他夹了牛肉放上酱油锅,很快,酱油将牛肉裹上鲜亮的颜色。
聂廷昀把肉夹给她,说:“尝尝。”
她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半天才拿起筷子。
现在不用控制体重,也不需要进行兴奋剂检测,外面的肉可以随便吃。她感觉自己这辈子没吃过这么饱一顿饭,牛肉在酱油锅里烤熟了,蘸上鸡蛋液,入口甜到舌根发软。
她在对方若有若无的注视下吃光两人份的肉,才抬头问:“你不吃吗?”
他笑了一下:“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胃口这么大?”
崔时雨低头,咬着吸管喝杯子里的饮料。
可尔必思带着气,她满足地眯起眼睛,模样有点儿像小孩子。
聂廷昀垂下眼,接着烤肉,烤到一半听到她咳嗽,整个人忽然僵住,迅速起身,手忙脚乱地从包里翻出来平喘药,大步跨到她身侧,正要给她吸,却见她连连摆手。
“没事没事,就呛了一下,太久没喝碳酸饮料了。”
聂廷昀把平喘药搁在她嘴边没动,盯着她咳嗽完,才慢慢地放下手,额上出了一层冷汗。
他还保持着单膝跪在她旁边的姿势没动,视线紧紧地落在她脸上。
她呼吸平复,朝他望过来。
四目相对,她忽然道:“你现在的姿势……像求婚。”
他的眼神一下子深邃起来,忍了又忍,终于抬手落在她颊侧,很温柔地摩挲,拇指轻轻地按在她下巴的沟上,语气同样一本正经:“要真是求婚呢?”
她眨眨眼,很乖地闭上嘴,沉默了。
聂廷昀低下头,眼眶蓦地发烫。
他想起几个月前,她以为他的亲昵是在暗示关于第二个条件的交易,他压着恼火故意反问她:“如果是呢?”她只是平和又温软地说:“我答应的。”
细想想,她鲜少对他说“不”,仅有的那几次也是他逼人太甚。
可现在她对他沉默。
聂廷昀一直不出声地看着她,她觉得他的眼神有点儿危险,歪头追问?:“所以是真的吗?”
他的手滑到她的头上,抚摸她的发顶,说道:“你想,就是真的;你不想,就不是。”
她垂下脸,说:“我不想。”
崔时雨感觉到他僵硬了几秒,抬眸,却看到他唇边一抹留着勉强痕迹的笑纹,不由得怔了怔。
“好。”他嗓音低哑地说,“那就不是真的。”
吃完饭,她问起郑雅,聂廷昀说郑雅帮他办点儿事。她点点头,不疑有他,跟着上车。回到住处,她才发现,聂廷昀不单知道房子的大门密码、房间门密码,还出入自如,一时非常震惊。
“郑雅说这是为了度假临时租的……”
坐落在富人区的二层别墅,能临时出租一个月,也就崔时雨这种傻瓜相信。
聂廷昀看她一眼,说:“嗯,租了我的房子。”
他脱了外套,发现身后没动静,回头一看,崔时雨站在门口抿着唇,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换鞋。”他打断她的沉思。
崔时雨慢吞吞地看了他一眼,换了室内鞋进来。
房子比中寰的小上许多,却缩短了他和她的距离。她没几步就可以穿过客厅,从冰箱里拿出冰可乐来喝。
他偏头盯着她,想阻止,却没开口。
崔时雨喝了半罐可乐,盘膝在沙发前的地毯上坐下。
他走过来,把她放在一侧的可乐拿走放回冰箱,关门的工夫,身后冷不丁传来嘟囔的声音。
“我以为你不想见我。”
聂廷昀一下子就明白了这句话背后的质问、委屈、惊惧……
我徘徊在生死之间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在我身边?
你为什么一次都没有来医院?
我都不能打柔道了,一切如你所愿,你高兴了?
我什么都没有了,可你也在躲着我。
你为什么现在才出现?又想骂我什么?
他转身,看到她低垂的侧脸,柔和的灯光将她的影子淡淡地映在面前的木几上,随呼吸颤动。他心里一紧。
颤动的影子让他想起一些不太快乐的字眼,比如雨在消逝,比如云在漂泊。
聂廷昀坐过去,先是试探地碰到她的肩膀,然后把人整个自身后抱进怀里,胸口贴着脊背,掌心覆在她腰间。
他垂首,自颈后亲吻她耳垂,一声声诚恳地道歉?:“对不起,时雨。”
她把脸藏在他的臂弯里,滚烫的湿意很快透过衣袖传出来。
聂廷昀僵住了,先是不可置信地想去看看她的脸,可滚了滚喉结,最终还是没动,就那样抱着她。
他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了解崔时雨,或者说,他有点儿不太明白现在的崔时雨。
他不知道她像普通的小女孩那样喜欢喝碳酸饮料,还会咬吸管。
他不知道她可以哭这么久,有这样多的眼泪,哭得他心都跟着碎了。
他不知道她也能如此激烈地表露情绪,而不是什么都自己往下咽。
或许勘破生死后,她才懂得这些。
她哭够了,趴在他臂弯里,在袖口上擦了下眼睛,就立刻被他发现了。聂廷昀低斥了一声“脏”,伸手拿纸巾帮她擦眼泪。
她眼睛肿得像桃子,闭着眼,他总觉得自己像抱了只猫,小小的一只猫蜷缩在他怀里,任他摆弄。
哭过后的吸气一下接着一下,让他心惊胆战,他随时想冲过去拿放在包里的平喘药,又怕动作太大,反倒牵扯出未知风险。等她渐渐地平静下来时,他的脊背汗湿了一层。
“哭好了?”
她不吭声,过了一会儿掀开他的手爬出来,和他面对面地跪坐着,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这是要好好聊天的架势。
这段时间,他打点康敏给她选择权,给她休假,收买了郑雅做间谍,将她的一切巨细无遗地向他报告……他背地里做了许许多多,却总是迈不出那一步。
他不敢坦然面对她的质问、失望,甚至是指责。
为了赢所谓的赌局,他排了一场必输的比赛给她,折断她一对羽翼,还害她险些丧命。
从濒死状态里脱身的那一刻,她会不会难过,会不会恨他?
在哪怕可能天人永隔的时刻,他也不曾来看她。
她知道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呢?
一定很绝望吧。
他屏息,等着惩罚来临,无论怎样的怪罪他都做好准备全盘接收了。
谁料她问:“对不起什么?”
聂廷昀怔了怔,哑声说:“很多。”
她看起来不是很明白,迟疑了几秒才追问:“比如呢?”
“比如……”他脑子一时空白,也不知拿什么来举例,只道,“我不该说你陪睡,倒贴。”
她垂下眼,手指在运动裤上蹭来蹭去。
聂廷昀动了动喉头,克制又急迫地抬手抚摸她的颈侧和脸颊,抵着她前额说:“是我口不择言,时雨,对不起,你能原谅我吗?”
她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发自内心地道:“你为什么会那么说我?因为我不拒绝你亲热吗?还是你真的觉得我付出的那些……是倒贴,很轻贱?”
他立刻要开口否认,又因她骤然扬起的眉眼而闭嘴。
“那一个亿让你生气,你在气什么呢?气我伤害了你的自尊心,还是气我自作主张,让你觉得我把你变成了一个坏人?连我这么笨的人都知道,对你来说那笔钱只是一时的困窘,你不会因为得到任何人的帮助而受伤;但你为什么就不能明白,对我来说,那已经是我透支都透支不了的全部了。”
他蹙着眉,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她继续问:“还是你觉得,我在你面前就应该是一无所有,我是不配给你什么的?”
他露出罕见的痛苦神色,很艰难地开口:“你怎么会不配?时雨,别说这种话。我怎么可能为了自尊生你的气?”
崔时雨忍不住抬手,用食指一点点抚平他蹙起的眉头,平静地:“没关系,都过去了,你不用……”
他拿下她的手紧紧抓着,几乎弄痛她了。
“听我说完,时雨。”聂廷昀很认真地看着她说,“那天我看完你的病历,又见你那副鬼样子,实在是不知道要拿你怎么办。我当时太难受了,连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什么。因为你看起来像是铁了心要赢那场比赛,可是你赢了,会不会像当年那样说走就走,我一点儿把握都没有,我甚至不知道你是不是还在乎我。
“三年前的那一天在我梦里重演了无数次,可我没有一次留得住你。”
他平静地说下去,像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但每个字又都像是从脏腑里头硬生生掏出来的,连着筋脉。
“我不想你再离开一次了。”
崔时雨嘴角向下,像是在忍住什么情绪,很快又偏过头低声:“可是我快要死的时候你都没来。”
这一次,他沉默了很久。
崔时雨转头去看他的眼睛,他低着头不给看,半晌一言不发地松开她,迅速起身进了盥洗室。
水声“哗啦啦”响起,她在原地等了很久,他还是没出来。她只好追到门口,敲了敲磨砂玻璃的门,问道:“聂廷昀,你怎么突然洗澡?”
回头看了看,他的行李根本还没打开,换洗的衣服都没带进去。
“聂廷昀?”
她的心被夹杂着难以置信的酸涩包裹,心照不宣地停下敲门的手,直到水声停下,里面传来有些陌生的、发闷的语声。
“我不是神,崔时雨。我也会有懦弱不敢面对的时候。我没有真正强大到你以为的那样……什么都可以站出来扛着。”
隔着磨砂玻璃,她看到他的一点儿轮廓,像是坐在浴缸的边缘,脊背弯成一个她绝没有见过的、颓然的弧度,让她看了心口生疼。
门内,聂廷昀动了动哽得难受的喉头,说:“我也有心里一点儿底气都没有的时候。譬如,你要离开。譬如……生死。”
等她消息的那晚,他想了很多。如果当初他可以由着她做喜欢的事,至少能让事情发生在可控的程度内。或许当年她不会走,现在也不会受那么多伤,吃这么多苦,更不会死生未卜。
谁都知道死生面前无大事。但不到那个关头,没人能真正明白。
他想,他错过太多,也错了太多。
一开始,她就是跋山涉水带着厚礼来见他的,他只允她上门,也并没礼贤下士。等她走了,他怪她是贰臣,却不问问自己是否以国士待之。
他后悔了。可扪心自问,若是重来一次,他或许依然如此,他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
可就算是这样,他也还是不想要放开她。
他的爱注定是在饱含占有与控制的土壤里生长,去掉哪一个,都不再是打着聂廷昀印记的爱了。
那晚他们的谈话没能进行到最后,因为聂廷昀不肯当着她的面出来。
她只好去另一间浴室洗澡。睡得半梦半醒时,才觉有人带着水汽躺上来,像往常一样将她抱住。她摸了摸搂在腰间的滚烫的手,想扭身去寻他的眼睛,却被他抓住手指吻了吻。
“别闹。”他声音哑得像哭过,她于是僵住了,听他道,“睡吧。”
温度不正常的呼吸散在颈后,她僵硬着脖子躺在黑暗里,干瞪着眼,胡思乱想了好半天,直到挨不住困意合上眼皮。
那天,崔时雨在梦里为自己举行了一场葬礼,聂廷昀来扶棺,棺木下葬后,聂廷昀像个小孩子一样,在墓前哭了很久很久,久到她想推开棺木说:你不许再哭了,很吵。
可是身上那么沉,墓里那么黑,说话外面都听不到,她又害怕又难过,忍不住跟着他一起哭。
一觉醒来,她才知道梦里为什么觉得身上沉。
他霸道地将她整个人锁死在怀里,压得她险些透不过气来。她花了点儿力气才把他的手臂移开,他被弄醒了,皱着眉用不快的表情盯了她几秒,又闭上,翻了个身背对她。
崔时雨呼出一口气,蹑手蹑脚地下床。
洗完澡出来,她正碰见郑雅拎着一堆东西进门。
瞧见崔时雨,郑雅露出一点儿尴尬的、间谍身份暴露的心虚表情,问道:“时雨,你醒啦?”
崔时雨没说话,接过她手里的东西翻了翻,都是一些生活用品。
“你昨天去哪里了?”
郑雅挠着头嘿嘿笑:“五星大酒店。”聂先生原话是让她别出现,挑个好的地方住,回头他给报销。她于是非常听话地找了个最贵的酒店。
崔时雨看了郑雅一会儿,问道:“那今天呢?”
她在阪城这一个月休假有游玩行程,要拍一些Vlog(视频)作为粉丝福利,因此前些天都是郑雅陪着她,但现在聂廷昀来了……
果然,郑雅说:“公司有事让我回国。”
崔时雨了然地点点头,从冰箱里拿出一盒木棉豆腐,用勺子一口一口舀着吃。
郑雅见她没再追问,松了一口气,把行程单拿出来,凑到跟前唠唠叨叨嘱咐了一番才走。
聂廷昀下楼的时候,崔时雨一盒豆腐还没吃完,他偏头多看了一眼,站住脚,想说什么,又没说,转身去准备简单的煎饺。
崔时雨知道他觉得自己吃法奇怪,她也是最近才迷上把豆腐当成冰激凌来吃的。
等她吃完豆腐,煎饺已经好了,她连筷子都懒得拿,用叉子戳着吃,一面吃一面问饭桌对面的人:“今天你给我拍vlog?”
聂廷昀抽出餐巾纸给她擦嘴边的油,漫不经心地道:“嗯,今天我当你助理。”
聂廷昀说要给她当助理,这有点儿奇妙。
她走神地沉默,哪知他探身过来把她叉子上剩下一半的煎饺吃了,这才回过神来。
他一只手撑在桌上,很温柔地低头凝视她:“怎么,不信?又不是没伺候过你穿衣服。”
她耳尖发红,干巴巴地说:“我助理不做这个。”
他朝她微笑,装得很好脾气似的说道:“好,那就不做这个。”
她脸也开始红,蹙起眉把叉子放下,有点儿不知所措地起身,什么也没说就上楼换衣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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