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云观澜在云公馆会见了余玫瑰。
而家宴,就定在一周后。
孟聆笙已经整整一个月没有踏出过郑公馆。
这一天,她正坐在卧室的窗台上望着波光粼粼的苏州河发愣。上海三月,白玉兰的花期又要到了,满城又将开遍望春花,就在六年前的春天,她和云观澜在望春花飘飞的时节里相遇……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郑无忌出现在门口。
孟聆笙冷冷地道:“弟弟和弟妹的房间,做哥哥的不应该擅闯吧。”
郑无忌挑眉:“是吗?那对不起了,既然这样,我看这份请柬也不必给你看了。”
闻言,孟聆笙从窗台上直接跳下来,跑到门口:“什么请柬?”
郑无忌把手里的请柬递给她。
孟聆笙迫不及待地打开,只见上面写着——
郑无忌推事、孟聆笙律师启:诚邀二位于一周后至云公馆赴宴,云观澜敬上。
是他,云观澜,他从牢里出来了。
郑无忌把请柬抽回去:“你的前未婚夫可真是好本事啊,有一个女人愿意救他的命,还有一个女人愿意救他的自由。他不仅迷倒了你,还迷倒了一个日本女人。”
日本女人?孟聆笙蹙眉不解。
云观澜从来没有向她提起过小林抚子的身世,在她的记忆里,小林抚子还是那个叫林馥的中国女孩。
郑无忌问她:“你想去吗?”
孟聆笙咬唇不言,她知道,如果她说想去,郑无忌一定不会如她的意。
郑无忌笑了:“你不用白费心思了,无论你说想还是不想,或者你沉默,我都不会让你去的。又或者,看你表现,还有一周,我会慢慢考虑的。”
他脸上带着恶劣的笑,满意地转身离去。
整整一周的时间里,他时不时地提起那场即将到来的宴会。
他不停地撩拨着她,有时,在餐桌上,他会说:“如果你穿着新嫁娘的红色衣服出现在云公馆,云观澜会是什么表情?”
有时,他又故意说:“那条绿色的礼服裙很衬你的肤色,参加宴会时穿肯定不错。”
孟聆笙忍受着他的恶意,对他所有的挑逗都一语不发。
云公馆宴会的前一天,吃早餐时他又说:“我今天看到了那个日本女孩儿,穿和服,很年轻很美,或许我也应该给你做一套和服,让你穿和服去云公馆赴宴。”
孟聆笙胃里一阵翻涌,忍不住捂住嘴巴。
郑无忌放下了手里的刀叉,疑惑地望着她。
孟聆笙直起腰来,眼神冰冷地看着他:“郑无忌,你让我觉得恶心。”
郑无忌脸色一变,只是一瞬间,他又恢复了那副平静无澜的表情:“是吗,那你要努力习惯了,毕竟,你还有一辈子要忍呢,弟妹。”
他站起来,用餐巾擦一擦嘴角:“我今天晚上有饭局,可能会回来得很晚,我建议你也睡晚些。”
他露出一个恶意满满的笑容:“毕竟,明天你要在家里待一整天,可以尽情补眠。”
他转身离去。
那天晚上,他果然回来得很晚。
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孟聆笙正躺在床上努力入睡,突然,门被“砰”的一声推开,一个醉醺醺的人走了进来,是郑无忌。
他满身的酒气,不知道在饭局上灌了多少酒,脚步也踉踉跄跄的,朝着床走过来。
孟聆笙侧身而眠,手指紧抓着枕头,不敢睁眼,也不敢翻身,只好假装睡着了。
她感受到床剧烈地一晃,和“扑通”一声闷响。
大概是郑无忌跪坐在了床边,醉酒的沉重的躯体撞到了床沿。
紧接着,她耳边细嫩的皮肤感受到了一点炙热而温柔的触碰,吓得她整个人几乎要跳起来,但她还是忍住了,只是手抓枕头抓得更紧了。
在她背后,那只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卷发,用五指做梳子,一下一下梳着,她听到郑无忌的呢喃:“聆笙,你睡着的样子好乖,真希望你一直都这么睡着。”
孟聆笙浑身汗毛倒竖。
他喊她聆笙!
一直以来,他都只喊她孟聆笙、孟律师、弟妹。“孟聆笙”带着十足的恨意,“孟律师”则带着无尽的嘲弄,而“弟妹”带着刻骨的恶毒。
可是他现在竟然喊她聆笙!亲昵得仿佛在呢喃情人的名字。
郑无忌继续说下去:“只有你睡着了,只有在人后,我才敢这样喊你。当着你的面我从来不敢这样喊,其实我早已经在心里喊了一千一万遍‘聆笙’,云观澜说得对,我是个只敢躲在亡灵背后的懦夫。”
“你不知道吧,那年在富春江上,郑家的游船上我也在,正好我有事回国,看到你喜欢上你的,不只是信弟,还有我。那时候你还太小啦,我想着,等你再长一长,我就央父亲去你家提亲,可是没想到,一年后,我回来时,却得知你已经和信弟订婚了。
“从小我和信弟最要好,他身体不好,当我这个大哥是英雄,我们的娘去世得早,后妈刻薄,父亲耳根子软,从小我和信弟就在精神上相依为命,我是他的哥哥,也当自己是他的父亲。我那么喜欢你,可你已经是信弟的未婚妻了,我好难过,可是我不能和信弟争,他什么都没有,我曾经发过誓,一定要尽己所能满足他所有的愿望。
“他对我说了个愿望,他希望我可以帮他建一座房子,建他和你的新房。我答应了,那是我学成后设计的第一幢房子,我为设计它,用尽我的所学,想让它成为天底下最精致最舒适的金屋。
“原本我想,你是我喜欢的人,信弟也是我喜欢的人,我喜欢的两个人在一起了,这也很好。虽然我成不了你的丈夫,但我们好歹可以成为亲人,未来某天,我去你和信弟家做客,你们会从我设计的金屋里走出来迎接我,你会叫我一声‘大哥’,而你和信弟的孩子会喊我一声‘大伯’,我可以教他用石子打水漂,等他长大些,教他学建筑师,我会很宠他,而你可能会笑着说‘大哥不要这么宠他,会把孩子宠坏的’……我为我们想了很多未来,可是没想到会是这样。
“我爱的人,因为我爱的另一个人而死。你不知道我有多难过,难过到甚至怀疑,是不是因为我怀抱着这点隐秘的感情,才引来这样的报应;难过到,必须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你的头上,才能继续呼吸下去。
“我唾弃自己对你的恋慕,可是我又难以自抑,所以我打着复仇的旗号,去学法律,接近你,和你作对,折磨你,也折磨我自己。做汉奸呵,你骂得对,我辱没了郑家的门楣,我就像一个向着无底洞跌落的人,一直向下坠,向下坠……
“二十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你,我此生的梦想就是娶你为妻,想和你共结连理,到头来却只得一句弟妹,云观澜说得对,是我活该。
“你不知道,这段时间以来我有多焦虑,我每天都在害怕,怕那日本女孩是个傻瓜,会帮云观澜把你抢回去,谢天谢地,她不是。
“明天我会独自去云公馆赴宴,回来后,或许我能尝试着对你好一些,或许我们能放下过去,不互相折磨地度过下半辈子……或许——”
孟聆笙感觉到自己的手被轻轻抬起,有什么湿热的东西在上面轻轻一碰。
那是一个吻。
又是“咯吱”一声响,郑无忌站起来,摇摇晃晃脚步虚浮地走出卧室,带上了门。
孟聆笙长舒一口气,狠狠地打了一个寒噤。
第二天上午十点,郑无忌穿戴一新地出门了。
他离开后不久,孟聆笙听到楼下有人在高声喊自己的名字。
她走出卧室,看到小周拦在门口,而大门外余玫瑰正试图闯进来。
孟聆笙高声道:“小周,放余小姐进来。”
小周有些犹豫,孟聆笙拔高了声音:“你不过是一条看门狗,我是郑家的二少奶奶。”
小周这才不情不愿地闪开一边,让余玫瑰走进来。
余玫瑰快步走上楼梯,拉着孟聆笙的手走进她的卧室里。
一进卧室,余玫瑰就关上了门,竖起食指抵在唇前。
果然,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余玫瑰高声道:“这是什么鬼地方,布置得这么恶俗,郑推事的品位真是可怕。”
她嘴上说着话,手上却拿起一支笔,在纸上飞快地写:晚上八点,十六铺码头,有船接应。
孟聆笙吃了一惊。
余玫瑰继续高声道:“他们郑家这是娶媳妇还是抢压寨夫人?连门都不让出,还活在大清呢?”
她在纸上继续写:云先生已经安排妥当。
孟聆笙拿过一支笔,写:他呢?
余玫瑰回复:一起走,他说,老码头,死约会,不见不散。
孟聆笙一颗悬着的心放回肚子里,她指指门,用眼神询问余玫瑰:怎么避开狗?
余玫瑰在纸上写:装病。
孟聆笙点点头,她走到梳妆台前,翻出一个打火机,把那张纸烧掉。
然后她走到床边躺下,余玫瑰高声喊道:“聆笙,聆笙你怎么了?快来人啊,聆笙晕过去了!”
门“砰”的一声被推开,小周快步走进来:“怎么回事?”
余玫瑰把他推到床边:“不知道,她突然就晕过去了,你们郑家是怎么照顾人的?”
小周俯身仔细看孟聆笙的情况。他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余玫瑰举起了原本摆放在书桌上的铜胆瓶。
她朝着小周的脑袋,狠狠地砸了下去。
两个人飞跑出郑公馆,朝着苏州河跑去,郑公馆临着苏州河,余玫瑰早已经安排好人在河上撑船接应。
撑船的也是联懋留沪的员工,船划得飞快,过了河就是租界地盘,一进租界就如水滴重回大海,郑无忌想要在洋人控制下的租界之中找到孟聆笙,也有如大海捞针。
余玫瑰早已安排好了一切,上了岸有车接应,过了外白渡桥进到租界里,她早已在一家外地人聚集的旅社里开好房间。她拉着孟聆笙进去,再出来时,两个都会女郎,已经摇身一变成了朴素的弄堂小市民。
余玫瑰也早已经替她打包好行李,里面放着各种未来可能会用到的假证件、衣服和钱。乔装好后,两个人直奔十六铺码头而去。
到达码头时已经是黄昏时分,距离开船只剩下不到两个小时。
云观澜还没有来。
余玫瑰一边和孟聆笙等云观澜,一边向孟聆笙解释:“这是一艘开往香港的法国商船,有租界当局背景。云先生让我联系傅六小姐,由傅六小姐亲自找公议局的埃德蒙先生帮忙,埃德蒙和傅六小姐有生意上的往来,断然不会泄密得罪她,所以这艘船应该很安全。”
孟聆笙却有些焦躁:“他为什么还不来?”
眼看就要到八点了。
余玫瑰安慰她:“再等等。”
然而一直等到七点五十五分,还是没有出现云观澜的身影。
而船马上就要开了。
孟聆笙霍然起身往外走:“老码头,死约会,不见不散。他还没有来,我不能扔下他自己走。”
余玫瑰拉住她:“你发什么疯?你知不知道我为今天做了多少准备?白天我已经打晕过一个人,如果有必要,我不介意再打晕一个。”
孟聆笙努力想要甩脱她:“我不能一个人走……”
余玫瑰忍不住大喊出声:“你还不明白吗?他不会来了!”
他不会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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