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满脑子都是老金头那句“去你娘亲那儿”。
她在快绿阁长到十四岁,却从来不知道关于自己娘亲一丝一毫的消息,现在她的感觉,活似天上掉了馅饼,砸得她眼冒金星,不敢相信。
一溜烟跑到了回青房前,她才忐忑起来,要是老金头是逗她的怎么办,要是老金头说的消息是假的怎么办,要是娘亲真的还活着,真的要回来接他们了,爹爹会高兴吗?
她曾向爹爹哭诉小乞丐也有娘亲,为什么自己没有,却遭了楼里人狠狠的奚落和爹爹毫不留情地打掌心,她的掌心肿了多久,她就哭了多久,可是她也牢牢记住了回青的话,她没有娘,以后也再不要提。
她没有娘,可如今,有人告诉她,她有,而且,马上就要来接她,带着他们一家团聚。
这一切,难道不像做梦一样么。
恪守着规矩,敲了两回门,才听得一声进,采薇开门,回青依然是那么瘦,依然是雪白的中衣,她总是有一种错觉,好像爹爹会随时融进风里,融进雪里,只要她一眨眼,就会消失不见。
呆立良久,回青好笑地看着她,接过她手中的铜子和跌打酒,“你这孩子,是怎么了?买个药酒,怎么丢了魂?”
他将采薇拉到桌前,“把袖子卷起来。”
采薇顺从地照做了,露出了手臂上几道瘀痕,思绪却还停留在刚才的消息上,娘亲啊,这个词,她还从来没有体会过呢,快绿阁里都是男人,她甚至连娘亲的样子也想象不出来。
“啪。”回青一掌覆在她手上的淤青处,加大了力气,将药酒揉开,采薇忍着疼小脸皱皱的样子,实在有趣。
“薇儿,是不是老金头跟你说了什么?”
“老金头说……”兴奋地说了一半,她又忍住了,从前每次提及娘亲,爹爹都要生气,她可不敢摸老虎屁股。
“关于你娘?”回青淡淡地接口。
采薇眼睛一亮,“这么说是真的?我娘当真要来接我,还是个大官?”
回青的脸上并无喜色,偏过头去,“她若来接你,才是你娘。”
采薇是顾不得思量他话中的意思的,开心地手舞足蹈,险些把跌打酒打翻,“我们一家终于要团聚了!”
“傻薇儿。”回青摇了摇头,眉尖微蹙,“她纵是念着旧情,回来看我们,也必定也只肯接了你去。”
采薇好似被浇了一盆冷水般静了下来,“爹爹,你说什么,娘亲怎么会不接你?”
他因为经常皱眉而出现的川字纹又加深了一些,“爹不比你,爹是刺了妓子印的人,走到哪里,也不过如此了。你尚清白干净,爹自然不会拖累你,也不会拖累你娘。”
“娘亲不会是这样的人,她若是嫌弃爹亲,我也不跟她去。”
回青欣慰地笑着,淤青在他手中渐渐揉散了些,他尚有不可割舍之人在此,莫说付落英会不会念旧情,就算她真的要带她走,他也不会走,只是采薇毕竟是她的孩子,如果她真的来接,他也只能放手。
一时间沉默下来,采薇半是欢喜,半是担忧,恍惚间听得回青道:“爹给你准备了新衣,她若来接你,你也好干干净净地走。”
看采薇睡熟了,回青有些吃力地将她抱起,轻柔地放在床榻上,像她小时候那样给她盖好被子,独坐在一边,听着快绿阁的喧哗一点点喧哗,一点点安静,心中竟然是前所未有的平静,有些人注定有缘无分,有些人也注定分道扬镳,谁也留不得谁。
他的目光看向窗外,似乎还能想见,梧桐高高的树枝,参差排布在漆黑的夜色中,是何等的孤独。
有些疲倦地闭上眼,却没有睡意,这么些年了,总是不能好好地睡一个好觉……
是时候,去见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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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鸦声声,悲风呜咽。
屋中的蜡烛闪烁了一下,老金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站起来,心跳得极快。
这是黎明将至未至的黑夜,这是黑暗将散未散的黎明,也只有在这时候,快绿阁才有一丝清静。
他拉开门来,心跳骤然一停——梧桐树下,石桌冰冷,一道淡青色的影子站在桌前,一手挽着袖摆,一手拂去桌上的枯叶,那淡青色的袍子似乎不能抵挡寒气,他微微有些咳嗽,老金头的心揪了起来,如同利爪在他心上划出一道道血痕,而他双手被缚,无能为力。
彼年他们也曾相会在这树下,这偌大一个快绿阁,他们偏偏都喜欢这一株梧桐。他们曾在此击节唱歌,在此对月长吟,十四年了,每当看见这株梧桐,他就会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笛声起,箫声落,人与月,意相和。
老金头下意识地摸了摸鬓角的白发,他还是那么美丽,而自己已经老成了这幅模样。
酒,是早已准备好的,他颤抖着去拿,竟被烫了一下,碰洒了大半,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抱起酒坛,一步步走去。
一院的寂静被踏碎,那人顿了顿,拂去最后一片枯叶,缓缓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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