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便说:“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他捏捏她的鼻子:“那你就更亏了。”
她托着腮说:“我愿意。是的,我愿意。我是为你生在这世上的,就算为你少活几十年,我都愿意。”
现在,她可还甘愿为他,少活几十年吗?
她在心里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章舜廷!
可她现在沦落到这步田地,被他害到这步田地,除了拿起刀杀了他,还能做什么?
蓓蓓望着客厅犄角里,黑檀木架上的大马士革花纹刀。拿刀杀他这类玩笑话,不是没有对他说过的。
仿佛章舜廷的手此刻就放在蓓蓓脑门上,压住她,把她一直压进坟墓里去了。
也许,就像他不久前说过的,他做的一切只是为再次见她一面?
她应该再去见他一面吗?
蓓蓓死死盯着大马士革花纹刀。
自然应该是,一见面,便从他前面捅进去,后面露出尖儿来……
仿佛魔鬼从那把刀里发出召唤,蓓蓓冷得忍不住哆嗦起来。
突然间,客厅里鸦雀无声。静得让人害怕。
蓓蓓看见妈妈走到茶几边。舅舅们以为她要为他们续茶水,都忙欠起上身。
这时李太太却做了一件令大家震惊的事情。她跪下来,响亮地给三舅磕了一个头。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她竟又嗵地给三舅磕了一个头。
两个响头磕完,李太太脸和肩贴伏在地上,闷不做声地直冲着三舅。
蓓蓓扑过去搀扶妈妈,妈妈却不肯起来。蓓蓓浑身发软,跪在妈妈身边,虽然她一点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三舅妈尖声冷笑:“既然都破产了,娘儿俩一个比一个穿得好。这么贵的套裙,我都穿不起。哼……磕头装惨,是给谁看呢?”
李太太仿佛没听见三舅妈的揶揄,她只管拖着哭腔,哀求三舅:“老三,把蓓蓓放了吧。”
三舅忍不住露出为难的神色。这时三舅妈得了肺痨一样咳嗽起来。三舅拍手道:“姐,我们也没办法!我们赚点儿钱,不容易。这以后万一要是没个保障,我们这损失,谁管我们?”
蓓蓓心想:“放什么我?什么放了我?要抓我去哪儿?”她看看这位长辈,又看看那位长辈。可是他们每个人都像机器人似的直僵僵把脸转开了。
蓓蓓见妈妈起身,也连忙从地上爬起来,默默地站在一边。她像一个宣判了死刑,静候行刑的囚犯,只觉心惊肉跳。
李太太抹抹眼泪,从开司米毛衫的兜里,掏出一份欠款合同,手写的,约定了还款利息。李太太俯下身,在欠款人一栏,近乎是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女儿“李蓓蓓”,紧挨着丈夫“李君佑”。
原来,爸爸李君佑的企业收归政府,四辆豪车、京沪房产、法国酒庄都抵债了,这座别墅也马上要收走。资产抵清,尚余一笔数额不算高的私人借款,债主是黑社会,又混出了上层关系,属于黑社会中的精品。债主放言,要么还钱,要么砍爸爸一只手下来。今天召集家庭会议,就是想请亲戚们帮忙,看能不能凑笔钱还债——挽救爸爸的这只手。
最终这笔黑社会背景的债务,决定由三舅出手帮忙垫付。李家再逐步偿还三舅。
而此刻已板上钉钉了——欠款人除了爸爸老李,还必须写上李蓓蓓。
爸爸老李从沙发上慢吞吞站起身,晃晃悠悠过去,他讨好地朝三舅妈微笑,嘴里说着:“要不……再商量商量……”
李太太从兜里掏出印泥,不容分说拉住老李的拇指按了手印。
蓓蓓没有用李太太拉,上前按了手印。蓓蓓拇指按下的一瞬间,老李伸手挡了一下,不让女儿画押,却被李太太劈手打开了。老李怨愤而悲哀地凝视着李太太,李太太却看也不看他。
李太太将欠款合同递给蓓蓓。
蓓蓓尽管声音颤抖,忍不住要哭了,可她还是坚持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出了口。她双手将合同呈给三舅,直视着三舅的眼睛说:“你不用担心。我爸死了,我会把钱还完的。”
蓓蓓并不是一个强硬的女人,然而她感到自己此刻无论如何要撑下去。她脑子里不再有那把大马士革花纹刀,甚至不再有章舜廷,她只想着要撑下去!
好比蝴蝶无论如何要破茧而出,纵是极度的痛苦也要忍耐。整个世界都在她眼前旋转,周围都是看着她长大的亲人,可她却一个人也认不出来了。
她现在终于明白了,亲人们为什么都在等她,妈妈为什么要给三舅磕头,而且还连磕两次。她心里恍然大悟地说了声“哦,原来如此啊”,随着这声觉悟,她感到好像被掏空了,站都站不稳似的,心里却死一般地踏实了。
她对三舅妈和善地微笑:“我三舅事事只听你的。你放心吧,我就算卖身,也会连本带利都还给你的。”
吐出这句平日里一定会憋在心底的话,蓓蓓感到好像把原来那个懦弱的自己,像撕层皮一样撕下来扔掉了。她焕然一新地站在众人中间。
众人面面相觑。蓓蓓若无其事地将拇指的印泥擦干净。她没意识到,她按下手印的这个动作,对爸爸才是致命的一击。
她下月就满二十一岁了,那时他们必须离开这最后的栖身之所,到那时她将准备好一无所有地进入社会,和许多同龄人一样。不一样的是,她除了一无所有,还要背负一笔债务,一笔对年轻姑娘来说,庞大、沉重到乃至绝望的债务。
众人只见蓓蓓脸上淡淡的,却不知道蓓蓓此刻的心事。
蓓蓓在心里说:“章舜廷,这就是你送给我的成人礼。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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