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图走之前，他和方老约定赌人生的最后一场球。
赌王重现江湖，整个体育界为之震动，所有的专家、记者、球迷当日早早地守候在球场。虽然是现场直播，但二老丝毫不受影响。
比赛的球场为当地的蒙哥马利球场，依山傍海，藏风聚气，呈典型的林克斯风格。其设计师为英国高球名将柯林•蒙哥马利，整座球场融苏格兰的粗犷自然与现代球场的宽阔精细于一体，视觉效果相当独特。只见浓密的细草铺成翠玉般的地毯，柔顺的球道勾勒出诱惑的弧线，两位老者在发球台上屹立如山，霸气凛然。两侧的花树一字排开，像传说中彩带飘飘的舞者般婀娜多姿，在风中翩跹起舞。正中央的红树炸起欢迎的火焰，扇子一样向人群辐射而去。忽然，果岭上空的白云射出几道华光，刺向了每一个人的视线，是上帝要来了吗？
方老环望四周，感觉这一切是那么的温暖与熟悉，但身体里的血液却无法再随着旁人的欢呼而沸腾起来。他定了定神，模糊的视线顿时变得明亮而锋利，直直地射向大千世界，茫茫宇宙。他手持一号木，对巴图说：“请开球！”
“不，今天你是主角，你先请。”
方老清楚巴图的性格，只好先开为敬。待调整好重心后，他开始上杆，随之翻转左手手腕，控制身体重心，接着撑直手腕——上到顶点——果断发力下杆——重心左移——控制杆面——充分触球——坚决送杆——急翻手腕——左腿撑直——标准收杆！天哪，完全是一气呵成，真不知有多少球迷在沉醉于这完美的姿势，而飞翔的白球更是让所有人的毛孔都为之收缩。等球在280码处停稳后，所有人都在欢呼，镁光灯更是此起彼伏，而最激动的还是博彩公司和那些设外围赌局的老板们。巴图神情泰然，昂首上阵，开出的球仅有240码。掌声虽然依旧，但欢呼声远不能比。巴图虽然距离上逊色，但短杆却非常出色，所以他和方老在第一洞还是打了个平手，均以Par（标准杆）收场。
接下来的十七个洞可谓一洞更比一洞险，无论是球道上旁逸斜出的障碍、随处可见的沙坑还是暗藏杀机的果岭线，无不考验选手的判断与发挥。厮杀过半后，裁判考虑到二人年事已高，询问是否需要休息，但均被一口回绝。场边的球迷有的议论纷纷，但更多的是在凝神屏气；记者们直勾勾地盯着二老，只等捕捉惊世骇俗的瞬间；那些下了注的人最沉不住气，白球的每一次起落都紧紧地牵连着他们的神经。忽然，球场上群鸟飞离，丛林中的野鸡和野兔也向更深处逃窜，原来，强劲的海风来了。所有人都被这呼啸而至的不速之客吹得睁不开眼，比赛也被迫中止。由于是万众瞩目的顶级赛事，场上场下的人太多，裁判看的也细，所以被海风稍一拖延，其时便已临近中午。于是，比赛被迫中止，定于下午再战。
下午两点，二老打剩余的三个洞。风势依旧不小，一位美女记者抢先冲到方老身边，问：“您好，尊敬的方老先生，我是《高谈阔论》栏目的记者，我叫思达。请允许我耽误您两分钟，谢谢。是这样的，我们都知道您一生未尝败绩，但在今天的比赛中，您却发挥不太稳定，甚至有两次被反超，请问您担心接下来的比赛吗？”
“笑到最后的才是英雄。”
“果然霸气！”思达莞尔一笑，“那么您担心眼下强劲的海风会影响到比赛吗？”
“其实，我最喜欢迎着海风打比赛，只有强劲的海风才能造就强劲的冠军。”
“嗯，对，强者一贯如此。非常感谢！祝您比赛顺利！”
二老继续厮杀，他们深深懂得：只有全力以赴，拼死一战，才是尊重对手的最好方式。
转眼到了最后一洞，方老一如既往得干脆利落，可就在用一号木收杆时，他突然咳嗽了，剧烈的咳嗽声伴着球高高地跃向上空，最后落到了界外。顷刻，所有人都傻眼了。他掏出白色的手帕，拼命捂住嘴，不想让他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哪怕是听到自己狼狈的声音也不行，这才是赌王暮年应有的姿态。可是，当他把手帕移开时，却看到上面有血。他颤抖的手把手帕攥得死死的，仿佛要把它捏碎，直到右手都使不上力气了。他换上铁杆开球，用5号铁依然打了190码。待攻上果岭时，他的总杆数正好和巴图持平。但在果岭上，巴图的球离球洞只有3码，而方老的球离球洞足足有15码，也就是说方老必须一次推进才能保平。可是方老看上去却还是那样的淡定、沉静，似乎一生的功名也不过是脚下的一粒草屑。他保持好姿势后，从容一推，球沿线而行，近了，近了，更近了，碰到洞杯了，贴着洞杯边缘在转哪，一圈了，两圈了啊，是要刷洞而出吗？不，不要啊！场外下注的球迷已经捂住了双眼，但还是从指缝间紧紧盯住球，似乎要用目光把它推进去。还有的竟然直接转过身，闭眼祈祷：“上帝啊，不要比了，让时间永远停留在此刻吧！”“Wow——”祈祷的球迷被旁边跳起来的球迷蹭到了，他们这才发现球最终还是进了。
如此一来，巴图只要稳稳推进最后一球，二老便打成平手，虽不是众望所归，但也算是皆大欢喜吧！可谁曾想，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巴图的推杆却提前触球了，那比赛最终的胜者自然还是世人心中的赌王了。
球场顿时炸开了锅，人声鼎沸，一片欢腾。一时间，球场的领导和记者们都纷纷向方老簇拥而来，分享方老人生中的最后一次胜利。思达向方老握手祝贺后，问：“请问方老先生，您怎样看待今天的这场胜利，它算是您人生中最重要的或者说是最甜蜜的一场胜利吗？”
方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我只能说这是我人生中最特别的一场比赛。因为到了我这把年纪，连生死都看得淡了，又怎会害怕失败。我只是常常在想，胜利固然重要，但也不值得太骄傲，因为高人之外还有高人。失败固然不爽，但万一失败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因为弱者仍可成长。小姑娘，我是将死之人，跟你说的绝对都是掏心窝子的话。我打了一辈子高尔夫，虽然在比赛中从没输过，但和我的巴图兄弟私下交手时却是输过很多次的，只是你们不知道罢了。其实，我和他交手，每一次赢的里面都有一丝丝侥幸，每一次输的里面都有一丝丝不甘，但正是这不稳定的胜负才彻底击溃了我内心深处自以为无所不能的狂妄。你说，对吗？”
思达会心一笑，说：“难怪人们都说您打球时很讲究策略，原来您看任何问题都这么透彻。”这时，她看到巴图缓缓走来，便马上递上话筒，问：“您好，尊敬的额尔巴图先生，我听说您和方老先生多年来惺惺相惜，而今天又进行了人生中最后一场比赛，日后也必定会传为一段佳话。请问您有什么要对方老说的吗？”
巴图乐道：“小姑娘很会提问嘛！我和大赌王私下里玩球还可以，但在比赛中交手却总是我输，这归根结底还是我心理素质太差吧！”
思达提醒道：“那您想对赌王说些什么吗？”
巴图意味深长地看着方老，说：“即使我从来没有战胜过你，但你也从来没有将我打败。”
方老无奈地笑了一声，说：“多少年了，还是这么嘴硬。”簇拥的人们听了，全都哈哈大笑。
巴图走后，方老的病一天比一天重。一天上午，有个记者前来拜访方老，说是要做个专访，原来正是思达。她中等个子，身着一件粉色风衣，衬托得身材格外匀称。李浩潼朝她脸上望去，只见她明眸皓齿，皮肤洁白紧致，一头及肩的陶瓷烫发，温顺地依偎在脸庞两侧，显得妙不可言。最迷人的莫过于她眉目间蕴含的清爽与芬芳，悠然掩映在眉黛和眼波盘踞的凝脂江山里，粲然有脱俗之雅。或许是难得见到这种清新脱俗的女孩子吧，李浩潼心中悄然漾起一抹清凉，像吃了一口清晨的海风。她恭敬地递上名片，说：“方老，您近来可好？”
方老微微点头道：“还好。”
思达说：“方老，听说今天是您的生日，对吗？”
“是吗？”
“是的，我特意从网上查的。”
“哦，那就算是吧！如果真是我的生日，也不值得祝贺，因为这就意味着我已经67岁了，67岁的人已是江河日下了。”
“我爷爷也67岁了，如果我对他说67岁是江河日下的年纪，那他会打我一个耳光的。”
“哈哈！”方老大乐，“他干得好。你不会对你爷爷这样说的，对吗？”
采访就在这种轻松的氛围中展开了。由于方老已经化疗4次了，身子极其虚弱，所以李浩潼建议思达分为几次采访，每次简短为宜。思达觉得有道理，便准备从温馨的话题聊起。
思达说：“方老，我的名字呢之所以叫思达，是因为英语中有个单词Star,是星星的意思。我妈常说她是月亮，爸爸是太阳，所以我就是星星。”
“嗯，很美的名字，看来你的家庭很美满了。”
“您这么有成就，家庭应该也很幸福啊！”
“其实不然。我一生结过两次婚，第一次是死别，第二次是生离，都不美满。”
“您的第一次婚姻我听说过，那种意外总是不可逆的，那您就来谈谈第二次的婚姻吧！”
“第二次？”方老抬头仰望着天花板，做了几次深呼吸，将第二次的婚姻娓娓道来：“我的第二任妻子叫柳嫣芸，柳树的柳，嫣然一笑的嫣，芸芸众生的芸。那是1978年吧，我考进了国家体委工作，认识了当时做秘书的嫣芸。当时我都31了，可她才23，大学刚毕业。那个时候不像现在，当时的体育竞赛制度还很不完善，而我主要做的就是参与制定一些比赛的制度和规则，有时还会为了筹办某项重要赛事而加班加点。嫣芸当时做秘书嘛，白天就是挨个办公室倒茶，送报，有时传个话，办点杂事，总之很清闲。有一段时间，单位真的特别忙，我每次晚上回家经常来不及洗漱就睡了，早上起来也觉得浑身乏力，早饭也懒得做，渐渐就养成了不吃早饭的习惯。可早上不吃饭，到了快中午的时候往往饿得慌，所以我有几次就吃茶叶充饥。后来嫣芸发现了，有点心疼的说：‘方主任，您怎么能这样呢，茶叶能当饭吃吗？老这样会得尿结石的。’我挺不好意思的，总是说：‘呵呵，就这一次而已。’就那样，吃了几次茶叶，有天早晨，我发现茶水里竟然没有茶叶，而桌子上则多了个茶叶蛋。后来，每天早上桌子上都有一个茶叶蛋。我跟嫣芸说过多次让她不要这么麻烦了，她总说不麻烦，顺便的事儿。我总是快速地藏起来，生怕同事看到，然后鬼鬼祟祟地吃完。开始还觉得不好意思，后来真就心安理得了，好像真觉得是人家顺便的事儿。终于，单位里的马大姐看不下去了，她跟我说：‘小方，你到底什么意思？’我问怎么了？马大姐说：‘人家嫣芸一个姑娘家家的，又年轻又俊俏，屁股后面不知多少小伙子上赶着追呢。好家伙，人家对你这么上心，一天一个茶叶蛋，一有空就打扫你屋子，可你倒好，一个大老爷们儿，不表态不拒绝不主动，放个响屁你总会吧！你老这样你什么意思啊，你对得起你每天吃的那个蛋吗？’马大姐的话虽然糙点，但也确实说的在理。我就支支吾吾地说：‘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一开始吧，我特不好意思，后来我可能真是喜欢上人家了，因为……毕竟……其实……我早就关注嫣芸了。可是你知道，任何一个人，哪怕是一个正常的人，在面对自己喜欢的人的时候都会感觉到些许的自卑，更何况是我这么一个已婚的老男人。’思达，浩潼，可能你们现在觉得没什么，可在当时，人们都把离过婚的人叫二茬子庄稼，而且那时候结婚都早，男人一过30岁就算是上了年纪。嗨，我也是，我不怕别人对我坏，可就怕别人对我好，谁要是一对我好，我立马全完了，整个人就傻了。我小时候特听我妈的话，为什么呢，就是因为我妈对我太好了。在古希腊有个传说，说是很久以前有个魔头，他把一副坚硬的盔甲熔铸到自己身上，从此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以至于他天天作恶也没人能奈何得了他。后来，他的母亲大义灭亲——告诉人们他的命门在左脚踝的内侧一点。于是，自卫的军队专朝那个地方刺，大魔头马上就被消灭了。我也是这样，我不怕坚硬，但我害怕柔软。嫣芸的好常常搞得我不知所措，无法面对。我就对马大姐说：‘你约嫣芸下班后到单位门口对面的路灯下，我要彻底让他死心。’我总觉得这都是为了她好，也算是对她负责吧！到了晚上，我看着嫣芸，刚一叫她名字，她就开始哭，哭得稀里哗啦的。我突然他妈的傻了。真的，我原先准备了一堆大道理让她死心，我本打算以过来人的姿态告诉她，小姑娘啊，女孩子喜欢一个人可不能着急着付出，恋爱中要待价而沽；你要明白啊，生存是一场战争，别没事就奉上你的天真；我们要现实啊，我这种结过婚的人娶了你，影响很不好，人家会说我骗小姑娘，生活作风不好，这直接影响到我的仕途；况且我都30多岁的人了，真和你在一起对你的名声也不好啊……我发誓，为了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去拒绝她，我想了几千种几万种。可就在她的哭声里，我分明清晰而真切地听到了一种真心与真情。我想起了我的初恋，诶，对了，浩潼，你还记得你的初恋吗？”
浩潼有点意外，笑道：“初恋？哦，记得记得。初恋嘛，那时候就是很傻很傻了，毕竟还很小嘛，呵呵！一开始，我离她的座位有点远，每次偷看她都感觉特别安全，这种安全感常常令我有种莫名的兴奋与得意。她学习特别好，很多人都问她数学题，有一次我也凑上前去问，没想到她说不会。我接着说，哦，原来你不会啊，那我给你讲讲吧！周围的人都哈哈大笑，她也羞涩地笑了，我急中生智地说，嗨，没想到你们这么好骗，我开玩笑哪，我怎么可能会呢？那真是一次惊心动魄而又单纯美好的经历。后来，我发现她很喜欢看课外书，于是我专门用积攒的零用钱买了一本三毛的书，放在我的课桌上，结果同桌看到了大骂我变态，竟然看女作家的书。再后来，那本书就被偷了。不过柳暗花明的是，调了一次座位后，那个女生和我成了前后桌，同时，我把我妈塞给我打乙肝疫苗的28块钱截留下来给她买了好多好多零食，最后就有了顺利成章的事。只不过初恋始终是一种挥发式的情感，淡淡地来淡淡地去。而值得庆幸的是，我的初恋属于修成正果型的，很多人的初次暗恋却是在一种打死不说和装傻到底的朦胧情境中悄然度过。”
方老点头道：“对，嫣芸的哭声就是让我觉得不管你是涉世未深还是早已爱得伤痕累累，你在心里的某一个角落都应该坚守甚至死磕着一份爱情，它是真挚而浓烈、专一而美好的。难道就因为嫣芸对我这个混蛋爱得真，爱得深，她就注定要被我伤害吗？不，我不要变得聪明、变得理智、变得老练，我要糊涂一回，我要冲动一次，我要疯狂一把。正如我当年在一片质疑的目光中驯服汗血宝马一样，那个时候我想过要逃避了吗？我想过要退缩了吗？我想过要放弃了吗？绝对没有。而嫣芸既然把真心扔进命里来赌，我就必须要放下我的怯懦和愚蠢，去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于是我清了清嗓子说：‘那个……我想跟你在一起。’她停止了抽泣，问：‘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我只好小声地重复了一遍，没想到她大声咆哮道：‘听不清听不清听不清！’然后扭头就走。我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冲上去拦住她大喊：‘我想和你在一起。’就这样，我们最终走到了一起。后来单位里的领导多次找我谈话，说我俩不合适，真结合了对单位的名声不利。同事们也有很多闲言碎语，说我如果没结过婚也就算了，结过婚竟然还老牛吃嫩草，真是可耻。可我觉得，嫣芸一个女孩子都那么勇敢，我就更不能退缩，顶多是被人戳脊梁骨，顶多就是丢工作。后来结婚后，领导们倒没有为难我，但我还是拉着嫣芸辞职了。反正有了嫣芸，我觉得我已经是人生大赢家。”
听到这里，思达禁不住眼含热泪说：“真的好感人啊！我也要像您的妻子一样，赌一赌，爱一个人就全心全力，哪怕只能幸福一天也在所不惜；赌一赌，这世界值得相信，并且能得到它最温柔的回应。方老，您真的不愧是一代赌王，不仅成就了自己，也成就了他人。”
李浩潼喃喃自语道：“以前老听人说凡事要冷静，不要赌气。其实赌气赌气，赌的就是一口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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