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她怎么可能想得到,她所以为的迟来的开始,不过只是结束的提前倒数。
二零零四年的五月,对祝明月来说是永生难忘的时间点。
她在短短的一个月内迅速长大,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和方式。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以至于日后回想起来,总觉得记忆在哪个地方出现了严重的缺失。她好像忘记了很多重要的细节,而恰恰只有那些细节,才能解释她之后的人生轨迹。
命运在点燃变卦的□□之前,总是预兆性地划亮火柴,用一刹那的火花摩擦来警示开始。五月的第一天,她的生活变成了一个火柴盒,第一道划痕已经清晰醒目地落在表面,以后也不会消失。从此以后,划痕将只增不减,直到生活里的所有火柴悉数燃尽。
祝明月就亲眼目睹了命运之手在她的身上划过第一支火柴。
她不记得爸爸妈妈的争执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为什么开始的。她只知道等她反应过来,爸爸已经把她拉进了房间。
“乖,我和你妈有事要说,你自己在这里玩游戏。绝对不要出来,知道吗?”
“可是我不玩游戏的。”她在心里说。
祝明月没有点头,但爸爸已经心急如焚地关上了房间的门。房间里新买的台式电脑屏幕上正在放映屏保,一条条颜色各异的鱼摆动的尾巴在喷着泡泡的水里游来游去,悦耳的潺潺流水声从立体音响传来。如果是平时,祝明月会立刻跑到电脑前点击鼠标右键,放出一串串橙色的饵料,看水中的鱼纷纷争食。
可是今天她一点兴致都没有,因为刚才晚饭时的氛围,就像夏日午后的对流雨来临前那般沉闷。她努力地挑起话题,说起竹园小学里的种种趣事,讲她新交的朋友,甚至主动提及最近几次测验的成绩。可是爸爸妈妈好像压根儿没有听见,从头到尾只是低着头匆匆吃饭。以往就算爸爸妈妈之间甚少交流,他们总会对她说的一切都表现出极大的兴趣,适时地添上几句评论。祝明月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房间里寂静无比,祝明月悄悄走到门边把耳朵贴在门上,却听不到隔壁房间的说话声。她想了想,告诉自己爸爸妈妈也许只是有些工作上的事要商讨,不想让她听见而已。祝明月坐到电脑前面轻轻点击鼠标,屏保立刻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画面吓了她一跳。灰色的城墙和土黄色的地面彷如真实,一支墨绿色的□□正被一双肌肉手臂托举中央,左上角的地面上还趴着一个黑衣人。
祝明月想了一会儿,记起这是爸爸经常玩的一款叫CS的游戏。她记得有一次去找爸爸和她一起到外面玩过家家,可是爸爸对她那些迷你的饭锅、饭桌和塑料蔬菜没有兴趣,只想继续坐在电脑前按着鼠标拼命开枪。祝明月看见爸爸按了几下键盘,屏幕上的□□便不停地变换着花样,最后还出现了手榴弹。她看着屏幕上一个穿着恐怖的人躲在打着交叉的箱子后,被爸爸几下枪击射杀而喷血死掉,立即目瞪口呆。
祝明月不喜欢这个暴力的游戏,她按Esc键退出后犹豫了一下,双击了桌面上一颗小骰子的图标。她好久没有玩大富翁了,可是听见熟悉的音乐响起,她不免有些手痒了。上年暑假,有好几晚她都12点以后才睡觉,就是为了和妈妈一起玩大富翁。妈妈每次玩都会选“糖糖”这个角色,而她则一直钟情于可爱活泼的孙小美。
祝明月从“LOAD”中选出上一次保存的记录继续玩,却听见隔壁房间的门突然“嘭”地一声被撞开了。爸爸妈妈的声音顿时仿佛油下锅,噼里啪啦地在空气中飞溅。妈妈似乎正声嘶力竭地高声喊叫,发出的尖锐声音不时被爸爸雄厚浑浊、洪亮如钟的声音覆盖。四周的空气被他们混杂的噪音一会儿撕裂,一会儿剪断,一会儿捶碎,变得混乱不堪,带着浓浓的火药味从门缝间飘了进来。
“你去死吧,八婆!你吃我的,住我的,用我的,好意思说我废柴?”爸爸的狂怒声仿佛要把屋顶掀开。
“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孙小美的声音轻快活泼,一如既往。祝明月点开道具库,点击刚才从金贝贝那里用抢夺卡抢来的核子飞弹。
“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你的。废话少说,把我那四万块还回来!”妈妈吼得差点破音。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核子飞弹引爆了,孙小美也不慎受伤送院。
“呵,你急什么?我一定会给你的。是施舍给你当医药费!”
“人家不管啦!”孙小美住院三天。
“不要再说了,离婚吧!”
“离就离,要不是为了祝明月,我早想杀了你这个贱人。”
“人家不管啦!”孙小美住院还剩一天。
……
孙小美终于出院了。祝明月的双眼死死盯着屏幕,鼠标一刻不停地点着“Go”,三颗又三颗的骰子不停循环出现,孙小美毫无目的地飙车兜风。
直到她听见“啪”的一声。那绝不是拦路狗被汽车撞飞时的声音。
已经避无可避。
祝明月终于按捺不住,扭开门把冲到客厅。地板上全是被扔得乱七八糟的杂物,写满数字的纸张和本子犹如奄奄一息的断翼鸟趴倒在地,沙发上的坐垫七零八落,沾上了肮脏的灰尘。一个灰色的计算器碎裂在木桌旁,两颗电池像是折断的骨头,滚落到沙发缝里。
那是妈妈用了差不多十年的计算器。祝明月似乎看见了计算器在粉身碎骨之前被人拿在手中投掷的情景。
还来不及为它伤感,她就目击了这一生都难以忘怀的另一幕。
爸爸的双手。她第一眼看到了它。
每一个骨节都在发抖,每一条青筋都在暴跳。她知道这双手的力量,她曾为爸爸力大无穷,能把她一下子举到头顶而骄傲。那么现在这双手,如此用力地在握住些什么?
她眨了眨眼,突然看见了妈妈的脖子。她抱过无限次的,纤细白皙,散发着怡然芬芳的妈妈的脖子。爸爸的手为什么放在妈妈的脖子上?不,不是放,是掐。爸爸的双手死死地掐住了妈妈的脖子。
怎么会呢?一定是她眼花。
可是,怎么她好像听见了妈妈的□□声?怎么她好像看到,妈妈空洞无助的眼眸里流出了泪水?
“不要。”她想说。
无人理睬。
“不要。”她想哭喊。
两人仍在纠缠。
“不要!”她听见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在替她呐喊。
然后下一秒,祝明月从他们的扭曲眼睛里看到了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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