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明月拨通电话听见妈妈一声“喂”之后,有一瞬间头脑一片空白。园长办公室的空调幽森森地吐着白气,她突然打了个冷战,眼前突然闪现出点点昏黄摇曳的亮光。
“妈妈。”她终于开口,只是带着明显的哭腔。
挂断电话后,园长走过来拍了拍祝明月的肩。
“不要哭。回家好好休息。”
祝明月呆呆地点点头,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教室。刚才妈妈在电话里说她十五分钟后就到,让她先去收拾书包。她听不出妈妈的语气,因为妈妈是压低了声音说的。妈妈现在应该是在忙吧,她又给妈妈惹麻烦了。眼前浮现起妈妈的黑眼圈,她吸了吸鼻子,口腔里尽是难闻恶心的味道。
已经是午睡时间了。祝明月经过窗户的时候看到教室里空无一人,她沮丧地退开半掩着的前门,却发现有人正躲在门后。
“施冬?”祝明月惊呼。
“月月,你怎么样啦?”施冬拉她一起蹲在门后。
“嗯。发烧了,要请假回家。”
“那明天表演怎么办?”施冬急得脸颊通红,“你会来的吧?”
“……不知道。”祝明月老实回答,心里一阵失落。
“你一定要来!”施冬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你辛苦练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明天吗?你不是答应了风风吗?”
“对不起。”祝明月看着施冬,突然眼睛有些湿热。其实她知道的,每次一旦发烧,没有两三天她都不会痊愈,所以她很清楚自己明天是不能去表演了。但是看着施冬一脸担心的样子,她不忍心让好友失望。
“我没说一定不来。”祝明月朝她虚弱地笑笑,“这样好不好,如果明天我没有来,你替我上场吧。”
“你一定会好的。”施冬固执地说,“我绝不会站你的位置。”
“如果我真的不能来。”祝明月低声重复道,“答应我,你会替我上场。我只希望那个人是你。”
施冬终于沉默了,所有的语言在此刻都已褪色。她不解地看着祝明月的眼睛,直到在她疲惫却仍旧水灵的眸子里看见自己震惊的神色。
祝明月伸出的右手小尾指,正孤单地停在半空中等待回应。走廊响起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离她们越来越近。是时候要说再见了,施冬的右手还犹豫地藏在身后。如果不是因为祝明月,她根本不会加入舞蹈队。她怎么能代替祝明月呢?怎么能呢?
可是鬼使神差地,她右手的尾指在最后一刻勾上了。就在这时门突然被推开,初夏的阳光无声地倾泻进来,照亮了她们小尾指上细细的茸毛。
很多年后翻看相簿,祝明月总会一脸留恋地摩挲照片中央那个脸颊红扑扑的女孩。她曾经无数次幻想着自己背着绕满了花环的黄色篓子在舞台上弯腰微笑,也曾在脑子里无限次重复播放滑溜溜的彩色手绢在空中短暂旋转的画面。她曾经为自己不能上舞台有过失落和不甘,但当她看见照片上的施冬,就就没有遗憾了。
意外,有时候只是把一种好结局变成另一种好结局。
岐城第二幼儿园的舞蹈队,在一片掌声之中完美收官。上小学前的最后一个六一儿童节,园长给孩子们每人买了一个许愿气球。当彩色气球在操场上空轻盈地升起时,正在家里的床上熟睡的祝明月还不知道,这些气球承载的愿望中有她的名字。
而唯一一个还没有吹气的,属于祝明月的气球,有一天也会在岐城是上空升起,不过那已是两年后的事了。
终于到了拍毕业照那天。六月尾的岐城,荡漾在四周的阳光带着香槟酒的颜色。女孩子们穿着清一色的粉色连衣裙,男孩子们则穿上了白衬衫和绿色格子短裤。
祝明月正在帮风风整理脖子上的蝴蝶领带。施冬则站在她身后帮她梳着头发。一阵风掠过带有醉意的阳光而变得粘稠,轻柔地穿堂而过,裙摆随风拂着小腿,祝明月忍不住轻轻跺脚。
老师在外面高声催促着他们。祝明月挽起风风的手臂,又转身拉住施冬的手,三人一起走到蝉声起伏的操场上。
“你说我们以后还会在一起吗?”施冬突然问道。
“不知道呀。”祝明月想了一会儿说。其实她那时已经知道答案了,只是不愿说出来。
祝明月从小到大都认为,任何不好的事,只要不说出口就还有一线希望不会发生。而任何美好的愿望,一旦说出口,就百分百不能成真。
命运会偷听人说话,让人最不想的都实现,实现的却偏不想要。所以,“不知道”永远是最好的回答。如果能够自欺欺人,或许也有机会忽悠命运。
“但,我会永远记得你们。永远。”祝明月怕他们不相信,又强调了一次。
“嗯,我也是。”刚才一脸哀伤的施冬终于笑了。
“我也会记得。”风风笑着,露出左脸上的小酒窝。
那个夏天,面对人生的第一次离别,孩子们都选择了微笑。幼儿园作为他们人生漫漫征途上的第一站,见证过他们太多的第一次。她们的人生还只是刚刚开始,她们的世界还崭新无比,能够孕育最大的可能性。
很多年后,当祝明月看着幼儿园的毕业照,她已经忘记了几乎所有人的名字。但是她仍然怀念幼儿园的那段时光,因为再往后走,再没有一个地方如这里,能够包容这么多原始的灵魂和感情。
闪光灯明晃晃地亮起,岐城盛夏的阳光伴随着失效的蝉声被永久定格。
她们终于毕业了。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