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是万苦之源,然人心如此,深不可测,岂非都是因为一个“欲”字?
君衍不可抑止地想起大伯,二伯母,还有六堂叔一干人,心下更是惶恐不已。她尚不明白“利用”和“背叛”这样的字眼有多么锥心。
那个人看起来淡泊世事、无欲无求,难道他也会背叛她吗?
“不过——总有那么几个人,是比较特别的,他们会一直对你好。”他又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倾身下来与她直视。深黑顺长的发丝顺着他的肩头滑落,少许垂在身前,暖和的光投照下来,照得他的脸格外的好看,他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她伸手抓住一缕他的头发,他便温柔地看着她。他抱着她,清冷的嗓音和她说话时总是轻柔的,说:“九儿,我希望我是那个特别的人,只于你。”
当年她一听到这话,立刻如讨到了糖吃的小孩子,“呀”的一声笑起来,紧紧抱住他。现在回想起来,却是在心里暗暗嘲讽自己幼时又傻又单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偷偷妄想着一人占有他,说出来简直要让人笑掉大牙了。
有欲便有苦。她深谙此道理。
易愆慢慢睁开眼,乔悉墨的面容映入眼帘,身畔是数九寒天的冰凉霜雪,手腕上的疼痛还未离开肉体,血液也尚未干涸。易愆突然觉得身上很冷,乔悉墨的体温并不能温暖她,她所拥抱着的人心怀鬼胎,而她拥有的也是所剩无几。
从远处吹来的风渐渐变大,携带着尖锐的寒意逼向他们。些许白色的耿耿霜雪被风高高吹起,抛向远处,易愆甚至来不及捕捉它们的行踪。云海四方皆是昏昏雪意,与此同时的天青之下、霜冷之中,另一处却是另外两人的独处——
孟潜和君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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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潜站在风雪之中,觉得自己看上去一定很萧瑟。他觉得有些尴尬,他其实是想问一问君教主关于他徒弟和准徒媳的事情如何了,但是当他看到教主的脸一下子变得雪白时,便将话语默默吞回肚子。
君零立在寒风之中,紧紧抿着唇,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孟潜张了张嘴,冷风嗖得灌了他一肚子,他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孟潜觉得自己没有起好话头,“君衍出现在汇灵山”这个话题可能会让两人的谈话不能朝着“徒弟和准徒媳”的方向发展。
孟潜百般无聊地陪着君零站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受不住了。虽然可以用内力抵寒,但是被风吹的感觉毕竟不如泡温泉舒服,能不忍还是不要忍得好。他刚要开口说“今天我先回去了我们来日再谈”,就听君零的声音传了过来,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刚吐出两个字尾音就已经陡然停止,就像是一片随风而行的雪花悠悠飘在空中,没有着落。
“九儿……”
孟潜有点发怔,他摸不清君零想要问什么,君零的话还没有说完。孟潜耐心地等着,却始终等不来他想要的下半句。
君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茫然看着他。刺骨的寒风迎面而来,却将君零的发梢吹散开来,飞散其中。铺天盖地都是雪白色,只有他的发是极其纯粹的黑色,显得格外突兀。这副魂不附体的样子,孟潜也只有在十多年前才见过,彼时君衍还小,被他抱在怀中不舍得松手,君衍就很喜欢抓着他的头发玩。但是后来孟潜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两人也没有再找机会一起解棋局、品茗茶。
他的心突然高高提起,缓缓道:“君衍很好。她很好。你想要问什么?”
君零终于回过神来。他闭了闭眼,微微蹙了下眉,再睁开眼时已经恢复到两人最初见面时的神态,冷静又自持,看上去似乎已经忘记了君衍这个人。孟潜的心一沉——这是真正正正的喜怒不形于色。
“前辈说笑了。”他道,伸手轻轻抚了抚袖口,朝孟潜笑了一下,神色如常,“九儿已故多年,您怎么可能会见到她呢?”
孟潜有些愕然。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君零竟会不信他所说的话。他极力探查,试图要从君零眼中找出任何不同,然而他所能看见的却只剩下看不出虚伪或是真诚的笑意,不显奉承,不显怠慢,分毫不差,却显得格外疏离。
这不是他当年所认识的君零。
事实上,孟潜十多年前曾在山中苦修,出关正值晚冬,他一个人站在山头,久久地俯视这座繁华京都,有种脱离世俗的恍惚感。为了消除这种错觉,他干脆去奉安城玩了一圈。
彼时暮色沉沉,江边水清月近,城内却是一派热闹。路边挂着色彩明艳的灯,各色各样的推车小摊排了一整条街,声音由远到近愈发的集中,喧嚣的人声和结伴出行的少年男女们,孟潜一路逛下来,五光十色的新奇玩意儿和恩爱的情侣们加起来简直要亮瞎他的老眼。
他是在一个糖画铺子前见到君衍的。当时君衍还是个很小的小女孩。
当时孟潜的注意力都扑在糖画上面,他活了一把岁数,其实是第一次见到糖画。他对此感到很好奇,但是又觉得直接凑上去看好像不太妥当,因为糖画小哥周围围了一圈挽着她们家相公或是男朋友的女孩子。虽然整个藏地民风都很开放,但是孟潜还是觉得贸然过去不太好,环顾一圈,看到了一个落单的小孩子——她的年龄还不足以有相公或是男朋友,但没有人牵着她。
孟潜有点疑惑,这么小的孩子难道是一个人出来的吗?她家大人也不怕孩子走丢吗?
小孩子扎着两条长长的小辫子,一左一右,她的个头比较矮,正仰着脖子目不转睛地看着糖画。糖画小哥很快就画好了一副糖画,递给了其中一个年轻姑娘。年轻姑娘高兴地接过来,脸上布满笑意,她家相公或是男朋友递了银钱,两个人相拥而去。
孟潜不好意思买,却注意到那个小丫头咽了咽口水,用期盼的目光看着糖画。然后她转过头来,四处张望着,似乎是在找什么人。孟潜看清了小孩子的脸,心中赞许她长得真是可爱,眉目的气质中隐隐有些偏冷,但五官很是秀气漂亮——长大之后一定是个名动四方的美人。
孟潜觉得小丫头长得很可爱,叫他很是喜欢,他应该给她买一个糖画。
于是他就买了。小孩子顿时高兴得不行,凑到他跟前拼命跟他道谢。孟潜看着她那副又乖又有礼貌的样子,老脸一红,觉得自己一颗饱经风霜的心都要酥了。她看了这么久,终于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一个糖画兔子。孟潜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很是欣慰。正当小丫头要接过小哥递来的糖画,终于有人来找她了。
来找她的人是一个相当年轻的男子,长得和她惊人的相似。灯火迷离,光影斑驳,在人海如潮之中,那么多来往的路人,孟潜一眼就看到了他。
那样的眉目如远山中最明丽的一抹风景,走近之后看到的是另一番惊心动魄。五官精致如精心雕琢而成,甚至不像是肉眼凡胎之人,分明就是从虚幻中走出来的,和俗世间固有的瑕疵格格不入。
孟潜从未见过长得这样好的人,在他面前女性的美貌都显得拙陋而多余,那种又冷淡又温柔的神韵,谦恭仍有自傲,拘谨不减从容——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君零。
他一出现,周围的女孩子就全部看了过来,没有配偶的目光直接充满爱慕,有男朋友的就多看了几眼,有相公的就少看了几眼。孟潜认为他确实很会吸引别人的目光,这种相辅相成又相生相克的感觉很奇妙,如阴阳相融。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在他身上却能调和得恰到好处,相互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孟潜知道,这样的气质很难沉淀出来,更别说这种由内而外的完美无瑕——修身养性,或许理应如此。
君零的脚步无声无息,直到他行至小孩子的身后,唤了声九儿。小丫头本来是眼巴巴地看着她的糖画,听到这声音之后猛地转过头去,扑上去抱住了他。他弯下身将她抱了起来,小丫头抱着他的脖子,一下子哭了出来。
小孩子的声音又软又糯,带着很重的鼻音,“你去哪了?我以为你不要我了。”说罢又专注地哭了起来,一边哧溜着鼻涕,孟潜看得心软了又软,直懊悔自己为什么没能养个闺女。
君零抱着孩子,伸手抚摸了下她的头,然后接过小哥手中的糖画。他把糖画递给孩子,对孟潜笑着,缓缓点了下头,又看向她,柔声安慰道:“怎么会不要你呢?乖,不哭了。”
“那你怎么不来找我?”孩子哽咽着,控诉的同时毫不客气地一口咬掉了糖画兔子的耳朵。
“当然有找你呀。”君零用手指一点一点拭去她脸上的泪水,“你跑太快了,我追不上你。”说着,他将自己的双唇印在孩子白皙的额头上,以示安抚。
“骗子!”孩子又哭了起来,神色是一副很受伤的样子,眼泪流个不停,引得周围人又一次看了过来。她哭得断断续续的,说话也说不顺,“明明……明明是你不想要我了,才故意走得那么慢,现在凑巧看到我才来骗我的。”这番话分明只是小孩子在无理取闹,她这样蛮不讲理,君零却道:“是我的错,九儿原谅我罢。”他轻轻抚摸着孩子的脸颊,一遍一遍替她擦去眼泪,声音温柔又极富耐心:
“别哭,我这不是来了吗?”
孟潜一直躲在一旁瞅着,他对君零的初印象基本被三个词囊括了,一个是温柔,一个是好看,一个是当爹又当娘。小丫头抽抽搭搭地哭了一会儿,使了会儿小性子,被君零百依百顺的态度哄好了。孟潜瞅着,心说要是换做一个性格再刚硬耿直一点的,恐怕现在就是另一番骨肉相残令人嗟叹的场景了。
孟潜觉得给小孩子买个糖画没什么,又不是闹饥荒,一个糖画也没几个钱,但君零为了答谢,硬是要留他下来请他喝杯酒。孟潜在山中苦行已久,一直没喝上什么好酒。要是君零要请客吃饭,那孟潜会觉得没必要;但是喝酒就不一样了——孟潜对君零的好感度立刻刷到了和小丫头不相上下的地方。
两个人喝酒,小丫头坐在旁边吃糖画。孟潜先前是不知道君零这个人的,那时候君零还没有当上魔教教主,直到他自我介绍时孟潜才知道他的名字。
孟潜有点疑惑:“君姓?难道你们出自栖烽靖安一族吗?”
君零颔首,笑道:“正是。”
孟潜长长地噢了一声。栖烽靖安,一个和天澜皇室息息相关的庞大世族,由四上家、七平家和十三下家构成,其中最大的一个就是君家。
小丫头叫君衍,孟潜问是哪个字。君零答,流衍四方的衍。
这个名字的含义,说实话孟潜是想不懂的,君零看上去是一个读过的书比他老人家吃过的盐还多的文人,想必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名字,于是他颇为诚恳地道:令爱的名字起的好。话一出口就察觉到不对劲,君零的神色变得有些尴尬,小丫头大概不知道什么是“令爱”,神色如常地吃着糖画,但君零是知道的。他说,九儿是我同父同母的妹妹。我尚未娶亲。
他说到娶亲的时候,小丫头回过头直勾勾地盯着他,嘴角还有一丝糖挂着。君零冲她笑了下,摸了摸她的头。孟潜比起君零,才是尴尬得要死,他只觉得老脸都要烧着了,顿时生出满腔愧疚来。所幸的是君零并没有在意这件事,酒和小菜在此时端了上来。
酒极烈极烧喉,菜味却清淡可口。孟潜不知道君零是怎么知道他的喜好的,或者是,君零的喜好凑巧与他相同。孟潜年少时期性情轻狂,专喝烈酒,直到过了不惑之年才开始吃些口味清淡的菜系,与之调配。当他一口酒入喉入腹,只觉得一嗓子辛辣气儿沸腾着烧遍全身,灼烈的酒味弥漫在空气之中,觉得异常舒爽。
那天后来两个人聊了什么,其实孟潜记不清了,唯记得从君零谈吐间流露出的,是不合其年龄的稳重自持。孟潜仔细地观察过,君零斟酒执杯时的手势是贵族才有的礼让,喝的酒却是江湖人士才习惯的辛辣灼喉。然而他的举手投足并非拘谨束缚,更多还是从容不迫,仿佛无论如何都不会被打乱步调。
孟潜想夸他将来必成大器,但是又不知晓他的年纪,看来看去,方觉得他约莫是二十出头,不由得觉得有些奇怪。毕竟相比之下,君衍和他的年龄差距几乎隔了一辈。当年孟潜并没有想太多,直到近几年再见到君零时才讶然察觉,这十几年来,他长出许多白发,人比起当年苍老了不少,连君衍都从当年的幼孩,长成了一个眉目舒丽的女孩子。然而君零却和当年几乎没有差别。
他依旧是那个从人潮中独身而来,极尽风华于一身的人,冠绝世间,令人着目。
孟潜当年就已经看出君零和君衍关系不同于普通兄妹,孟潜看得出来,这个男子注视君衍的目光里饱含一种很深沉的情感,他分明是在看一个可以让他包容疼爱的孩子,亦是在看一个让他牵挂于心的爱人。这让人不敢多想。
那日过后,孟潜起了结交之心,君零并未推拒,两个人时常有书信往来,甚至数次在一起品茗博弈。孟潜渐渐地也了解到,君衍确实是由君零和他们的四叔、四叔父一并抚养的,她的母亲从不来看望她,父亲也不曾将她放在心上。几年后,君零书信一封,恳请他帮忙照看已故之友的儿子。孟潜便应了。
他前去栖烽山找君零时,君零还没有离开,他一眼就认出了君衍。距离他上一次看见君衍已经有一年,昔日眼巴巴地瞅着糖画的小丫头早已长高了不少,当时她正趴在君零怀中,死死抱着他不让他走。
孟潜不忍过去打搅,看着有些欷歔——又不是生离死别,看开点。
君零已经看到了孟潜,朝他略带歉意地笑了笑,又伸手抚摸着君衍的头,以示安慰。孟潜站在不远处溜达,等君零处理好他家孩子的事情,好一同上路。那时他听见君衍对君零说,怎么办,我觉得你不会再回来了。她已经哭得嗓子都哑了。
和五年前一样,君零依旧是在不厌其烦地替她擦着眼泪。他道,我很快就会回来。君衍吸着鼻子,拼命摇头,紧紧抓着他的手哭道,不走不行吗?君零说,只是暂时离开几天罢了,我会回来的。君衍依旧不肯让他离开。
君零含着笑,突然探身过去,在君衍耳畔说了些什么——如果孟潜没看错的话,君零又侧首亲了亲君衍的嘴角,如蜻蜓点水。君衍立即呆了一下,一同呆住的还有不小心亲眼验证这个秘密的孟潜。
林子间霎时有青鸟纵飞,惊起树上叶片和羽翼带风交错的簌簌声,阳光铺下,照眼处皆是云山还翠。光线从树林间散射开,照在君零的脸上,他温和地看着她,眼中仿佛穷尽一生所示,只映了一个君衍,一个执傲不屈的孩子。
孟潜活了一把年纪,没有娶过妻,但他那时候便确认——君零一定是爱着君衍的,不论是何种方式,何种名分。
君衍终于回过神来。她猛地抱住了君零,以一种既不符合她当年吃糖画的气势,踮起脚亲吻上了君零的唇,与其说是亲吻,还不如说是啃咬。明明是极其缱绻的方式,却凶狠地迫使他与她纠缠在一起。君零弯着身,迁就她的所有行为,甚至顺从地做出了回应。
这是孟潜平生第一次遭受精神冲击,这对他的三观造成了刷新的效果。孟潜震惊地观望了全部过程,等到两个人再分开的时候,君零的唇色艳得如染上了一层血。他神色不变,依旧是温柔又专注看着君衍,只是胸口急促起伏了几下,依旧是抱着她的姿势。君衍推开他,将一个玉簪塞到他手中,又哭了起来。
她踉踉跄跄退后几步,转身冲进树林掩盖的山道,一个人跑掉了。
彼时春浪作画,东风巡回。林间的一幕重重似画,烙印孟潜脑海中。君零独自站在那里,握着玉簪,深深凝望着林间远处,似是要望尽一生最后的一眼。
君衍想必比谁都难过,因为那大抵是这样的君零,同她的最后一面,用的是这样刻骨铭心的方式记下这一幕,甚至还有旁观者为他们作证——君衍竟然一语成谶。
孟潜回过神时,君零正同他告别,然后转身离去。孟潜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有些伤感。君衍的死讯他是第一时间知晓的,得知这个消息时,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君零——君衍死了,君零会怎么样。
孟潜不知道。他目送着君零独自离去,一个人站在那里,一个恍惚便难以分清虚实两界,心神难平。他方才见到君衍,她正用手挑着一个年轻男子的下巴,脸上带着轻浮却生硬的笑,神情间的冷漠却是陌生得可怕——竟然已经面目全非。孟潜起初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但后来发觉那确实是君衍,因为鲜少有人能长得和君零这般相像。
是了,没有了君零,她再难如当年那般欢喜自如。五年以前,她终究是死在了众人的世界里,也一同死在了君零的心里。
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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