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良人知否章华殿,偌大的青铜宝鼎上,香雾袅袅,纱幔微扬,罗帐轻垂处,掩着两道朦胧的人影,空气中尽是爱—欲迷离的气息。
景未央一袭薄纱,缓缓地侧过脸,看着同榻而眠的男子,眼里的热度渐渐冷却,不复刚才的柔媚温雅,眼底淬着深深的不甘!
看着熟睡男子那张俊雅的侧脸,她的脑海中幻化出另一张雪莲般精致的容颜,她在心中喃喃:明明应该是那个人的,为什么最后却是——
当今太子殿下,眼前的这个男人,赫连寒墨,温文尔雅,大婚俩个月以来,扪心自问,他对她甚是宠爱,身为东宫,他的身边却没有侧妃,也没有侍妾,她可谓是专宠于前。
归宁那日,犹记得父亲的话,他让她好好把握,趁着少年夫妻的热度,争取把太子的心牢牢地抓在手心里,日后只要给赫连家生个儿子,一旦太子登基,这天下,这无上的尊荣与权势,将来尽在她手。
可是——为何心中总有不甘,遗憾——
大婚第二天,她就见到了那个人,依旧清清冷冷的模样,她看着他秉循大礼向她行拜见礼,一时有些回不过神,然后她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眼前这个男子,是陛下的三皇子,当今皇后的养子,也是她的小叔子。
犹记得那日,少年那欣长如玉的身姿伫立眼前,披散长发犹泉瀑,他缓慢侧过头,容颜在光照下,脱影而现。
那样的一双眼,幽幽望来,不过咫尺,却让人觉得似从暗端遥遥望来,无尘起波澜,无光暖交错,却依旧能隔空摄物,拈心指尖。
可是每到夜深人静之时,她总是控制不住地臆想着,若是——若是他是太子,她嫁的人是他,那该多好!
她大概是疯了,如同得了癔症般,不可控制——
一眼万年,她不认为自己可耻,错就错在,为何要让她遇见他,世上有一种人,见了,如若不得,那么就误了终生——章华殿的栀子花又开了,碧绿的叶间,绽开一大片凯凯的雪白色,纯洁得仿若天边的云彩,满园的气息似乎都因为他们的芳香而清透舒爽了。
景未央尤其喜爱这种花,纯白无暇,单纯得无任何杂质。
亭阁楼台,流檐飞瓦,奇花异草,碧波清池。
重重树影掩着的金粉高阁,正有柔美琴音透过半敞轩窗,徐徐传来。
芝兰侧侍一旁,听着太子妃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弹奏着那首熟悉的旋律,心中隐隐不安。
她看着太子妃的侧脸,双眸微敛,素指巧拨,那一脸的沉醉,深深地刺痛了她的眼,她从太子妃十岁起便开始伺候在前,又怎会看不出她心中的郁结。
不过如今木已成舟,何况太子对小姐一往情深,这架焦尾还是殿下特地着人从外头重金收罗来,只为讨好小姐。
那个人,只是一个瑰丽虚幻的梦,终究不是小姐的良人,她相信小姐终究会淡忘——
空中熏香飘荡稀散,如烟似雾,这几年间夜翎越发痴迷沉香的味道,只有这个味道能够让她真正地沉静下来。
七年过去,已过而立的赫连易政依旧邪魅冷峻,眉宇间更是越发冷肃,让人越发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如一只慵懒高贵的豹子,岁月给他沉淀淬炼出的是一抹沉稳,使他越发迷人,却也危险。
他搁下茶盏,看着夜翎的目光似乎意味深长,良久,才缓缓启唇:
“夜儿,你可看过寒儿编纂的《落地志》?”
那部书真可谓集大成,洋洋洒洒几十万字,却是囊括了农业,民间商业,官营漕运,天灾治理——等等,全方位地阐述,可谓后世治国之蓝本。
夜翎还私下里替寒儿多次修缮润色,自然再是熟悉不过,她含笑点点头:
“臣妾当然看过,寒儿他为了著这部书可是都累出病了,陛下打算如何嘉奖他啊?”
他莞尔,缓缓地勾起唇角,眸中透露一丝捉弄的惬意,半真半假地调侃:
“夜儿你觉得寒儿还缺什么,朕索性就赐他什么!”
夜翎清艳的脸上露出温婉的表情,微笑着看着他:
“太子殿下已然大婚,眼下,寒儿他也虚岁17了,臣妾觉得,他缺个可以照顾他的王妃。”
他也笑吟吟地回望着夜翎,挑眉:
“看来夜儿已经有了心目中的人选。”
夜翎轻轻笑了笑,低眉轻声道:
“还是陛下知我,臣妾听说前帝师裴太傅有一嫡孙女,名曰裴昭,年方二八,与寒儿再是匹配不过,陛下意下如何?”
“朕的太傅的孙女?”他一怔,看着夜翎的目光倏地深邃起来。
夜翎沉着以对,点点头:
“正是!臣妾斗胆,请陛下为寒儿赐婚。”
皇帝屈指轻叩案几,片刻敛起笑容:
“裴太傅的孙女自是不错,但是据说她打一出生就已许了江州司马董卿的长子。”他认真地看着夜翎,陡然压低了声音:
“可朕身为国君,要是贸然赐婚,断人好姻缘,恐怕不太妥吧?”
他这张完美的脸上流淌着淡漠到极致的表情,让夜翎无端地心生厌恶。
“好姻缘?”
夜翎兀自低喃,倏地冷笑了一声,然后淡淡地看了皇帝一眼,几多讥讽:
“陛下有所不知,那江州司马的长子可是个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的纨绔,前太傅大人要不是碍于那一纸承诺,恐怕早就悔婚了,听说这裴昭还是个才女,甚得太傅宠爱,若是匹配了如此之人,岂不是误了终生?臣妾以为,若是陛下能够下旨,将其赐婚于皇家,裴太傅必定对陛下感激涕零。何况——”
他摇摇手打断了夜翎,一贯邪魅冷俊的脸上流露出一种类似沉郁的表情:
“此事兹事体大,容朕再好好想想。”
见他巧妙地跳开话题,夜翎顿时觉得很压抑,这种感觉像乌云笼罩着,沉闷无比。
不过,既然他没有一口回绝就说明此事还有戏!
前太傅裴学清,那是一个深得两朝皇帝重用的肱骨大臣,身为帝师,当年力排众议扶持陛下登基,却在当今陛下18岁之时,不惜自请辞官,同时逼迫二相归政于皇帝,所以陛下掌权后,念及往日里师徒的情分,特赐他卫国公一爵,世袭罔替,也算是委婉地表达了对恩师的一番感激。
夜翎承认自己此举有些兵行险招,可是她实在是太急迫了,寒儿的身世一直为众人所诟病,他急需一位家世显赫的王妃,来巩固自己的帝位,以及在众臣之中的威望。
卫国公虽然久离朝堂,可是他身为帝师,门生遍及朝堂之上,就连当今圣上以及现太傅夜暮水,当年也曾受业于他,他在朝中的威望,自是一呼百应。
她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寒儿的王妃,必然是裴昭这样的女人,显赫的家世,高洁的人品,慑人的学识——
最重要的是,裴家,是一个独立的势力,它不从属于朝中任何一个派系,而且有着帝师的孙女婿这层身份,于寒儿日后网罗天下贤才亦是有不少助益!
三殿下虽然是皇后养子,却是出了名的孝顺,每日必恭,这几日里却是一连三天没有来请安,连夜翎都隐隐觉出了些许不对劲。
这一日傍晚用了膳,她一边修剪着陛下送来的那株血啼,一边问着身边的灵素:
“寒儿这几日怎么都没来请安,他可是身体不适?”
这几年虽然灵素没有亲手照顾那个孩子,可是指派给他的四大侍婢却是经她之手调教出来的,凡是有关三殿下生活上的事情,她们几个都会过来细细禀报,请示。
灵素一想到今日丫头们的禀报,再偷偷抬眼看着主子,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夜翎见她这幅神色,便知定是有事瞒着她,她微微蹙眉,不语,用眼神给予灵素无形的威慑。
灵素脸色一变,忙跪下请罪:
“这——奴婢该死,不该期满娘娘,三殿下是病了,可是他不让吾等惊动娘娘——”
夜翎皱了皱眉,沉下声问道:
“可有传太医?”
灵素知道主子这是怒了,一时不敢随便开口,只是微微摇摇头。
夜翎一听,简直不敢置信,啪的一声,她扔下手中的剪子重重地丢在几上,怒斥道:
“胡闹!他不肯看太医,你们几个就这样由着他?”
这么多年来,灵素还是第一次见主子这般动怒,她一时慌了神,张了张口,还未说什么,就听到主子远去的急切脚步,当她再次抬头,已经没了主子的身影,只剩下空气中女子清冷的余音:
“你赶紧去一趟太医院,让李太医即刻过去,本宫先过去看看!”
她急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太医院跑去——
毕竟年岁大了,去年年底,三殿下就搬出了夜翎宫,陛下特地赐给他临近太液池的蔚然居,夜翎平日里有他晨昏定省地请安,倒也未曾涉足过这里。
她出来得匆忙,就带了蒙筝一人,殿前的小太监微靠着打盹,听到脚步声响惊醒过来,睁眼一见是皇后,一时愣住了,还未来得及跪地请罪,就见眼前人影一闪,夜风掠过耳际。
转眼已不见皇后踪影,正当小太监以为自己眼花时,从内殿传出女子清冷的怒斥声:
“淳安!你好大的胆子!殿下病了,你竟敢瞒着本宫,如此尊贵的皇子,就是这般受尔等的怠慢么?今日若是殿下有何差池,你可担当得起?”
淳安平日里只知道天朝美艳绝寰的皇后娘娘就跟庙里的仙女菩萨似的,不喜不怒,似乎一直都是那般淡然如水的样子,何曾见过她如此动怒的模样,经她一呵斥,一时被吓破了胆,他跪在地上,抖着身子忙不迭地求饶:
“奴才该死,皇后娘娘恕罪,不是小的存心期满,是殿下不肯宣太医,也不让吾等告知娘娘您啊!”
天地良心啊,借他一百个胆他也不敢怠慢三殿下啊!实在是殿下死活不让请!
夜翎已经懒得搭理他,让进来的几个人把他拖了出去,待清走闲杂人等,她走上前握起寒羽的手,急切的眼神投向李太医:
“李太医,如何?”
李太医缓缓地将三殿下的另一只手放入被衾中,看向皇后,微微叹了口气:
“回禀娘娘,殿下这是邪风入体,近日来又太过操劳,导致高热不退,不过您不必太过忧虑,殿下毕竟年轻,身体底子好,待微臣给殿下开几副化热散煎服五日,即刻药到病除。”
夜翎轻轻舒了一口气,用眼神示意灵素,灵素会意,跟在李太医身后退了出去。殿内只剩下她二人,少年白皙如玉的脸,因发热而被晕得微红,他似乎在嘴里低喃什么,夜翎见他烧得嘴唇干裂,忙起身给他端了杯凉茶过来,微微扶起他的身子,把水喂给他,又绞了凉帕子敷在他滚烫的额角——
他的手那样修长,苍白……薄脆的皮肤下可以清楚的看见里面纵横的血管与青筋,就是这样一双手,在这肃杀的宫闱深处,在这狼子野心的朝堂之上,将来,可以为她撑得起一片天空吗?
她不确定。
她一直在逼他按照她给他设定的步伐走,直至今日,他已如斯优秀,不光是朝中的几位文官对他颇佳赞赏,就连陛下都不得不对他另眼相待——他做得已经足够好,足够她满意了!
可是——
“寒儿,你可是在怪我太过自私?”
寂静的内殿一丝声息都无,纱幔掩映,她幽幽语声破风而入,如一股清幽的冷风,吹起纱帷的一角。
这七年来,她一心扶持他,苦心栽培他,无非是为了让自己和瑾儿在日后可以有个依靠,她一面不希望陛下立瑾儿为太子,一面又不愿意当今太子即位当皇帝,虽说陛下正值盛年,可是身处皇家,她不得不未雨绸缪。
只有寒儿当太子,她才能放心!这是她培养出的孩子,脾气秉性,才识品学,她与陛下这些年里有目共睹。
而且,私心里,她不希望自己的瑾儿被卷入皇家的帝位纷争,自古帝王之路太过血腥,太过孤独,她不愿意自己的儿子活在孤家寡人的痛苦中,更不愿意他过早地尝到人性权欲的阴毒,她想尽自己所能,给他一个光明温暖的人生,如果是寒儿日后做了皇帝,依他对瑾儿的情分,他必然会厚待瑾儿。
她希望自己的瑾儿日后可以做个富贵闲人,他可以选一块富饶的封地,顶着瑾王的世袭爵位,爱自己所爱,不必为了宗法教义而傀儡般地活着。
可是几年后,她忍不住嘲笑自己,枉她慕容夜翎机关算尽,却漏算了一个‘情’字,她根本想不到,她眼里的那个孱弱优柔的孩子,已经长成一个有着七情六欲的少年,更想不到,他日后会变得如斯疯狂,逼得她退无可退——
她为他编制了一个瑰丽的梦,步步为营,谋得一个至尊之位,可是,那梦里若是没了她,于他,又有何意义?
这日,春日正好,景未央正要跨进夜翎宫内殿,却一眼看见一架宫外样式的软轿静静地停在门口,她一愣,难不成皇后此时在会客?
她冲身旁的侍女问道:
“里面是谁?”
那侍女一板一眼地如实告知:
“回禀太子妃,那是卫国公家的孙小姐——”
景未央越加疑惑,皇后无端请个侯爵家的小姐入宫作甚?她按捺不住心中疑惑,继续问道:
“裴家人?她来这里作什么?”
那侍女张了张口,似乎突然想到什么,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在景未央眼神的逼视下老老实实地交待了:
“呃——是——是我们皇后娘娘特意邀她过来一叙——”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围,然后凑到景未央耳边轻声道:
“太子妃您有所不知,这位裴小姐想必过不了多久就是三王妃了,听说陛下与皇后有意将其赐婚于三皇子呢!”她越说越发起劲了,完全没有看见身边人煞白的脸色,兀自感慨着:
“咱这宫里很快就又要办喜事了,据说陛下要在大婚当日封三殿下为煜王,还特地命人在京都给殿下选了王府,裴家小姐真是好福气,能嫁得三殿下这般神仙般的人物,真是——”
三殿下,煜王,王妃,大婚,这几个词不停地在景未央眼前晃,她的眼前不停地出现那妖精般的少年搀着另一个女人步入婚堂的情景,她开始陷入癔症无法自拔,直到被自己的尖锐指甲伤到手心,她才从剧痛中醒来。
然后,她的眼里迸出淬毒的冷意!那张明媚的脸,开始扭曲!
大概是她的眼神太过阴霾,脸色过分苍白,那侍女以为是自己话多不小心惹怒了这位东宫的新主人,吓得脸色一白,忙跪地:
“哎呀,奴婢该死,是奴婢多嘴!太子妃您——没事吧”
景未央缓缓地敛尽眼底的冰渣,她温婉地将那侍女扶起身,然后轻柔地说道:
“无碍的——只是本宫今日突感不适,既然皇后娘娘有客在访,本宫改日再来请安——芝兰!”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阖上的门,由芝兰搀着转身:
“我们走吧——”
没人知道,她手中的帕子几乎被她绞得变了形,那鸳鸯戏水的图案,原本是情意绵绵,此时却是被撕扯,龟裂,乱了形——
宫灯亮起,炉中香叶燃尽了,蒙筝与青雁无声无息地走进来换香,又退出。
夜翎宫寝殿,女人一身雪色单衣,静静地坐在镜前,看着镜中微恍的人影,盈盈的光倾泻在那张精致的脸上,有一种白瓷般的莹白玉润:
“灵素,你觉得裴昭如何?可堪配得上寒儿?”
那姑娘刚刚及笄,今日一见,年纪虽小,却进退有度,应对自如。若论容貌,秀眉凤眼,白皙肤色细瓷一样光滑,五官长得极为纤巧,虽不是沉鱼落雁之姿,却胜在雅致温贤,举手投足间皆是一派大家气度,不愧是世家出身。
夜翎最喜欢的是她的眸子,清澈却充满智慧,是个好姑娘——
灵素沉吟一下,继续低头细细地梳理手中如绸缎般的黑发:
“主子,此事甚大,奴婢不敢妄言,不过,这位裴小姐与您倒真是投缘,琴棋书画几乎无所不精,又这般慧心手巧,若真配了咱三殿下,绝对是个知冷知热的贤内助,只是——只是不知陛下到底何意?”
主子的一番用心她自然明了,可就怕陛下他——
夜翎挑起眉梢,“陛下?”她注视着镜子里那张艳绝的脸,恢复了从容,唇角勾起几许势在必得:
“他自然会答应的!”
如果逼得太傅跪请赐婚,他就不得不妥协!
倏尔想到了什么似的,她转头朝灵素道:
“这个裴昭,倒真是个有意思的女孩,年纪轻轻,却是这般宠辱不惊,一派沉静,据夜太傅说,她在丹青上颇有天赋,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气度,谈吐,身家几乎都无可挑剔,甚至,就算是日后位列中宫——
这般品学,也足够胜任了。
灵素点点头:
“娘娘说的是,奴婢也觉得这位裴家小姐颇有几分肖似娘娘您呢,虽然容颜远远不及,可是骨子里的那份淡静,却是十足十地像,难怪你中意这个未来儿媳——”
夜翎深深地叹了口气,睫羽微颤,她突然压低了声音,有些惶然:
“灵素,你说寒儿他——可会怪我?”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